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不知事情深浅,竟想着凭空多出个弟弟来陪自己玩多好,于是便三番四次的偷偷背着大人跟过去,也没少带玩具果物去拢络人心。当时机智宝两颊胖胖的,也是一脸幼稚,见了自己也不惊怕,玩熟了还时时对他拍打撒娇。
不知不觉间祈传也生出一种当哥哥的满足感来,后来更是越来越大胆。不单偷偷在宫室里耍玩,听见机智宝从来不曾看过宫外风景,竟胆大包天的承诺要带人出去游玩。他们俩都是小孩子,再远又能跳到多远?当时祈传以为,越过那一道宫墙的荷花池便算是宫外了,谁知那不过也是别宫的一座小花园而已。
可那时祈传还不知道,神气地牵着弟弟,指示随身太监给自己弄条小船来泛舟游玩。本来这场游戏原先还是玩得好好的,岂料他和机智宝在船上正是玩得开心时候,突然却睹见太后怒气冲冲的站在穚头。祈传一时慌神,脚下一滑,竟是落入池中了。
但在池水没顶之前,谁也没有来拉他救他。机智宝痴痴傻傻的站在船头,太后脸色阴暗地站在穚上,便连跟跟随来撑船的太监,也只是一脸木然模样……
「皇上?」
突然周澄的声音穿透水面打来,过去的一张张脸孔也就被水波一圈圈的打散。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浑身湿冷,在水中苦苦挣扎求生的小皇帝。过去的敌人已经被他囚禁住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此时应当无所畏惧才是。
「你说的对。左祈无人,太后一死,凤营便无足为惧。」祈传心神一定,拉扯着周澄的袖子便道。
「嗯,一旦除去此心头大患,也不必再忌讳边关外诸位王爷。」
周澄望着他的皇帝,微微一笑,正想夸口赞对方几句,耍时门外却又传来一道要紧的报信声来。祈传闻声马上便挣脱他的怀抱,匆忙便整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皮相来应付。
「何事?」
未等周澄心里的怨怼成形,门外那个不识相的人竟又报道:「皇、皇上,使节团回来了!」
祈传一皱眉,似乎也是烦他:「哪个使节团?」
「是、是出使平南的御使,连同平南王的朝贡队伍,已经在京城门外等候了!」
33.
同生为人,命大不同。祈传那边厢风云变色,危机正是一触即发,机智宝这边厢嚼着他的硬饼,却是一任自然模样。可他脸上虽然红光满满,肚皮内却甚凄凉。原来此处虽然是太后起居的宫室,然而太后久病,早就米饭不进。加之她又是被囚之身,体礼上自然亦减省了许多。机智宝一个大活人待在这儿,自然亦讨不到甚么好果子吃。不过得着一口凉水润喉,也总胜过没有。
「唉。」机智宝叹一声,总觉得自从遇上萧尚延后,自己的伙食便大不如前,不得不谓之孽障。不知那小子是否吃好睡好,缺了自己后,又是否安枕无忧?
说来萧尚延他真是倒霉,本来做着平南王挺好的,好死不死却教他机智宝看上了,从此也就树大招风。本来东有镇城王,西有护国公,论形势是怎到轮不到这个默守成规的平南王来做靶的。只是一来镇城王太老,二来护国公太丑,排来排去,似乎也只有年青幼稚、苦无依靠的平南王最为可以操纵。而说木头那模样儿嘛……唉,唉,唉,说到底,还是被「色相」二字误了。
机智宝想得入神,不自觉地便抚案傻笑起来。倒霉鬼。他轻轻说着几个无声的字,刹时封牢的门又吱吱被人推响了。
他也没抬头,手上的动作却刹时停住。在那方正的光芒中一个身影徐徐走近,原来正是一名男子。瞧他模样三、四十上下,脸相倒不见老,看来也煞是高大壮健,只是那走路姿势却份外别扭,缩腰寒背像个老头儿似的,手上还摇着根拐杖,乍看便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那人一推开门,见到机智宝也是意外,劈头便是一句:「祸害!」
「老不死!」机智宝闻声,不情愿地也抬起头来喊人。原来来者正是他的师传倚半仙。虽然看来倚半仙此行目的也不是为了看他,但既然已被看到,想必也不会放过自己。
机智宝暗暗把脚插进榻下的鞋里,全身戒备准备随时开溜。但倚半仙是何许人也?看他翘起尾巴便知道机智宝想作甚么,当下屈指一弹,几颗弹子竟是分毫不差地弹到机智宝的腿肚上。
「哎呀!」机智宝一吃痛,顿时便从床上跪倒下来。
倚半仙见到他一副龟孙子模样,才感到心满意足,摇摇手上的拐杖便越过门槛:「祸害!这下子知道我大徒弟厉害了吧!」
「呸!」机智宝人趴在地上,嘴巴却不服软,瞪着眼便辩斥道。「周澄那家伙就是脾气好,肯去守株待兔。现在好了,就是他好运,等得到爷爷我回心转意罢了。」
倚半仙听了,眉也不皱,一个拐杖便敲在机智宝上三寸下三寸位置了:「人贵坚持。若连自己的本意也搞不清楚,又怎好怪别人得利呢?」
「……虽说有利,不过像周澄那家伙,到今天还是讨不着一点实惠。」机智宝嘴巴厉害,身上却是不禁打的。当下倒喘了两口寒气,才又咬牙切齿的道。「他若是有才,也用不着请你老人家出山了吧?」
倚半仙看着被他打得半死的小徒儿,脸上难得显露了一点慈爱,弯腰便蹲在他身旁道:「你做不到,就不要以为老子也与你同样。老子当年既然说过要护她一生,自然绝不食言。」说罢他拐杖一敲,便击在机智宝面前寸许地上。「祸害你们这些小辈们的事,老子自然是不管的!」
「师父不是来拿凤符的?」机智宝听得眼皮一跳,嘴上不禁恭维许多。
然而倚半仙自己为老不尊,自然是不在意别人对他如何诋毁赞誉的,听见机智宝霎时换了称呼,脸上也别无动静,平平淡淡地便说道:「你死了不就行?何必再找三找四的呢?」
机智宝听见师父动了杀心,当下也是害怕。所幸倚半仙是个做事有规有矩的人,他既然这次不是来找机智宝的,自然不会在这刻取人性命。
「祸害,待会儿才来收拾你。」倚半仙一笑,跨过机智宝的身躯却是走到他身后的屏风处了。
机智宝这几年被人迫着母子连心的戏码,也就不得不在太后寝室旁的小连间另开一床住下,因两屋之间亦只有一道小屏风相隔,他也就只得背着屏风做起他的床前孝子来。虽然之前还嫌弃这布置简陋,此时倒方便了他窥探倚半仙到此所为何事了。
这倚半仙向来大刺刺的,便是入了太后闺房,亦不知收敛。行走起来,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太后对此也是见怪不怪,见到他来,也不要待女搀扶,倚在床头便强拉起半边身坐起来,低声叹道:「倚哥哥。」
倚半仙见她脸色蜡黄,心里也是一怔,张嘴却又刻薄起来:「都一副半死不活,徐娘半老模样了,还敢喊我哥哥?」
「倚哥哥,你不能杀小宝,他……咳……嗯呜……」太后说到情急处,身上不免吃痛,整个人又矮了半分。
倚半仙看她气息不好,也不顾太后金躯尊贵,伸手便把人按回床上去了。「躺着。」他叹一声,目光肉星星点点的火花燃起,似是有爱,却亦怀恨。那矛盾的感情全在弹指一瞬间射了出去,投落到眼前人身上,却是化作一重孽障。「杀不得?哈哈,你以为他是甚么人。祈乐雅,我说保你一辈子安稳,可没说要连外人都一拼照顾。你还嫌骗得我不够吗?」
倚半仙一挥身,指向隐藏在屏风后的机智宝便道:「若不是你,我用得着白养这祸害这么多年?」
——原来师傅是知道的。难怪他之前在平南国他千方百计要除我。
机智宝听见倚半仙这番伸诉,不禁咋舌,接而又目光狠毒地往太后身上投去。莫非是这婆子说出去的?
「我……」太后脸色发青,像是十分意外一般,低声又呢喃道。「他到底也是祈家血脉。」
「斩草除根,难道你不懂得这道理?」倚半仙说着气得跳腿,手杖重重便敲落在地。「说甚么祈家血脉,祈家死在你手上的子孙还少吗?」
原来也不是她。
机智宝像个小孩儿一样伫立在旁边听着大人争吵,心里不免发笑。倚半仙是怪错太后了,其实这女人何尝又不想斩草除根?不要说自己还是婴儿的时候,便有那女人痛下狠手的传闻。长大以后时时遭遇狠打,稍有不悦,便被饿上三五七年的苦头,机智宝可是铬记在心。那几年间除了有人打扫仪容外,说实在的,起居饮食基本上也与坊间的小乞丐无异。
只是太后到底是个妇道人家,有许多女人才有的顾虑和软弱。最后所以没有下手,那理由说来也是有趣。机智宝微笑着,适逢倚半仙的情绪又到了激烈处,张嘴便喝道:「枉费我当初还待你是个英雄,不比寻常女子,岂料你最后还是有这种妇人之见!」
太后一脸苦楚,偷眼便往机智宝扫去。也只有机智宝知道不杀自己,全因一个可笑理由。说来自从先帝死后,太后便夜夜不能安寝,还是最后把机智宝送了出宫,换了个伴读身份,才得到一息安宁。那时太后的梦话机智宝听得几乎都会背,如今回想起来,也是十分容易。其实来来去去,也不外是几句:「皇上,不要怪臣妾狠心,只是天下间谁不疼爱自己的孩儿?」「不!不要把我的孩子……」「皇上,我求你让他活下去!只要他活,臣妾都答应你,我答应你……」
那话反反覆覆,其实都不出几个字,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是怎么知道的?」良久以后,太后才又浅浅哼出一声。这一声既震慑了台上大挥拳脚的倚半仙,亦吸引了台下正看得入迷的机智宝。
「怎么知道?」倚半仙哼一声,似乎很是看轻这个问题。「不就是因为凤营的兵?」
「他动凤营的兵,不也是理所当然?」太后瞪大眼,却仍旧不明白。
「他是你儿子,若用兵自保,那便是理所当然。」说着倚半仙双目微斜,钉在机智宝身上却是分毫不动了。「然而他想要做的,却是篡位取而代之!」
「天下英雄无数,能一登宝殿,靠的都是名正言顺。他若是你私生之子,本来就见不得人,又怎会自暴其短?这小子也是个聪明的,自然不会蠢到妄想去做一天的皇帝,除非……」倚半仙一顿,双目如火,直直便在机智宝身上烧起来。「除非他本来就是本朝的太子!」
34.
所有因由,都沿于二十几年前的一笔糊涂帐。
其时御嫔喜云腹大便便,先帝却早一步乘鹤奔天,由是本让荣光加身的皇长子便成了可怜巴巴的遗腹子,喜云亦与尊贵的「母后」身份失之交臂,母子二人也就被遗忘在一片白茫茫的丧仪之后。
本来也是这样也好,等到人悲恸过后,自然会去寻皇长子来继承大统,他们俩的苦日子亦终会到头。只是好死不死的,其时权倾一国的皇太后祈乐雅亦早已珠胎暗结,看着被人送到怀中嘻嘻笑着的皇长子,心中的愤恨与不甘也就应运而生:凭甚么那个男人的儿子就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快乐无忧的过这一生,我的孩子却要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
这个念头既起,其后喜云暴死、皇长子的奶娘病故、宫人四散失踪数事也就发生得理所当然。事已至此,本来只需待她大手一握,把皇长子送去和他的爹娘团聚便可了结。只是妇人心思却又与常人不同,祈乐雅当初虽然托称到宫外养病,却心知自己带回一子的消息经已漏出。宫内又不比外头其他地方,再混入一个孩子来当替罪羊是极为困难的。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把这两个孩子的身份互换,照样把机智宝养在深宫之中。如此一来,越多人相信机智宝是她的私生之子,祈传的身份便越没有人会怀疑。
只是机智宝是足月生的,宽面圆头,身子壮健,霎眼看实在不像向来瘦削娇小的太后会生的孩儿。故而祈乐雅在饮食上亦份外留心,每每刻意灭饭少餐,务求把机智宝饿得跟生来孱弱的祈传身形相似。那十几二十年的功夫积累下来,渐渐外间人也相信被藏在密室中的机智宝便是太后的心肝宝贝。祈乐雅在人前亦刻意对祈传刻薄冷淡,有一次甚至忍痛看着他在眼前几乎淹死,亦不着急唤人去救。那份当娘的苦心,实在足以让人动容。只是身为她眼中钉的机智宝看着她,却又很难生出同情的心思来。
「你可知道你这是留下了一个大祸害!」倚半仙扯着机智宝耳朵,声音仍是怒不可遏。
祸害?机智宝耳朵被扯得发红,心里却是自发笑。或许是祈乐雅这出戏演得太过迫真,到最后毫不知情的左祈长老们亦信以为真,连连苦劝她交出凤营权力,把机智宝给推上皇座。到最后甚至先斩后奏,擅自把他纳入倚半仙门下,又借故送回宫中充当陪读,与祈传一同接受帝王讲学,以便他日好取而代之。
那出戏演到这地步,祈乐雅亦早已骑虎难下,无法下台。她若是否定机智宝,那便是动摇祈传的正统;她若是助人去反自己的儿子,却又是于理不合。日渐长大的机智宝对她来说何止是个祸害,简直比得上是混世魔星!只是妇人始终也是妇人,越是遇到这种两难境况,态度便越是暧昧不明。加之她心中有鬼,多年来总被先帝追魂索命的恶梦苦缠,由是一拖再拖,到最后竟是拉扯着把机智宝给养大了。
无许可施之下,她只能尽力挑衅兄弟二人的关系。她还记得当时发现祈传偷偷进宫找机智宝玩时,心口是如何发凉。她要她的儿子记恨机智宝,要他时刻把对方当成是敌人看。唯有这样祈传才能时刻提防身边会有的危险,并且抢先一步把机智宝给吞噬。
因此看到机智宝伙同平南王造反的消息传来时,她心里感到的快慰竟是大大超出愤怒。她实在太需要一个理由给祈传除掉机智宝,除去压在她心头多年的一块毒瘤——即使需要付出代价,亦是在所不惜。
「你笑甚么的笑?」倚半仙甩了机智宝一把掌,回首却看到祈乐雅脸上出现了同样的笑容。
「咳——咳——」
只是太后的笑意尚未停留半刻,一下剧烈的咳嗽却又破坏了这动人的风光。祈乐雅连连咳出血来,越是显得痛苦便越惹得机智宝开心,到最后迫得倚半仙看不下去,大力便一脚踹向机智宝道:「你有甚么资格去笑!」
「我是笑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机智宝也是个没骨头的,擦了擦嘴角血痕,竟又是癞皮狗似的爬回床前了。
「喂,你是快要死了吧?」他凑近了祈乐雅床边,就像一个孝子一样为她拉拉下垂的被角。
「咳……我是要死了,你大靠山也就没有了。」祈乐雅边得意地笑,边伸出沾满血丝的手掌抓紧了机智宝的手腕。「你便是如此恨我,最后还不是要让我得偿所愿吗?」
「我这是看你可怜。」机智宝喃喃道。
「祈乐雅!你这是在说甚么?」倚半仙入山避世已久,对着这人间惨事,脑筋不免有点糊涂得转不过来。
他们俩到底有师徒情分,机智宝闻声抬起头来,语气倒有点漠不关心:「老不死,你说一个人就能平白无故的生重病而死吗?」
「你的意思是?……」
未等倚半仙拷打出个结论来,门外猝然便响起一道尖的声音:「太后娘娘,你的药皇上已经命小人送过来了。请你开门吧。」
「药?难道是……」倚半仙当下晃然大悟,马上便抽起身前那个倒霉蛋的衣领不放。
「你说呢?」机智宝却是气定神闲的回应了他,过后又扭头朝门外有气无力的道。「有劳公公,这便是全部的药了吗?」
「回太后的话,这便是最后一碗了。」门外人似乎以为机智宝便是伺候的人,当下也不疑有他,恭恭敬敬的便低头答了。
那人又哪里知道,他一句话说得煞是平淡,却不白惹得屋内人一个心悸、一个眼突、一个得意洋洋,连带还有许多许多惊惶不休。他只是一个为太后送补身药来的,药也只是如汤碗大小,他自然不知道当中已载满许多的爱恨情仇。
倚半仙一时闻声也没空再去甩机智宝,直瞪着太后便喝问道:「祈乐雅!你这是明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