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一着是下得对极了。」祈乐雅带笑,招招手却是让人把药给送到身前来。
倚半仙见状自是不允的,出手便挡住了她伸向碗边的手:「祈乐雅,我说过要保你一辈子安安稳稳。」
「是吗?」祈乐雅指尖轻拨,却是悄然按下了他的手臂。
「他是你儿子!」
「就因为他是我儿子。」祈乐雅语音方下,竟是抢过碗来把药给一饮而尽。「倚哥哥,你记着,不能杀机智宝,要把他留给皇上……」
「祈乐雅,你怎么这样傻?」
药既已是最后一碗,皇帝自然也就无所顾虑。这一次的毒性似是比往常都来得要快要狠,药才方下口,祈乐雅便已是脸青唇白,体力难支,竟是一下子便现出了大去前的颓相。
倚半仙心知她此症已是神仙难救,当下也减免了许多呼天抢地的心思,只得默然把人抱在怀内,暗自黯然神伤。都说人之将尽,其言也善。这个祈乐雅都要死了,心里对尘世的斗争却还是念念不忘:「我若不如此,难道还要告诉他我是谁吗?倚哥哥,你知道要怎样做的,你不能杀小宝,你要……」
「知道了,知道了」一时间倚半仙已是热泪盈眶,刹时脑内的回忆亦如飞花飘散。祈乐雅小时的笑容、顽气、傲性比天高的脸容一闪而逝,迅速流动的时光竟是把那可爱的少女给冲刷成怀中乾扁的妇人!
「知道……怎样做了吗?」
此言过后,万籁俱寂。
良久以后才有利刃出销之声横空而出,机智宝抬头相看,一脸寒光便经已从对头映来。
「老不死还真是性急。」机智宝一笑,鬓角一抹垂发便在转瞬间丢落下来。
「别以为祈乐雅说不能杀,你便不该死。」倚半仙手执短刃,脸上却是难得的认真。「反正你左右都是一个死,我杀和皇上杀又有何区别?况且只要祈乐雅一死,便无人再能证明你是太子。」
「是吗?」机智宝停顿半响,过后却是笑得天真烂漫。「不过同样亦无人能证明我不是太后之子便是。」
「甚么?」
倚半仙正是错愕之际,宫门外刹时又有个声音响起了:「宣祟奇派门下弟子机智宝进宣德殿面圣——」
「看吧。老不死。何须这样心急?这天下自是有人比你更急不及待的。」
35.
机智宝奉召登上宝殿,本就存了引颈待戮的心思。只是那宝殿阔广,圣上也不是一时三刻能见到的,机智宝跟在那些奴才背后转来转去,一下子竟是给转到御花园当中。他正想着:「诶?不会是连吊城墙的功夫也省了,直接刴了当花泥吧?」时,转睛却看到前方的凉亭处有个熟眼身影。
还未待他确定来者为谁,那人闻声却轻轻巧巧的转过身来。只见其人身长玉立,肩宽背广,头顶一小玉冠,一身玄色朝服,配一条湛蓝腰带,越发显得英姿飒爽,精神焕发。再配以一对俊挺眉目,淡薄嘴唇,便更是相得益彰,王气勃发,俨然有不怒而威之势。
只是机智宝心里明白,那人确实是怒了。他也不急着上前,先是贴掌把头发梳稳,再挑眼观察对岸形势。果然他每进一步,那人便越显得焦躁情急,一只手暗按在配剑上,大有等机智宝一走近便剁过痛快之势。
「机智宝。」等到机智宝一步跨入亭台,那人也就垂下了晾在亭槛的手,那一掌抹过了一横朱红,悄然也是往剑鞘压去。
机智宝听得来人声音阴情不定的,也不知这一着是悲是喜。只是当下脚步却是义无反顾的迎了上去,两手交抱一鞠,嘴角竟也是挑了起来:「未知平南王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他语音方落,身侧却是剑风一略,再定睛一看,却是见到萧尚延气呼喘喘的定住闪烁不断的剑尖。外臣带剑上朝,本已是破格之举,这下萧尚延还真把剑拔出来,便更是坐实了抄家灭族的罪名。机智宝见萧木头如此无所畏惧,心里暗道不好,果然未等平南王吐露半点玄机,旁边一个观众便拍着掌从花园的假山后信步而出。
「都说平南王英豪盖世,如今一见,果然是好剑法。」来人扇面一翻,转手便已把萧尚延给翻到一片危局上来。只见他朱唇轻敛,眉目半弯,那神情似笑非笑,着实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他也不管机智宝正瞪他瞪得凶,转脸又与萧尚延笑道:「真不愧是小师弟千挑万选的人才。」
机智宝见萧尚延这番独闯皇廷,心里已是警铃大作,如今再见到他那仇人冤家现身,那防备之情便更是跃于言表。当下也不管萧尚延正对自己横刀相向,赶紧把对方护在身后便与周澄道:「周师兄,想不到你还真是个言而无信的伪君子。」
萧尚延本来怒气正盛,如今猝然教人护在身后,难免会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一时那持剑的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只得顺着那矮了自己半头的身影往外看去,见着那狗皇帝从黄鼠狼的身后轻轻松松的走出来。
周澄看见他的宝贝儿,魂魄儿本来就要掉几分了。这下子再听见机智宝那指责,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须知他家的宝贝素来心胸狭窄,若是听了这话再起疑心,那可就不得了了。思虑及此,周澄赶紧绷紧了那张闲散脸皮,连忙便指天立誓澄清道:「唉,唉,人我倒没有为难。不说你倒问他看看,平南王可是不请自来的。」
「周大人好说,本王奉旨上京朝贡,何谓不请自来?」萧尚延听见他顺口胡扯,当下自是不依,开口便是据理力争。
可机智宝也不在意这些。他本以为萧尚延是周澄用计迫来的,如今一听,不是萧木头自投罗网还是甚么?当下心里发狠,眼神一飘,一下子便盯在萧尚廷身上了:「王爷?」
那萧尚延本就是来寻仇的,如今受人一瞪,倒像是自己理亏了似的。当下也不再按捺抑压,一手赶紧往怀中一掏,一个锦布小包便噗的一声拍在地上:「你若是不想我来,怎么又给我这个东西!」
那玩儿倒也熟眼,机智宝定睛一看,锦囊上的小金鱼倒也熟眼,还不就是他平素怀着揣着的那个?那锦囊也是不禁摔的,受地上猛力一冲,竟是猝然敞开袋口,里头一截铜制的凤头便刹时露了出来。当下不单是机智宝愕然以对,便连旁边的周澄与祈传见了也是双眼发亮。别看那玩意小巧,来历可不寻常,那可是连帝皇之尊,也日日夜夜念念不忘的那半道凤符。
那玩意既然非同小可,机智宝自然亦不会让它就这样晾在地上,一时也管不了背后的爱恨情仇,马上便弯腰把它捡拾起来。周澄何其机灵,一睹之间,便已猜出其中玄妙的之处,当下自是不甘后人,马上便开口笑道:「小师弟果有后着。平南王有了凤符相助,自是如虎添翼,而像王爷这样至情至性之人,自然不会眼看小师弟身陷囹圄不管的。这一步棋,下得着实精妙。
周澄说到高兴处,眉目神态便更是轻挑得意,只看他目光流转,放到萧尚延的身上却是悲叹一声:「可怜王爷被猪油蒙了心,也听不得人劝,就这样被我们小师弟耍得团团转的。你看,如今一切还不是又在小师弟的算计当中?」
「周大人,你这是甚么意思?」
背后那个声音沉甸甸的。
周澄的声音倒反更清脆轻快:「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移国动众这种大罪,总不能让自己一力肩负才是。我说王爷啊,小师弟之前既然惺惺作态的放过你一次,这次你倒是会死得心甘情愿是吧?」
周澄说的也是在理。毕竟皇帝一死,也要找个替罪羊才是。不然旧主刚死,马上便要拥立他的仇人登基,不要说那些大臣接受不了,便是放在百姓间也难说得通。可若是换成为主君复仇,剿灭祸国乱匪,那名头自然响亮得多。如今平南王拥兵入京、私藏凤符,犯上的名头几乎已是坐实的了,只需要把陀螺轻轻一晃,不就……
——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不是吗?
机智宝半蹲在地,抿嘴轻笑,还未待他发话,猝然耳边却是光影一掠!机智宝转睛一看,却见到自己的倒影已映在一片剑光当中!
36.
「是这样吗?」
萧尚延的声音沙哑沉重,那剑光贴着机智宝的耳珠一晃,只需再一抖便能把那可恶的脑袋瓜给削下来。周澄说萧尚延是至情至性之人,说的也果真是事实。你若对他好,他自会掏心掏肺的涌泉相报。你若对他不好,那回报的必是哀怨缠绵咬牙切齿的恨。
那种感情过于纯粹,似是明镜一般把他人的用心原原本本的反照回来,几乎让人怀疑平南王此生有无尽过在上位者理当深不可测的本份。可萧尚延就是这样,至情至性,同时亦鲁莽至极。当日于河前一别,真相本该原形毕露,自己就是机智宝用于谋反起事的一颗棋子,提着平南王的名号去为对方冲峰受靶,鞍前马后,搏得身后骂名。
如今既然已经洞悉万物真象,那接下来应该是决裂割席、老死不相往来才是。只是每夜梦回之际,想起的却都是那张包子脸让他回去的声音。那声音经过夜夜回转,早就变得悲恸莫名,沉痛至极,每每直刺进平南王心弦,弹起了许多该死的暇思。
机智宝是太后私生之子,是左祈之首,是个见不得光的孽种,御领万军的皇帝便是他的仇家。只要皇帝一死,机智宝便可以取而代之,比外姓之人,只怕祈氏宗亲会更愿意拥立一个血统不纯的主君。从头到尾,这江山便没有他平南王的位置,只是……
——既然如此,那天在河岸旁,祈致宝为何又要放他离开?为何要只身投入狗皇帝手中?
因为心存念想才会痛苦,因为怀抱希望才会失望。就在进退两难之际,萧尚延猝然发现当日机智宝交付到手中的锦囊竟然内藏兵符。只要有了能号令禁军的凤符,便是理当守备深严的京师之地,他平南王亦可遣军长驱直进。只要有了凤符,那把机智宝救回来也不是甚么难办的事……
不!萧尚延心念一动,握剑的掌心又紧了几分。不对!不管有没有机智宝,他遣兵上京本来就是为了造反。他这次不顾云卿反对独闯宫闱,也只是为求个明白。他身为一国之主,绝不能容许自已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至于机智宝的安危如何,根本就与他无关。
对,此人如何,本来就与他无关。
萧尚延双目半眯,硬起心来,狠狠便盯在机智宝背上。只见对方颈后垂发轻轻随风而荡,那本来圆润的脸面生出的许多棱角,理当圆滚滚的背影亦缩得又细又小。他看起来是这么可怜巴巴的。萧尚延一晃神,熟悉的气味不经意地便混杂在花香里拂过,很快又变成陌生的香气在身边荡开……
「祈致宝。」这也是你的计算过的结果吗?
那边厢王爷心思千回百转,恐怕连他自己亦难猜测,这边厢机智宝虽然不动声色,可心里头亦绝非「轻松」二字可轻轻带过。只看他轻轻收拢贴在地上的手指,把那道凤符给带入袖中,随后似是忘记了脖子旁那一抹寒光,缓缓便挺起腰身从地上站立起来。
萧尚延的剑尖随他的动作缓移,很快便成水平的晾在他脖子的另一端。那冷凉的寒意刺得肌肤一阵疙瘩,机智宝却是淡淡笑了起来:「也可以这样说,不过……」
说话之际,机智宝故意把那尾音拖得又重又长,就怕那木头王爷听了前半句一时心急,失手便把颤栗不休的剑身给劈偏了,一下子赏他一个一命归天。
周澄看机智宝一脸平静,心里也是古怪,不觉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不过?」
「不过反之亦然。」机智宝嘴角一勾,手心一翻,竟是从凤符里转出一把小刀来。那刀刃所指向的,还不是默然待在一旁等着看他笑话的祈传?
祈传见了那刀,也是大吃一惊。他此际大计方成,正是志满得意时候,怎会想到落魄的机智宝会突出奇招,一时也不知闪躲,竟是迎着脸把胸口往机智宝送过去。所幸机智宝出手也不狠,那刀锋轻轻挑开祈传前襟一寸锦绳,抵在中衣上却未刮出血痕。
「你!」
祈传双目圆瞪,纵是怨愤至极,到底还是爱惜性命,一时也不敢再动,张开手便僵在对头。机智宝见状,心里不禁偷偷闷笑。所幸这祈传素来行事最重私密,尤其忌讳他这根心头刺,在准备处理他这种关键时刻,便更是会萧清旁人。所以当此之时,花园里除了祈传、周澄、萧尚延以外,便再无旁人,更莫论会有甚么守候护驾的侍卫仆人等候差遣了。
「呵呵,小传你不愧是真龙天子,果然独具慧眼。须知道你再进一分,情势可大不同了。」机智宝虽未得手,脸上却无惊惶之情,反倒是顾盼自如,晃似一切尽在掌握当中。
「这刀上有毒?」未等祈传发话,旁边的周澄便抢先一步要来把刀拍下。机智宝自是不依的,轻轻把刀一提,贴近祈传胸前却又是笑了。
祈传到底也是皇上,见着他仇人如此开怀的神情,心里倒是怨怒居多,要说到惊惶害怕,竟是全然没有的:「机智宝,难道你以为你伤了我后,还能平安走出这个御花园吗?」
「小宝或许不能够。」机智宝目光一偏,却扫向抵在自己脖子旁的那柄长剑。「不过这个门总要有人走出去才成。」
「祈致宝你想干甚么?」后头的萧尚延眼见情势不对,赶紧出声喝问。
机智宝却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神态,眼睛一飘却又是把目光转回眼前的刀刃上:「『宫延淫秽,奸臣当道,害我皇小小年纪便命丧在太后私生的孽种手中。』小传,你说这样的故事可好?」
「这样对你有何好处?」
「好处?便宜素来小宝都是占不到的。」机智宝眉眼一弯,那刀刃往前一迎,竟是毫无顾忌地进刺入皇帝胸前。「不过平南王嘛,或许能搏得个『忠君护主』的名声。」
「皇上!」
「小宝!」
机智宝语音方落,未等萧尚延反应过来,竟是奋身又往身后的剑尖压去。萧尚延暗道不好,忙把剑峰转势,可还是差落一分,竟还是深深刺进他肩头肉上。一时间争峰双对的两人竟是同时往后倒去,吓得身后两张脸孔也是刹时变得青白,砰的一声便抢先把人给接在怀内了!
「咳、咳……你、你竟然真的刺上来,你到底是图些甚么?」祈传忍痛按着胸口那抹血,挣扎着便要从周澄的怀抱中坐起来。
机智宝此时也不好他许多,肩头的血哗啦哗啦的往外流去,竟似是涌泉一般止息不住。他一咬牙,顶着一苍白脸皮,似是突然想起甚么好玩玩意一样起了坏心,竟是止不住地冷笑:「皇上,你可知道太后已经归西了?」
祈传闻声先是眉头半蹩,后来脸上却被一阵喜悦之色掩盖,一时也顾不得身上伤痛,张开血口便大笑道:「死得正好!正好报我母妃大仇!哈哈!哈哈哈!」
机智宝先一愕,回心一想,才惊觉太后多年来把祈传的生身秘密守得密不透风,甚至连祈传自己,也不知道自个儿真正的出身为何。一时间心里又是可笑,又是可悲,原来祈传一直真心认定喜云是他生身父母,念念不忘太后的「夺母之仇」,以致多年来把至亲之人看成仇人,到最后甚至出手毒杀血亲……这么说来,他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只是祈传既然亲手杀了祈乐雅,一报母亲血海深仇,其实也算是自己的恩人。只是祈传的生母,其实又是残害母亲的大仇人……真是没意思透了……那个中环节机智宝一想到便感到累,一时间连揭破祈传身世之谜,坐观对方悲恸哀号的情绪也没有了。甩袖便把护在身后的萧尚延给推开来,带笑又回首道:「王爷护主有功,不过还是不要和逆臣走得太近,以免招人口实……
机智宝摇摇晃晃的站立起来,接而眼神一飘,晾过他生平最恨两人又道:「不过若是人都死了,王爷便再也不怕了。」
「祈致宝,你这是图些甚么?」
恍惚间又有人出声问了,机智宝跌跌碰碰的走出几步,再怎么张眼看都只能见到一张木头脸。那张脸平平板板的,怎么看都不讨人欢喜。机智宝淡淡一笑,一时看不过眼,便伸出了那满掌血污,贴在那人上还想努力替他搓出个新的形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