色相误国——二目
二目  发于:201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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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箱子看来眼熟,正是机智宝从王府里带出来的行装。萧尚延眉头一皱,屈身半跪在草丛中,就要看机智宝葫芦里卖甚么药。不一会那十数个箱子便放好了,领头人大鞭一挥,整轮马车便迅即自萧尚延身旁掠过。

等到扬起的尘土平复下来,机智宝却还待在原处,低头踢着脚边石头,也不知在想些甚么。萧尚延本来以为对方要连夜奔逃,这下看到人不走了,慢慢便有点待不住,于是便自草丛起来,也不介意自己露了身影,沉声便冲着机智宝的背影问道:「那些都是甚么人?」

机智宝似乎也被他吓了一跳,刹时在原地抖了一下,回过头看到是他,不觉又松一口气,脸上还是惯常的那张无赖脸皮:「王爷这一路走得风尘扑扑,看得小宝心也疼了。不过请王爷放心,接下来便可以放轻松了。」

12.

机智宝一言既出,萧尚延不觉拳头一紧。确实他们一行为免遭朝延怀疑,连日来都披星戴月的兼程赶路,丝毫不敢露出半点轻缓姿态。果然不出十日便让他们越过万重险阻,眼看就要踏出平南国界了。然而走得太快,实质却不见得是件好事。一来过早进入南都,日后便难以与援兵交接。二来既然早知道此行乃是朝廷预设的陷阱,还如此诚惶诚恐的赶着自投罗网,亦未免显得过于愚蠢。

只是要说拖延,却又谈何容易?若是半途引起朝廷疑心,中途起兵镇压,不但他们一行人性命忧矣,就是平南郡国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走得快是机智宝迫的,走得慢又是机智宝说的。萧尚延心思一转,抬眼看向那胀圆脸,一时间神情复杂,连本来想说的责难之词也给咽进肚里,生硬地便转过背来。

「此处人多口杂,有甚么话回去再说。」

他说罢便起步要走,机智宝似是料定他必然会这样动作般,笑嘻嘻的便跟了上来。过后在耳边响起的,自然又是些无关紧要的情话软语,萧尚延听着听着,心里却越感烦躁,回去后连话都不要问了,掀被便把自己闷在里头。

二十天后,燕飞道外。

「甚么?又要等!」机智宝圆目一瞪,骑着白马在关外来回踱步,似是极不耐烦般把马鞭往地上挥来拂去,惹得尘土飞扬,喷得来迎接的官员一鼻子灰。

只是机智宝到底身份贵重,乃是堂堂的御使大人。是以下边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一张笑脸送来还是哈腰道:「御使大人,不是下官不想,只是前方十里的乡镇鼠疫实在严重,大人若有何闪失,下官实在担当不起啊。」

「哼!」机智宝马鞭一挥,神态倒是惹人讨厌,似是个素来被骄纵惯的纨袴子弟般,不把人当人,也不把性命当是一回事。「那还不快让他们死光光?干脆一把火烧掉好了。本官这边若是耽误了,也不好向皇上交代啊!本官自己是不要紧,若是带累了平南王,你说你又怎样担当?」

「下官一定让他们快死、快死。」下边的人单顾着点头作揖,似乎也不知道出口的话有多麻木不仁,弯着圆腰便一直说起奉承话来。

「本官现在就回去歇息,你可是要说到做到啊。」机智宝听了似乎就心情畅快,牵起马来便轻松踏步往外走开。也不管几千句流言蜚语正往自己刺来,也不甩后面万千张脸孔正往自己厌恶看去,机智宝高高兴兴的骑着马,很快便走到另一位尊贵之人身边了。

迎面而来的那头棕马似是与跨下的坐骑熟了,一看到白马便高兴地踢起蹄来要往这边走。只是坐在上头的人看到自己,却仍旧是一张黑脸。机智宝笑了笑,耸肩又无所谓的报告道:「王爷,前方又有疫病横行,今天还是不能走了。」

萧尚延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两只眼睛冷冷地看着机智宝,似是要把对方穿透般,想要看清里头令人费解的内容。他看着看着,未几神色竟是略带哀伤,萧尚延动动嘴唇,声音便平板的呼吐出来:「为甚么一定说那种可恶的话?」

「哎呀?」机智宝歪歪脑袋,展露的还是一贯的傻劲。

「都是你做的吧?」萧尚延腰板挺直,握紧系马的皮绳便迫问道。「之前你不就说过『养马不如蓄鼠』,要『以小胜多』的吗?」

确实这一路以来因为疫病风行,行程上多有耽搁,也藉此之福,为走得慢慢吞吞的队伍找到托词。只是萧尚延心里始终难以释怀,若为了一己之私而以百姓的性命相抵,又何异于残民自肥?

「啊啊,原来王爷说的是这个。说来没想到那个程云卿所准备的东西,也是挺好用的。」机智宝摇头摆脑,似是这才想起一般,一下子便笑得花开似的。「王爷回去要多多褒奬他才是。这次百姓们死得其所,也是全靠他呢。」

要说萧尚延对此全不知情,自然是不可能的。当日机智宝说要「以小胜多」之时,自己亦曾下令要程云卿依计照办。只是当下他心里确实不舒服,尤其是途经疫区时目睹四野生灵涂炭的惨状时,当日那几个被运到马车上的箱子便像压在他胸口的石块一样,迫得人难以呼吸。只是机智宝却还是轻轻松松的,一如以往般谈笑风生,那丝毫不见愧疚哀恸之情的模样,更让萧尚延感到难以接受。

「有必要说那种话吗?」萧尚延沉声追问。

「王爷是想要当好人吗?」机智宝回头却又笑了。

「甚么?」

机智宝张嘴,便说得头头是道:「王爷想要做好人,那小宝就只好当坏人了。王爷尽管让人施粥施恩,扶危解困。如此求苦求难的都是平南王的功劳,残酷不仁的便是御使大人的错,你说这样可好?官逼民反,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本王说的是你!有必要说这种挖苦的话,有必要这样冷酷无情吗?」萧尚延被对方那张若无其事的脸迫得气闷至极,一下子也忘了主次,马身往旁边重重一靠,举手提了机智宝的衣领便道。「你这样子……」

「瞧,王爷说得小宝本来就是个好人似的。」机智宝面对那张盛怒面容,却是脸无惧色,一手轻按在萧尚延手上,似是要安抚对方般轻轻抚扫道。「王爷又何必伤心呢?行军打仗,残害生灵,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便是王爷不反,那些人经过徭役赋税,还不是会不似人形?他们的命,本来就与盛世乱世无关,王爷亦无须自责。」

「甚么?」

机智宝垂眼看着他抓在衣领上的手指,脸上笑意不减,抚扫的动作却是更轻了:「还是王爷希望,小宝终究是个好人,就如你想像的一样好?」

13.

萧尚延噤声不语,当下对此人却是厌恶至极,正想甩袖逃去,手腕却不慎被机智宝一把扣住,一度暖流亦就此缠了上来。他心里怪异,一时也不作他想,动作流畅地便把手掌贴到机智宝额前一摸,里头果真有阵灼热温度烧了出来。

「你生病了。」之前没有察觉,这下凑近看了,才发现机智宝双唇泛白,脸色铁青,单是两颗眼睛还有点神气,整个人却是一副要倒不倒的模样了。

他赶紧扶了对方一把,过后又似有不对。不过顾虑到此际二人尚在马上,若再有何大动作,只怕会把机智宝摔得稀巴烂,于是也就不敢再动。机智宝见状也乘机把半个人靠在平南王身上,一边还故意气若游丝的道:「莫非我也染上疫病了?咳!王爷……小、小宝虽不是甚么好玩意,但这次可真是为了王爷倾尽身心……还望王爷记得小宝,小宝若是去了,只求王爷替小宝立个牌位,每日供几柱清香……咳咳!咳咳!」

萧尚延心道这家伙不过是小题大作,也就再也听不进那些胡言乱语。二人拼马一路走着,好不容易到了留宿处,萧尚延先把机智宝扶稳,自己跳下了马,才又伸手要伺候对方下来。机智宝见状歪歪头,一口白牙露出来,双手却还是紧握着繮绳不放:「王爷对我真是好。」

「……」萧尚延的手抬起来,却是不语。

然后机智宝也就无话了,那只手便软软的叠在萧尚延掌心中,指尖稍稍收紧,便又在他手中烫下了一个印记。萧尚延心下一惊,赶紧圈住对方的腰把人提了下来,甩头却是一路直走。兴许是他走得太快,又或是机智宝要故意演戏,那一路机智宝走得歪歪软软,几乎是要把整个人黏在他身上被萧尚延拖着行似的。

好不容易进了屋,脱了鞋,机智宝坐在床边,头靠着床壁便淡淡地看着萧尚延替自己倒茶。等到茶沏好了,萧尚延木然把杯子往床边一递,机智宝也就双手接了过去,似是在取暖似的把杯子围在掌心:「真好。」

还不待萧尚延反驳两句,机智宝又猝然道:「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呢?」

说罢机智宝便低头默默喝茶,等喝好了,又和衣躺平在床上。萧尚延就站在边上默默看着,等这一切动作做完,才又径自出屋唤人伺候。不久下边人便把大夫请来,速速请过脉后,老头子回头便报告说这家伙不过是操劳过度,风邪入体,并不是染了疫疾,多搁两、三天便无大妥。说罢又开了方,让下边人煮了药,等到药碗提上来,机智宝皱眉喝了,萧尚延都还在旁边看着。

如此日月交替,星辰转移,机智宝这么一病,一行人便又再缓过一天。萧尚延多看了机智宝两三眼,见天色已晚,也就吹灭了房中烛火,自己爬上床睡去了。一时间房中再无声息,只剩下从窗角透入的月色在缓慢爬行。萧尚延两眼放空,心里一阵茫然,不知怎的却还是睡不下去,转头又往机智宝睡的方向盯去。

当下机智宝既不咳嗽,也不再胡言乱语了,就似死去了般,安安静静的平躺着。萧尚延定睛看着,黑暗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一阵不安却促使他赶紧翻身下床。只是人下了床,接下来却不知道该做甚么。萧尚延被迎面的冷风一扑,整个人便猝然清醒过来。这不是当时,床上躺着的也不是那一位。虽然心里清楚明白,然而萧尚延还是再次走近了机智宝,卷袖便伸手往对方额上意思意思的贴了一下。他也就是想要摸摸看,确认到温度还在,也就心满意足了。

「……王爷?」

突然那个迷糊声音便在耳边响起,萧尚延手一抖,转睛便看到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不待他解释甚么,床上的那个人便又开口道:「王爷心肠真好。」

机智宝今天已不止一次说他好,然而萧尚延听起来就是觉得不舒服。彷佛被百爪挠心似的,心里头总有股说不出的不痛快。也不知道机智宝是看穿了没有,那声音一顿,接而又带笑的预告道:「……将来是会吃大亏的。」

14.

萧尚延今后会吃甚么大亏此际尚未分明,不过当下他占去甚么便宜却是坐定了的事实。机智宝一个喷嚏打来,一行人又逆着走了三五天路自是不在话下。难得的是中途又得到天公垂顾,才刚走下一段路,前方的明河竟又发起大水来。如此一折一返,便是用刀子架着走也快不了,也难怪机智宝挥笔上表「臣等惶恐」时,那个笑容也份外的甜。

只是一路以来的天灾人祸是真的,百姓所受的苦楚也是真的,萧尚延冷眼旁观,心里头那份不痛快也就份外真切。可事到如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再去怪责机智宝,亦难逆转骑虎难下的局面。唯今之计只能见步行步,看可以把机智宝利用到甚么地步才说。萧尚延脑子里虽然明白这道理,只是落到心头上却总是郁结难解,由是脸色亦越发阴沉,整个人就像冰人似的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不过机智宝这个给脸不要脸的,又怎会跟他计较这些?一抹抹微笑贴上来,似乎没尝过碰壁的难堪。这天见阳光和缓,四野无事,这赖皮的竟又像块膏药般黏了过来,半跪在萧尚延的罗汉床上哈巴狗似的看人:「要不咱们今天出去走走?」

萧尚延本正半卧着看属地传来的信函,正是看得心烦意乱之际,冷不防对上机智宝一张笑脸,心里自然说不上高兴,脸色由是再阴冷几分:「走甚么的走?你当你真的是春郊畅游?」

「呵呵,小宝只是觉得难得走过山色玫丽之处,不去看看有点可惜罢了。」机智宝挨身半靠在搭脑上,举手支腮斜眼看人。春日的阳光正好,照得他满脸粉红粉嫩,看起来也就份外亲切怡人。

其实机智宝说的也不错。他们一行人要进南都,本应是取燕飞道外诸道,直渡明河,入怀州后折南向背,朝迳州走。只是明河大水一发,他们一行人就不得不往来路退去,竟然反要朝靠近平南国的予州走,避过明河主要河道,绕大半个月圈子取道灵州,过通明渠再入怀州城。沿途可谓尽往山明水秀,风光绮丽之处走去。萧尚延一向守在平南国中,也没甚么机会见识这片大好河山,当下也被机智宝说得心动,只是嘴上却仍旧是不乐意:「本王与你素无交情,又何来与你游山玩水的缘份?」

「非也!非也!」他这番话本是颗软钉子,可落到机智宝耳内,却又成了动嘴巴的本钱。「王爷今日既然与小宝共了患难,又怎可以说是『素无交情』呢?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宝今日要去游玩,自然少不得王爷相伴。再者……」

「再者甚么?」萧尚延平生最恨机智宝这种欲语还休姿态,问了便似是中了对方甚么圈套一般,可也总不能不去过问。

果然机智宝闻声便笑眯了眼,巧舌如簧的便道:「再者王爷以前种下的善恩,亦是时候去收回善果了。」

平日只听过现眼报,从没想过福果也有现世收成的时候。萧尚延定睛看了机智宝半响,最后还是随对方的意思换上便装。只看他一身淡绿颜色,头上顶了块同色方布,身外罩一件浅黄外袍,腰上垂根墨绿色的如意结,手上再添檀香扇一把,看来就是一副普通的读书人模样。

机智宝绕着他转了几圈,一脸乐滋滋的,倒是显得兴高采烈。等到萧尚延开口要骂了,才又斯斯往自己身上套件褐红衣服,外面衬件绣满金花银线的马甲,整个人倒显得俗艳非凡,浩浩然生出一股王八之气来。

机智宝一副土霸王的皮相,一脸志满得意,招摇地闯出去便领头走在前面。萧尚延也不好与他计较,只带了两个随从便跟着走出门。他们这番既然是私访,也就不好有太大的动静。依着机智宝的意思,几个人也就往予州城内的市集走去,予州靠近平南,边接西夷。虽说是祈家的天下,不过境内却有许多异国的商贩杂处。市集内的货品物种繁盛、式式俱备,上至汗血宝马,下至金发碧眼的女人,只有你说不出来的名号,却绝无钱买不到的东西。萧尚延长于王府当中,守的是兵家的规矩。一直以来活得甚为拘束,何尝有这种玩乐的时光?于是逛着逛着,不觉亦有点忘了形。只感到两颗眼球总是忙不过来,向东向西的转过不停。

机智宝见萧尚延高兴,虽也带笑,转脸却是垂下双目欲语还休。还不等他开口说半句,旁边倒有人迳自替他说白了:「来,来,来!看这昏君乱世,妖邪入宅,那平南龙王,今日又要如何解民困导众生吧——」

卖艺人响锣打鼓声威震天,又怎会引不到萧尚延的注意?只听皮影戏由天地初开,盘古造世开始,一直说到某年人间群魔乱舞,英雄逐鹿。虽然说的是茫茫然不知何世,然而当中疫病横行、民不聊生的形容,实指的却是今朝。既然搞懂了卖艺人是如何指桑骂槐,那其中昏君如何沉溺男色,纵容妖邪误国故事,和那平南龙王如何忍辱力谏,又如何忠义难存的情节所指为何,也就不语自明。

萧尚延看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负气往地上摔下两分赏钱,回头却瞧见机智宝惴惴不安的心虚模样,心里也就有个大概。再看卖艺人熟门熟路的功架,这台戏只怕最少已演了大半年。萧尚延边想边走,纵是越走越急,亦无碍他耳朵尖收进些许风声来——

「……唉呀,我就说平南王大智大勇,仁德为怀。你想想,前年郑镇旱灾时,官府不是屯粮不发吗?后来还是有个大善人私下设了粥所,施粥布衣的,才解了一时之困。当时只说是附近的大户所为,后来我家侄儿打听回来,才知道粥所的主人原来是姓萧的呢。不过我侄儿再去探听,人家却一字都不肯再说了。你说行善举不求留名,那可是多大的功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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