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他随马背跃动轻晃身体,抬头却看着顶上一面面飞扬的锦旗,一时间心里千回百转,不禁觉得眼前景象份外萧瑟。虽说机智宝早就把随行副使悉数杀尽,然而便是把人尽数换上自家兵马,顶多也只能硬塞进五十人而已。再加上平南国上贡的宝物俊马、佳果奇珍,凑合苦力侍从之数,才勉强组成百人队列。无法之下,只得以上纳朝廷丁口为由,假称要将国中英才尽数预先上拨中央,才又抽调了三百、四百精兵随行。
然而这样便已经是极限了,人数再多,就会惹人起疑。
只是要行军打仗,这么点人又怎么会够?萧尚延也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他这此上京也是背水一战,成功了自然是好的,只是死亦是在所难免——虽说无所畏惧,不过目光中不觉便透露出些许视死如归的神态。
「王爷,寒冬已过。若要大军随行上京,亦未尝不可。」程云卿心里明镜似的,见着主人如斯架势,也知道对方早就预料自己会一去不返,情急之下又再进言。
只是萧尚延脾气也硬,既然已下定主意,也就再没有临阵逃脱的馀地:「程云卿。」
「是。」
「过了山云诀你就回去吧。」
「王爷?这怎么可以!」程云卿闻言双目圆瞪,一时间扯紧了缰绳,勒得马儿连生退行两步。山云诀乃是自平南国上京的第一道关防,其后是别水岭、越山道、出云道、山中险,过了燕飞道后,道路才逐渐开阔起来,再走三百里,始转入朝廷修建的大道当中。程云卿本打算是送到燕飞道才调头的,没想到萧尚延竟让他没离了家门几步便走回去。
萧尚延看着他,却是一片云淡风清,彷佛生离死别都不过是可以付诸笑谈的一件事,开口便笑道:「可以。以后国中事务,就交由你全权处理了。本王若是回不来,你便是新的平南王。」
「王爷!」
「知道了便下去吧。」说罢萧尚延轻夹马腹,挺身便驱马往前走去。他一下甩开了程云卿,竟是再不回头去看身后家国。
萧尚延这下走得潇洒,过后却是双目轻敛,望着前方累累缓慢行进的人头,一时间竟是想得出神。也没留意马儿正轻轻摇动马尾,悄然便走到前头那匹白马身边。这时白马上那个圆圆胖胖的身影似乎也察觉到身旁异动,头颅刹时往一转,才刚对上萧尚延的脸,顿时便像是受了大惊吓似的浑身一抖,眼看就要摔下马了——
「哗!」
「小心!」萧尚延心急情动,求人要紧,一时间也忘了身份尊卑,健臂一伸便往人腰上兜去,转瞬便把那圆球给扶正过来。
「嗄……呼呼……」机智宝两手笨笨的抓住马背,整个人竟是趴了下去,手脚并用的圈住马身连连喘息。萧尚延提着机智宝那根腰带,淡淡往对方看去,正想出言讽刺一两句,谁知那双大眼睛刹时一转,落到自己腰身之上,瞬即又柔声娇气的叫来。「王爷,你这也真是的……」
萧尚延也是出了手才后悔。这些天以来他早就被机智宝缠得腻味,巴不得再看不到这烦人的东西,这下却又鬼使神差的靠近了对方,还真是苦在心里口难言。机智宝见他不说话,也就越发放肆起来,手掌微升,便想要贴近萧尚延的脸了:「王爷情深义重,教小宝今后如何舍得离开你呢?」
「屁!」萧尚延听得头皮发麻,也没多想,大脚一伸便往白马腹上踢去。一时间距离拉开,马声嘶哑,机智宝人一仰,怀中一个事物便猝然翻倒出来,叮铃咚当的便直往旁边的崖壁滚落。
「哎呀,我的怀炉!」机智宝好不容易扶稳了马身,再往崖边看去,那里还有那东西的影踪呢?一时间不免好生失望,脸颊微鼓,两条眉毛都黏到一块来。
萧尚延出手时是施了恩,如今摔了炉也算是还清了情,因此心里也无愧疚,转脸便没事人似的继续策马行走。只是这机智宝动作多多,一时是叹息,一时是抿嘴,才刚静了一阵子,过后却是把双手贴着脸颊呼吐,把一阵阵白气蒸起来。虽然锦衣毛裘裹了一身又一身,机智宝却仍是冻得受不了似的,屈缩着身体便隐约发抖起来。
萧尚延用眼尾瞄着人,渐渐也有点看不过去。想说这机智宝白白胖胖的应该颇为壮健,谁知这人却像是纸扎似的,连骑马也得抱个暖炉,可见素来是禁不得风吹的。此际平南虽说是已经回春,然而四野却仍冷得吓人,道路上也时见冷死的禽类被霜冻到地上,若是个身体弱的,只怕路也是难走。
想着这人现在若是冻病了也甚为麻烦。萧尚延不觉便出言劝道:「你若是冷了,便回轿子里坐吧。」
机智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回过头,盯着他却呜咽道:「王爷,你对小宝真好。」
「嗯。」萧尚延却是爱理不理的,随意便哼出一声。
「小宝就知道,王爷心中究竟是有小宝的。」机智宝拉着鞭绳晃了晃马,渐渐又凑近了对方。「王爷若不嫌弃,小宝想……小宝想比起轿子,还是待在王爷的怀抱中比较暖啊。」
「——嘶嘶……嘶!」
突然一阵马叫声惊起,一瞬间那头白马又被踢得老远了。
10.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那马蹄儿轻轻踏踏,在日落以前便到了山云诀外。萧尚延与程云卿默然下马,两队人马亦就此在关外井然分割,若是教不知情者看了,只怕还会被这肃杀气氛吓得以为大战将至。
程云卿自属下手上接过一壶酒,透明的酒液流趟到玉杯中,他举手便把酒往萧尚延手上送去,接而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王爷。」
「程云卿。」萧尚延双手接过,二人对视一会,接而便一同把酒杯一翻到底。
诀别的酒也喝过,离别的话语亦已说尽。然而程云卿却还是不走,两眼死死的盯着主人看去,似乎是怕会遗忘甚么般,就这样定住在路旁。萧尚延接过酒壶把残酒往地上一潵,主仆之间便划出一道分水岭来。以北是平安,向南是险阻,萧尚延低头看着自己的命途却是一笑,很快便抬头朝北方的人道:「程云卿,以后就交给你了。」
「王爷!明年这个时候,程云卿必定会不辱使命,领军与王爷在南都会师!」程云卿说话本来总是轻轻淡淡的,此际却似是要表现决心一般,声嘶力竭地把话嘶叫出来。
萧尚延闻声也不过是点点头,转头便翻身上马。他身下那头棕马与主人心意相通,马腹一受力便稳当地往前走去。此时待在旁边看戏的机智宝大大打了个呵欠,见着平南王动身,也就懒洋洋的牵了马随行。后面的队伍见领头的两匹马动了,也就依次紧随其后。一时间主从五百馀人便静悄悄的自山道中消失,程云卿所领的数十人就站在关口目送,直到看不到了,还一直站在那头。
平南王一行人数虽多,然而因军纪严正,这么一路走来,队伍仍旧整齐划一,除却踏步声外,竟再无闲人细细琐语之声。自空中遥遥看去,只觉那一列锦衣晃似山中神灵的天军一般,动作行云流水,犹如与山川结合,而不带点人间的血肉在内。
可这就闷坏了那个误闯入军中的天下第一大俗人。机智宝手中提着随便从路边捡拾的丫枝,这边撩一下,那边碰一下,可纵然冻得双手发痛,却仍旧没有人愿意甩他。他向来是被人捧在掌心里骄纵惯的,又怎忍受了这一刻的无聊?左思右想,还是提起胆子往马屁股打了一鞭,摇摇晃晃的便往他平常最爱逗弄的玩伴身旁走去了。
「喂喂。」机智宝轻轻的喊一声,自然得不到旁人垂青。然而这倒迎合了他的心意,白马再往棕马腹侧凑近一点,那小树枝提起来便往橙红的披风上戳一下。
萧尚延果然不出所料地转过头来,那对眼睛冷冷的,盯着刺在肩头的丫枝便扫向机智宝。
机智宝吞一抹口水,壮起胆子来,便对萧尚延道:「王爷这么走一路不无聊吗?来陪陪小宝聊天好不好?」
「本王与你本就无话可说。」萧尚延冷冷道,肩一斜,那丫枝便失了准头滑下去了。
只是那个机智宝还不死心,嘴巴嘟嘟又说些混话来:「也对,心有灵犀一点通,既然是真心相爱的,自然是无声胜有声。也罢,也罢,只要那么一想,那个甚么云甚么卿的也就不重要了,小宝既然跟定了王爷,也该放宽心胸……」
「你又在说些甚么?」
「耶?王爷不是对那个甚么云卿情有独钟的吗?」机智宝闻言却是双目圆瞪起来。「连郡国都要让给他了,还不是因为爱他?……不、不过小宝既然得了王爷的人,也就心满意足了,甚么名位富贵,都不过是浮云而已。」
「哈,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种白痴?」萧尚延忍耐着听完,不觉却是一声冷笑,轻把马鞭一挥,甩袖便再不理睬机智宝了。
机智宝一番装疯卖傻却讨了个没趣,一时也是气闷,竟也难得地缄默起来。萧尚延耳朵乐得轻松,也就没空再管对方脸上神态,一行人自未时至酉时,走了百馀里路亦未尚停歇。到了天色全黑,前路黯然难行,才不得不在野外烧火扎营。
也不知是平常在王府里布置得惯了,还是机智宝又从中作梗,萧尚延入了帐,才知道那鬼东西竟又是与自己同宿。他淡淡看了眼帐内那卷成一团的毛球,起手便吹熄了帐内灯火,自己裹了张毛毯也就睡下了。
本以为旅途疲惫,很快便会入眠,怎料到双目合上,脑子却仍精神得要紧。萧尚延默默听着外间风吹树摇之声,不知怎的竟想起了机智宝那张圆鼓鼓的脸,一时间不觉心烦,刹时耳边却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我还真想不明白……」
「你又不明白甚么?」萧尚延嘴巴一张,不觉竟回应起对方了。
「王爷真的对那个程云卿没有甚么吗?」
「程云卿与本王是吃同一个娘的奶长大的,本王与他有的也只是兄弟之谊,他对本王亦只有忠信之念。」萧尚延往暗处一看,见着两团圆圆的光芒正往自己这边扫来,不觉竟开口解释道。
机智宝的声音一敛,过后竟喃喃道:「是吗?还真奇怪,难道是兄弟便可以拱手把权位相让吗?王爷就不怕他食言而肥,拥兵自重?」
「本王既没立妃,也无后嗣,把王权交给自己信托之人,不也是世间常理?」萧尚延叹出一口白气,又徐徐道。「既然是兄弟,也就该无分彼此。」
「只因为是兄弟吗……」在黑暗中根本无从窥探机智宝的神情如何,萧尚延却隐隐觉得对方是在笑了,甚至是在用有点羡慕的声音道。「还真好呢。」
11.
他本以为机智宝还要胡言乱语一番才会甘心入睡,由是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强打精神就要伺机反驳。岂料萧尚延这边厢机关算尽,那边厢机智宝却是不干了。黑暗中只听得几下翻身的声音,机智宝喃喃闷哼几下,过后竟是无声了。
自己对机智宝也没打,也没骂,可对方就这样乖乖听话,确实古怪。萧尚延在黑暗中等待了好一会,过后竟是忍不住了,开口便喊道:「……机智宝?」
只是机智宝还是不作声,萧尚延讨了个没趣,自然嘴巴发涩。过后转念一想:「诶?怎么机智宝不来犯我,本王反而时时关心他呢?」刹那间的顿悟犹如醍醐灌顶,萧尚延浑身闪过一阵激灵,赶紧头颅埋进被子中也不再多想了。
他又哪里知道,自己这回也没猜错,机智宝确实还醒着呢。只是黑暗中又有谁能看到?机智宝双手紧按在胸前,心胸前的那方布越收越紧,随着身体的蜷曲渐渐被隐藏起来。机智宝既不发话,也不哼声,除却兽类以外,也就无人能察觉到漆黑中的异动。
第二天萧尚延一睁眼,意外地发现机智宝竟起了个大早。那家伙坐在累累叠起的被褥毛裘里,一手把玩着手上的算盘,一边却看着自己的脸不知在算计甚么。一看到他醒了,脸上马上又堆出一阵腻人的甜笑。
「王爷,早!」
「嗯。」萧尚延眨眨眼,对此也是见怪不怪。掀被翻身,稍整发髻,径自便走到下人一早预备好的金盆旁取水洗脸了。
说来机智宝看起来虽然总是懒洋洋的,不过这样比他早起的日子确实也不少。还在王府的时候,萧尚延每每一开眼便对上那张大脸正对着自己垂涎三尺,而机智宝被捧得口肿脸青的模样也是常见。只是要说这东西勤勉过人,却又不似。若是闲来无事,一天到黑总是呵欠连连,也不见机智宝有何实务要做,只是每到阳光正好的日子,却总能逮到这家伙在躺椅上正是好眠。
萧尚延这般想着,手上垂下的毛巾也就冷了。等到一阵冰水擦在脸上,他才猝然惊心起来,连忙提起搁在旁边的茶水潄口,可含在嘴中的温度也是微微发冷了。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转脸看向机智宝,却又发作不得。只得径自往外走去,拨开帐帘往外间瞧了一眼,外头的人便知道主人已经醒了,预备好的早点也就一一送入帐中。
他们到底夜宿在外,能吃到的也就是些乾饼杂粮。萧尚延本是武人,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倒是机智宝提着筷子,瞧一瞧盘中物,却似是难以下箸。一张愁眉苦脸,直教见者发笑。萧尚延稍稍打量对方几眼,机智宝刹时也注意到了,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望过来便悲声道:「王爷放心,他日大计得成,小宝定不会教王爷再吃这种苦。」
这下之意,倒是自己如今教他吃苦了。萧尚延眉头一皱,正想说些甚么。机智宝却是毅然举筷,往盘中乾饼一挑,夹入口中吃得倒煞是悲壮。萧尚延看着这家伙的傻相,摇摇头,也就不再计较甚么,径自便往盘中取食了。
等到他们吃饱喝足,外间天色已明。一行人整装收拾,瞬即又排成整齐队伍。萧尚延翻身上马,往后头一看,只见机智宝浑身裹得严严的,头上戴着毛皮帽子,手上也包了一双毛手套,教人看着也煞是寒冷。然而这家伙却也不换轿随行,仍旧骑在白马上,迎着风便在吹红的脸上落下一行鼻涕。
萧尚延心里古怪,却也不乐意出言关心。他们一行人走得极快,不到末时已至别水岭,稍作歇息后,第二天又马不停蹄赶起路来。远远看去,只见这一列队伍彷佛正被甚么东西追赶一般,一列彩线自山中穿来插去,竟在七天之内便越过了越山道,直奔出云道关防了。
「可以了。」
在出云道府门前的守将轻哼一声,萧尚延的副官收起印信,回头便向王爷请命。萧尚延眼尾往旁边一略,副官暗自心惊,马上又调整姿态往机智宝作揖。此处虽仍在平南群国的范围内,却是第一道朝延设的边关。一想到此处线眼渐多,一行人也就越发精神绷紧,行事也越见小心。
「哎呀,辛苦你了。魏大人,你有没有问他们今夜可准备了甚么好菜来招待我们啊?」一行中尚能如此嬉皮笑脸的,怕也只有机智宝一人了。
只听这家伙左一句红烧元蹄,右一句水煮肉片,似乎是饿得疯了,两眼转转似乎把关防士兵的手臂都看成美食般口水直流。萧尚延也没心思管他,领了马便随后入关,一行人也就在出云关守将的安排下在边关的石屋里歇下。
因边防设施甚为简陋,上好的房间算来算去也只有一处,于是萧尚延虽是王爷之尊,却仍旧与御使同宿在一间屋里。萧尚延是这些天来对着惯了,机智宝却也是老实不客气,一入屋便直奔左边的大床上扑去,嚷着「是我的了!是我的了!」,看得出云关众人双目几乎脱眶而出,就怕下一刻屋内会发生甚么血案。
只是萧尚延却仍是平心静气的走入屋中,平淡的看着机智宝在自己面前口沫划飞,看着桌上的酒菜尽被机智宝夹入碗中。一直到熄了灯,到人平躺在床上,萧尚延却是两眼放光,太阳穴涨鼓鼓的,一直睡不下来。
因此他便喊了一声:「机智宝?」
其实他也不是要与机智宝说些甚么,只是喊一声,想要等着个回应罢了。萧尚延等了一会,四周仍旧死寂无声。他一下子觉得不对劲,刹时翻身下床,往机智宝的睡处摸去,果然早就人去床空了。
萧尚延心中骚动,披衣提剑便往室外走去。只感到风声萧瑟,关口外荒凉得怕人,只有城门上几丛火光随风摇曳,勉强照出几缕红光来。他避过城门上守卫的视线,快步便拐到城门的阴影下。他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直觉便往马廊走去。果然不远处便见到那熟眼身影随火光晃动,前面还有十几个穿便装的人正提着几个箱子往马车上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