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受归难受,觉还是要睡的。此际夜幕低垂,正是安静时辰。房间内静悄悄的,仅馀一点摇曳烛光的风声流窜着。机智宝枕着手腕,闷头看了一会烛火,未几便翻身过去,没头没脑的朝那堵石墙道:「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但小宝实在是馋嘴,饿得没办法了,才被茶楼那些菜香引了过去。小宝知道独食是不对的,可大哥啊,小宝这一路来跟着你担惊受怕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吧?现在不过是贪吃了一顿,你至于吗?」
他颠三倒四的说了一通,到后来也不知是辩解还是嗔怪了,伸手便扯着萧尚延的袖子要迫人转身过来。
没想到萧尚延听了他一番自白,却是不缓不急的顺着袖口的力度翻过身来。烛光下那张脸仍旧平平板板的,唯独双目还有点神气。萧尚延默然注视了他一会,才又费劲开口道:「我也不是恼你,只是担心你回不来罢了。」
「回不来?小宝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回不来了呢?」机智宝听得云里雾里,如入五里迷踪,一时也难反应过来。
萧尚延指节轻缓地收紧袖口的布,见状也就笑了一下,神色倒有点凄然:「也对,你又不像他们。你生来聪明。」
这笨王爷莫非是撞到头了?机智宝怔一下,暗中留意着对方可有任何碰撞损伤。如斯溜过一阵目光,他转念一想,才惊觉自己原来是也是个被人追着杀着跑的可怜虫,萧尚延有这种担心也是应该。
他心头一喜,话便更是俏皮起来。也不着意去管住嘴巴了,机智宝笑着便开口道:「小宝要是回不来了,大哥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萧尚延听了这轻挑话也不动怒,只是说:「那我便去怀州。」
机智宝眼眉一挑,抿嘴便质问道:「不管小宝了?」
「管不了。」
萧尚延大手一张,嘴上说不管了,可手上仍旧把人给搂了过来。此时虽已入夏,然而夜来还是风凉。有这么一个人愿意抱着,倒也是件舒服玩意。
机智宝这些天随他在外奔波,因着萧尚延腿脚不便,一路搂搂抱抱的走来,也被人抱习惯了。当下只当这是王爷的怪癖,一时也没反抗,自然而然的便靠在对方身上睡觉。萧尚延似乎是寂寞久了,也愿意用个讨厌鬼来作伴,那怀抱紧紧实实的,倒是烘得人通体畅快。机智宝枕着困着,回想起方才演的那一段,突然意识到二人正似是小夫妻拌嘴吵架,心里也就冒起一阵怪异情绪。他默然看向枕在头颅上方那人——让萧尚延来当自己媳妇?——实在不太像话。
他心里一番别扭,萧尚延自然无从觉察得到,鼻尖往机智宝额角一扫,嗅着他一身饭菜香,张嘴又喃喃把话接下来:「到了怀州便让你吃饱。」
萧尚延一时把话说尽了,也就安心睡去。剩下机智宝不知是被那话吓的,还是被胸前那块饼咯的,辗转了好一会儿,竟是不能成眠。
机智宝两颗眼珠又大又亮,定定凝望着萧尚延的睡颜。其实他也没仔细瞧过这位爷的长相,此际夜深人静,纵是烛火黯然,也依俙能照出萧尚延本来面目。只见那张周正脸孔已不复当日丰润,两颊似是被刀削了一下般,浅浅便往下陷去。眼下黑了两团,连带下颚也长了一排青胡,看起来倒是憔悴又落魄,也没甚么王者气象了。
果然倒霉鬼自有倒霉相。机智宝素来不太长甚么毛发,纵然奔波劳碌,依旧顶着一张洁白脸皮,当下自是兴幸得很。如斯看了一会,正是看得津津有味时候,机智宝却又猝然回神过来——呸!我看他作甚?——他怪叫一声,也就强迫自己转过心思,歪头便又想了:「他方才说没了我便自己去怀州,倒是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想必也有后着。也不知他带兵的印信都给藏到哪去?万一出了事儿,兴许他的兵也有用上的时候……」
机智宝暗地思索一番,手上也勤劳起来。探了探萧尚延鼻息,觉着他睡得还算沉稳,也就胆向横边生,伸手要探入对方怀中了。
「嗯……」
岂料萧尚延人在异地,睡眠也浅。他才摸了两下,萧尚延便闷哼一声,那双长睫毛微微抖动,眼看是要醒过来了!机智宝心下一紧,连忙要退,奈何那手竟似是被蛇缠住了般,竟然绞在萧尚延的前襟硬是拔不出来。
他当下又惊又急,只怕事机泄露,自己无从解释。正是不知如何是好,萧尚延一对长眼睛一拉,竟是慢慢透出光来。机智宝心焦如焚,脑内刹时便想起过去说过的种种轻薄话儿,刹时灵机一动,硬着头皮,嘴贴嘴的便亲下去了!
22
他这一亲只是唇瓣轻触,并不十分动人。萧尚延在半睡半醒间冷不胜防被人堵住嘴巴,也是神情惊愕,享受不到半分销魂滋味。在唇肉回弹的刹那间,萧尚延便出手一推,压在机智宝胸口上,硬是把那张脸隔离半寸。二人目光相触,彼此都似是被抽去魂魄般,脸上皆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态。
萧尚延侧卧在榻上,机智宝受他一推,已是半坐起来。萧尚延受了这番突袭,吃惊自是当然的,而机智宝见了他乍惊乍怒的神色,一时也是无从反应,只得把那张白脸皮涨得通红,两眼直直的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动态。萧尚延怔了一阵,神色木然的按着床板支撑起来,垂头也不知在想的甚么,脸上倒是阴晴不定。此时他鬓发散乱,几丝碎发顺着脸侧垂落,与往时整齐周正的样子不太相同。似是凭空扒去一层人皮似的,露出了一丝兽类的危险气息。
机智宝素来见惯那些畜生脸孔,知道一个人一旦禽兽起来,实在不好对付。当下自是当仁不让,马上转身要逃。只是萧尚延动作飞快,三扒两拨便把人制服下来。见了机智宝的脸皮也不说话了,伸手便顺着那嫩白脸蛋的轮廓给摸下去。
为甚么亲我呢?萧尚延看着那双黑亮亮的眼睛,膝盖压在猎物身上却不肯动弹分寸。他觉着沉思了很久,其实不过是弹指一瞬间的事。腹中的心思翻过一重又一重,未了竟停在机智宝平素的轻薄话儿上,就此便让那些话在脑内盘旋不休。他想起机智宝往日那些行为,又想起对方方才低头服软的神态,一时间心头跃动,竟是无法止息的愉快。机智宝一直说爱他,他本来是不信的,然而若非如是,机智宝又怎么会在三更半夜偷偷亲他呢?
他喜欢我。那热度顺着浑身经脉转了一周天,萧尚延目光闪烁,越想却越觉得对谱。一时手上力度也轻柔该多,几乎要把手烫贴到对方的皮肉里头。他喜欢我。机智宝确实是喜欢自己的。他脑内反覆不休的翻腾着这几句话,一下子烧得脑浆都要沸腾起来。萧尚延也不懂自己在激动甚么,只是一直被那几个字烧着烫着,只感到胸口发热,心脏传来一阵又一阵酸麻的疼痛。
机智宝在他眼内一直是个可恶、可恨、可憎、可嫌,却又可亲可爱、可心可僯的角色,这种种可有可无的感情交织起来,竟又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萧尚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时意动情发,垂首便把鼻尖贴在机智宝脸蛋上了。
机智宝本来是躺着等死的,谁知萧尚延的鼻子刮下来,竟是要嗅他身上气息。他心下一惊,正想要避,不料好死不死的,躲着躲着脸又擦到萧尚延的嘴唇上了!萧尚延抬起头来,摸了一下嘴唇,接而也没给对方喘息的时间,低头却竟是与机智宝对亲起来。
「小宝。」
平常萧尚延觉得机智宝的腻称过于轻薄胡闹,素来都是不太愿意唤的。只是这刻叫起来,才发现这两个字音节清脆,份外悦耳动人。他连连又叫了三数遍,张嘴却堵住了对方回应的时机。萧尚延的怀抱仍旧暖热舒服,机智宝被他吻得头晕转向,早就牙关大开,任着对方吸吮自己的舌头了。
「小宝。」
萧尚延又深深叫了一声,鼻孔间喷出的都是热气。机智宝正是被快意糊弄得无从措手,一时也不防对方手上动作,就任由对方一手探入襟中。
「啊!」本正是浓情蜜意时候,萧尚延手上刹时一痛,抽出来一看,才发现已沾了满掌饼碎。原来机智宝搁在胸前那块硬饼,早在辗转间被压过一塌糊涂了。
他没想到细香软玉会换成了一掌碎屑,不觉轻笑出来。机智宝在那瞬间猝然惊醒,惶惶然便似脱兔一般挣脱萧尚延的怀抱,衣衫不整的便乘风逃去了。萧尚延腿脚不便,自然无法追去。
那一息间的变化转换太快,让人的头脑有点跟不上来。萧尚延呆若木鸡的独自在床上坐了会儿,随即又脱力后靠到破壁之上,他半坐半卧的平静半响,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机智宝喜欢他。而他又为甚么那样高兴呢?
他看着那一掌碎屑,嘴唇不自觉便凑了过去,伸出舌头轻柔地舔起来。
23.
世间痴情人有痴情债,无心者亦有无心灾。萧尚延这边厢枯木逢春,自是生机勃勃;又似烈火燎原,心胸都烧得赤红红。他种种绮念遐思,机智宝自然无缘见识得到。不过这位始作俑者当下已是脸青唇白,似是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连脑浆都给那根舌头绞过稀巴烂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机智宝摸着胸口处露出的白肉,若不是前面还有层皮,只怕心脏这下子就要穿膛而出。他竭力平复身心,悄然把自己藏身在楼梯底下,不时还要探头观察上方可有动静,两条腿绷紧随时准备要逃。
其实也不怪他这样狼狈,谁又想过烂木头烧起来,火势也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呢?他吻萧尚延,本意是逗着玩玩,过后说句玩笑话便可扯混过去。谁知道吻过以后,玩笑话也不要说了,面子也甩掉不要了,机智宝就像个被捉奸在床的奸夫一样,没得到一下子乐,便要使出飞天遁地的本领逃出生天。
他惶惶然在楼梯底下藏了一会,大概是觉得安全了,才又生出点审视自身的心思。也是这么一看才发现,忙乱间自己只穿了一只草鞋下楼,难怪刚才觉得脚底下冰凉凉的,原来是因为一直赤足行走之故。机智宝扳着那根磨得发红的脚趾头,俯首不禁失笑而出。就在一笑间头脑又平静了许多,思绪瞬间又拐到萧尚延身上来了。
亲了便亲了,我怎么还要怕他呢?机智宝想着想着半蹲下来,专心致志的便在灰尘堆中摸着手指权衡厉害。萧尚延又不是大姑娘,亲了也不会小块肉,刚才用得着这样瞪我吗?不过啊,没想到那木头平常人模人样,吻功倒是厉害……哎呀?不对啊,我亲他也就罢了,他怎么还要用舌头来撩我呢?难道……
「嘿,不会是喜欢我了吧?」机智宝托着脸蛋,一张圆脸迅即蒸过通红,一时也就像烧坏了脑子般,嘎嘎便乱笑起来。
「没办法啊,小宝真是人见人爱,魅力非凡。」他摇头摆脑的窃笑着,迳自乐了一阵,目光在出其不意间轻往楼梯间的空隙扫去,竟又猝然看到一个惊心之物——
你说他看到甚么?不就是那个本应待在十万九千里外的周澄?只见此时周澄一身书生打扮,手上提着把竹骨扇,刹是风流的待在店门口轻笑着。
机智宝耳聪目明,全神贯注的竖起耳朵来,竟又听到周澄在说了:「小师弟想必就躲在这了吧?也好,那我就放个烟火,让他乐一乐好了。」
他一语方休,下边似是有人应了声诺,十多脚步声环着店走,一时又传来些许禾草下地声、水溅声、火石碰击之声。机智宝知道周澄哪里是要放烟火,分明就是要烧了店面,用火攻迫人出来!
「啧,就会用这些小门道儿!」机智宝不屑地盯他一眼,一时也无心去想周澄是如何跟到这边来的,一心就考虑逃走的路线来。
此时他靠在楼梯底下,不远处便有一道小门,平常都是小伙计用来通走厨房之用。过了厨房便是店内堆放杂物的后园,既有后园自然也有后门。不过周澄竟然铁了心烧店,那后门处一定有人把守了。不过后园围墙也不高,踮脚便可翻过去,便是翻不过墙,底下还有狗洞可走呢!
机智宝默默在心中编了一套万全之策,本都想拔腿逃了,刹时屁股一重,似是遗忘了甚么般被一股力度牵扯回去。他暗吃一惊,回头再看,楼梯底下黑漆漆一片的,自然是甚么都没有。他狐疑地扫视四周一圈,猝然心有所感,抬头便往楼上扫去:「还有那块木头……」
「呸!我管他作甚?」机智宝甩甩头,摆手便要拂去那些无用的想法。反正萧尚延便是没了,不是还有个好奴才云卿不还是可以用吗?如今最重要的是自保,只要保了命,留得青山在,还怕他机智宝不能卷土重来?
他心里是这么盘算,可腿脚却仍旧雷打不动的蹲在原地。黑暗中只依俙见到机智宝正抬头盯着楼梯底下结的蜘蛛网,也不知是烦恼甚么,两腮都瘪了下去,露出一副愁苦脸容来。
「他喜欢我呢……」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讲话,机智宝如此低声说着。
24.
周澄这一着确实来得突然,不要说机智宝他们没有料到,便连他自己亦是喜出望外。他这次前往灵州,本意是平息乡镇间更朝易代的谣言骚动,兼持上喻迫令各府县开仓放粮。岂料他这张皇令还未颁布下去,转头便见到师傅的人喊打喊杀的追着小师弟跑了。
小师弟这次奉密旨出使平南国,他是知道的。只是那旨意却是从凤仪宫中发出来的,不要说周澄,便是皇上亦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所以连机智宝的使节团走到哪里,他也只能闻风知道个大概位置,其馀机要之事皆是十分模糊。如今好巧不巧的教他碰个正着,也可说是意料之外了。
平心而论,他与这位小师弟倒无别爱恨情仇,只是各为其主,总有不得不斗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周澄摇摇手上的火把,暗自叹一口气。唉,师弟,只怪你乱做我家祈传的谣。如今斗来斗去,斗得我和老不死迫着做同道中人,说来还真是可悲可叹。
,
周澄那一口气淡淡自唇边溢出,手上的火把随即被丢进旁边堆起的茅草上头。本来都等着烧得火红火热的了,岂料第一阵白烟还未来得及冒头,客栈里头便有个小身影奔出来大叫大喊了:「不好了!走水了!客栈走水了!」
那声音何其熟耳,不就是他的小师弟机智宝吗?周澄心中一怔,随即被各家各户开窗推门看热闹的乱响震惊了心灵。他虽是官家,然而杀人放火这种事,到底不好光明正大的做。再者别看这处是穷乡僻壤,那些山城中人,到底不如京师居民冷漠风雅。他们都是吴嫁李、李嫁吴,血源浓得要紧,里里外外都是亲戚。出起事来,也是一呼百应,团结得要紧。他这放火烧店的勾堂一旦败露,只怕一群野蛮人围上来,到时不好脱身。周澄沉吟一番,也不怕被人看成痞种,手一扬下去,倒是迅速把手下的人都撤了。
周澄这边不敢莽动,机智宝这边又何尝得到半刻安心?只看他没头没脑的疯叫乱跑,也怕一根暗箭飞来,自己会一病呜呼。所幸周澄尽得老不死的真传,疑心病特别的重,一边杀神,一边怕鬼,倒让他占了便宜,来个先发制人了。
「走水了?吴三的家走水了!大家快去救啊!」山城虽小,人心却是大大的团结。四周的山民果如周澄所料,一惊闻失火之事,便各自提了家中的水盘水桶去救,一下子便把狭窄的山道给堵得水泄不通。
机智宝乘着人潮冲回客栈里头,虽然有几则火苗冒起,然而烧得还不算厉害。他硬着头皮往烟雾浓密处冲去,半掩口鼻便咳嗽着走路,混乱间竟又被他摸回本来住的套间之中。
「萧尚延!」他心中大喜,一时也管不得甚么身份掩饰了,张嘴便往白雾中大叫大喊。
「小宝?」萧尚延在一阵霞气中回过头来,脸上却是既惊且喜。机智宝回神一看,只见对方原来早就蹲在窗边,半条腿跨到窗外,胯下还压着条用被铺扭成的布条,垂在窗旁处,正准备往下爬呢!
「呸!笨死了!」机智宝见状眉头一紧,也不管萧尚延脸色如何,三爬两拨的便把那条腿给抢回来,然后又蹲在木头王前,拍拍项背便扭头道。「下边全都是火,你下去干吗?当不成平南王也要当『烤全王』是吧!」
他蹲着等了一会,不见背后有何动静,便又转头大骂起来了:「等甚么的等!你这笨东西,还不快快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