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相误国——二目
二目  发于:201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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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倾城,色相误国。小宝此生,已是误了。」

他彷佛是这样回答的。

37.

在那瞬间眼前的一切皆如水流逝,骤起的白光把景物一分一寸的拉得扭曲变形,到最后如同丝丝缕缕的细线一般,在黑暗中迳自发光发亮,教人剎时间无法再分辨眼前的是人是物,是虚?是实?

沾落到手上的血仍旧黏糊糊的,然而再是把掌心舒展开去,也无法抓住面前不断爬升的光柱。呵呵,昔往矣。机智宝心想着,在想要移动脚步的同时,心里的小算盘亦被他打得啪啪作响。对了,这样就对了。太后已死,私生之子亦灭,皇上心头大患已除,说到首功,自然非平南王莫属。平南王引兵入京,本来左右都是一个死。可如今既替皇上除了大害,清君则解君忧,于情于理也就说得过去。况且现在平南王已掌凤营之兵,那木头既然敢只身独闯宫禁,想必亦已把皇城围得鐡桶似的密不透风,祈传和那头黄鼠狼便是不乐意,也是不从也得从。只要这番能搏得御令,分得一个响亮明堂,日后管他要回平南称王称霸,还是要与祈传分兵而治,也是容易得很。那种种细故,便是木头不会,那他身边那个甚么云甚么卿,亦总晓得如何张罗布置……

「哈哈﹗」如此他机智宝这场马骝戏,也就演得值得﹗值得﹗

他心里正是舒怀,剎时脚下一空,整个人猝然失重,竟如堕落到那无边无尽处一般,此生再也挽回不来。机智宝心头一闷,只感到满腹血气虚空,想再挣扎几下,却已是举手无力,眼皮发重。纵然再是不甘,亦只得任由身体悬空跌落下来,合眼等着那肝脑涂地的结局。

算了。

那念想骤如水滴一般没入潭中,此后四周便再也无声。

******

剎那,片刻,一转眼,一瞬间。

思潮如洪流般在脑内飞掠而过,无数的想法汹涌叠起,到最后竟冲刷得脑内一片空白。腹中一片酸楚,眼眶内灼灼发热,爬到脸皮上的暖流一阵一阵的扩散开去,烫得人难过之余,却又份外舒坦。

机智宝只当自己是合了一合眼,然而到再要睁开时候,却又是无比艰辛。彷彿间只感到有人故意提了两个千斤鼎压在眼皮上似的,教人纵然不愿也不得不从。也罢,也罢,机智宝一连叹了好几口气,可却连那度气也被压在胸口不得舒展开来。怪哉﹗难道这就是死?机智宝心里一惊,急喘着气挣扎着就要把眼睛睁开,可此际却连自个儿的呼吐都像是从他人处发出似的,传递到耳边的始终是平静无波的鼻息。

机智宝身上难受,心里难过,想到「死」就是如此平淡无趣,便更是恐慌徬徨。都怪那烂木头,若是那天他没有进宫,那自己指不定就用不着死了。可如今既然死了,又能怎么办呢?机智宝暗自恨得牙痒痒的,想要紧握拳头又苦无力气在手。就在胡思乱想之际,鼻头处却飘来一缕香气,那芬芳似花非花,似蜜非蜜,香甜之中,又带点红烧肉的味道……不﹗慢着,肉?

「……给我﹗」

那一声机智宝自觉喊得中气十足,可转回耳内却又带点气若游丝的味道。他两眼圆睁,灵动地转了转,过后才感到眼皮发软,一下子又被迫瞇成一线。在那一线亮光中,一切景色仍旧恍如人世:墙壁、窗帷、木桌、矮凳、床席……那阴曹地府、水鬼城隍、十殿阎罗等等,竟然全部不见踪影。机智宝眨眨眼,才想要转头,剎时却感到一阵晕眩,迷离之中,隐约能判定自己正躺在一床软褥之上。

「机智宝?」

他还未知道身在何处,便有人追魂索命而来。机智宝勉力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凭空多出一个顶着萧尚延脸孔的人。那人发现自己醒了,先是叽呢咕噜的不知说了些甚么,及后又柔柔施力抵住他的背,把机智宝整个人给托在怀内。机智宝半靠在那人身上,心里却煞是惶恐不安,那感情促得心脏一弹一跳的,几乎就要在惊愕当中止住不动。

然而那人却似是茫无所觉,那掌心轻柔拨开机智宝额前乱发,在浅笑间另一手便不经不觉地送上一盏茶来。机智宝迷迷惘惘地半张着嘴,竟在恍惚间被人灌进一口温水﹗莫非是孟婆想要我忘却前尘,才特意化身送这一口汤来?机智宝心下一惊,正想紧闭嘴唇,嘴巴内却传来一阵香甜,这才知道那水已被人渗了蜂蜜进去。

「这可好些了?」那人放下茶碗,伸手却往机智宝小腹按去,那手如漩涡般在肚皮上搓揉不断,几乎把他整个人给卷进去。

机智宝至此仍是将信将疑,脸颊抵住那人前襟,却是含糊地叫出一声:「王爷?」

那人垂首,却是淡淡应来:「嗯?」

「王爷?」他听了那声音,却还是觉得不真,那一手摸上来,却是贴着对方的脸颊问了。

「是呀。」那人被他一摸,似是有甚么好得意的,一时间竟哼着鼻子笑出声来。

机智宝却无心与他开玩笑,迳自强打精神,仔仔细细的把来人上下扫视一周,直到确定其人并无裂头断臂、肠穿肚烂以后,才真箇舒出抑压在肺胕的一口气来。萧尚延只见他双目灵转,剎时便奋力坐起,过后目光又定住在空中一点,那双手缓缓发抖,张嘴竟是说起混帐话来:「我竟没死成。

萧尚延闻声还没来得及生气,那话竟是又有下文:「那王爷怎么活呢?」

机智宝那话问得天真,萧尚延一听之下,却是嘴巴发涩。正想再说甚么,低头却见机智宝那双干裂的嘴唇又迳自颤颤抖着,也不知是有何盘算,只看他眼神猝然放亮,回头便问道:「咱们现正身处何地?」

萧尚延不疑有他,也就老实答道:「就在燕飞道外,快要回平南了。」

「回平南?」机智宝闻讯却是瞠目欲裂,也不知从何生出气力,竟是紧紧抓住萧尚延的手腕喝道。「那王爷的宏愿怎办?王爷要将平南百姓置诸何地?」

原来机智宝心里早有盘算:只要自己一死,刺杀祈传的罪名便会由他一力承担,到时候看萧尚延是要胁护驾之名与祈传割地而治,还是一不做二不休把祈传也给做掉,就此登位称帝。可如今一听,萧木头竟然是要回平南去,那岂非一切如旧?照样会受那混帐的朝廷威迫制肘?

听见自己的苦心尽废,机智宝岂止是急怒攻心,简直是要双目喷火,恨不得咳出一大口血来,就差着没大喊一声「笨死了﹗」。萧尚延见他如此嬲怒,一时也是心惊,赶紧把人捉稳抱在怀内,一下一下的用言语顺着对方的背道:「你且莫急。这次回平南,自然不是为了坐以待毙……」

萧尚延念着机智宝才刚转醒,本不欲与他详谈细故,可如今见人都急成这样了,只得叹一口气,轻轻朝门外道:「云卿。」

那青衣人闻声拨帘而进,见了机智宝也是一张臭脸。大概是在门外待着久了,已知事情始末,于是也不等王爷吩咐,迳自便从书案上取了一卷东西递来。机智宝见那案卷呈石黄颜色,以锦锻裁成,便知道里头必然大有文章,也不等萧尚延招呼,迳自便把卷轴在膝上推开。

「啊﹗」

那卷轴不开还好,一开可就吓煞旁人。只见锦锻上细细绣着他祈家的天下,一针一线,都丝丝入扣,教人看得不忍转睛之际,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被上头一串绯色吸引。机智宝既然生来便是个要谋反起事的主,自然熟知天文地理,即便是匆匆一睹,也知道那抹绯色勾出的正是平南国的轮廓。只是奇怪的是,自国境的东边开始,竟又伸延了许多疆域。那一道长线细细抹开,竟是绣满了祈氏的边境。这么一眼看去,只感到是一条带子划放在疆土上一般,轻巧隔开了东西外夷。

「那狗皇帝许我渐东、西朝、临土、渤境四国,加封为『平境王』,食邑内的丁口粮食,无需上贡。自此与朝延不相往来,各自为政,只须每岁遣使道贺,自称属国便成。」萧尚延眨一眨眼,张嘴便把锦锻上的繁文缛节简化许多。

机智宝闻声头脑急转,也是连连点头称是:「这渐东、西朝、临土、渤境四国皆是边防重镇,如今与平南连成一气,自如长城牢不可破,把外夷挡在外头,与祈家天下成了唇忘齿寒之局。到时祈传那厮忌惮我国会私放外夷入关,自然不敢蓦然轻兵来犯。不过他倒也聪明,以我国代其守边,不知节省了多少兵饷人力,我国守着那穷乡僻壤,为防腹背受敌,也自然不会莽动一兵一卒。如此两相制肘,倒能守得住他祈家的一阵安宁……」

这机智宝口口声声说着「我国」、「我国」,自己却是浑然不觉,他身旁的新王听着听着,倒惹得脸上一阵甜笑。机智宝想得入神,叽呢咕噜的竟把招兵纳税、分乡划里之事也一一细陈而出,每事每项皆说得头头是道,似是想把一个大国在一天间凭空给变出来。待在旁边的程云卿听着不以为然,却又暗自记在心中,心里想着这小子纵是饿得脸黄肌瘦,也不忘主人大业,难道竟是真心?

程云卿忌讳机智宝狡滑奸诈,始终不肯诚心相待。一向被机智宝骗得团团转的萧尚延倒无此顾虑,每听得他说出一事,也是一迳叫好。那机智宝如此说了一阵,大概是有点口干,眼睛一瞟,便自有人把方才喝剩的半盏蜜糖水给递过来。机智宝咕噜咕噜的润过喉咙,捧着那白瓷茶碗,突然又想起甚么似的问道:「只是这天大的好处,那家伙怎么会肯轻易许你?我又没……」

他本想说要自己死了,祈传才会高兴开心,萧尚延才有借口割地称王。可王爷何等机灵,怎肯让他再触霉头?赶紧嘴巴一张,匆匆便把机智宝的丧气话给堵回去:「我平南国今后断子绝孙,只传一代,便再是富贵荣华,过后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如此便宜,那狗皇帝怎会不肯答应﹗」

「断子绝孙?他竟然下此大刑?」机智宝听罢神情一滞,脸色煞是怪异,由上而下的看了萧尚延一通,竟是满脸不可置信。萧尚延还奇怪他何以有如此反应,却见到那只胖手颤危危的往他脐下三寸之地伸过去,眼看就要捏一把来辨个虚实﹗

萧尚延当下额冒急汗,眼如圆月,剎时间脸皮就急成猪肝颜色,也不等机智宝五爪收拢,赶紧便出手把笨手给挡住:「才不是你想那样﹗你也不想想,就当时那形势,那狗皇帝身边只有一个书生,如果我要玉石俱焚,他也奈不得我的何,所以才肯下旨分封的﹗」

「你怎么要与他玉石俱焚?」机智宝的脑袋瓜像是被人摔了似的,抬首竟是傻傻问道。

「我……那时情势危急,为了带你出来,我也不指望全身而退。反正我已兴兵围城,他若是不答应,左右还不是一个死?如此痛快应允,也算他识相。」萧尚延回首往事,倒还是气哼哼的,那拳头紧握,几乎就要对着空气给挥出去。

「笨死了。你若不带我出来,不就已经……」机智宝抿抿嘴,硬是把「称帝」两个字给咽回去。萧尚延要保他这个累赘,也就等于失了一头替罪羊,到时候不要说甚么「名正言顺」,不要被指为「一丘之貉」也都算是福大命大了。他眼珠子微微上挑,见着那张平板脸皮,只感到口腔内的甜腻滋味越发浓烈,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又往旧话题上盘去。「那、那说甚么断子绝孙的?」

「不就是因为你?」萧尚延轻道一声,生硬地便把目光转了开去。

机智宝心头一跳,垂首也是不敢看人。这二人正是尴尬难堪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何话圆场,剎时房中却传来一阵响雷打鼓之声,萧尚延当下震了一下,正想着是有何妖物来犯之时,接连又听到一抹细长的吱吱之声,这才知道竟是机智宝的肚皮在鼓鼓作响。

「我饿了。」机智宝两颊飞红,头自然又低得更深。

萧尚延心里着实是痛惜,赶紧转过头来,又是喊出一声:「云卿。」

那程云卿迫着在房中旁观他们二人的肉麻情节,早己是看得头皮发麻,如今一听王爷这么唤,便知道又有自己的苦差,当下便快手快脚的奔了出去。可怜这云卿着实是个手脚麻利之人,不过片刻功夫,便捧着一个食盘回来。

机智宝嗅得盘中香气,正是食指大动,可一打开盘中沙锅,脸上表情却是失望居多。他看看身旁的王爷,转声便求到:「我想吃肉。」

王爷看看锅内的白粥,又看看身旁那样可怜皮相,心头也是不忍,回首也就看向程云卿了:「云卿……」

程云卿一时如临大敌,左看看,右看看,盯着自己都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他轻咳一声,强自别过目光,硬下心肠便道了:「咳咳,大夫早就说过,机智宝久飢未食,是不能吃肉的。还需循序渐进,慢慢滋养肠胃才好。王爷,这是为了他好,你还是教机智宝忍忍吧……」

「小宝。」萧尚延再看向机智宝,脸上也是为难。

「王爷。」机智宝苦苦喊出一声,再见程云卿脸色如铁,也知道再难挽回对方心意,一时不免垂头丧气,低头便喃喃自语。「跟着王爷,连肉都没得吃……」

「哎呀,小宝﹗等你以后好了,我们再……」

萧尚延乍听心上人如此怪责,自然又是好言好语的许下了万般山珍海味、奇菜佳肴,其中真谛,都不外是大鱼大肉,保证日后能把人吃得满嘴漏油。至于其他吴侬软语、枕边夜话,便更是不一而足,亦无需一一深究。

他们那边厢打情骂俏,正是乐不可支。这边厢程云卿也就轻袖飘飘,完成了他的差使便悄然退出房间。可他才方把门扉关上,外头一个粗使丫环便迎了上来,稍稍行了礼便恭顺的问道:「程大人,请问小厨房里的红烧肉是不是也要逞上?」

程云卿双手压在门把上,偏头看了丫环手上的食盘,猝然敛唇一笑,神神秘秘的便压下声音道:「不用了,这可是我今天的下酒菜来着呢。」

******

万里之外,京城亦是繁花似锦,春意正浓。

「师傅,我宝贝儿身上的剩毒可是无碍?」站在梨花林前的周澄猝然回首,那一身紫衣,在一片白中份外扎眼。

倚半仙对他也是看不顺眼,猛力把身后门扉一关,眉头一皱,一口唾液便吐在地上:「呸,祸害那些雕虫小技,能难到我吗?」

周澄平白挨了一声骂,却仍是荣辱不惊,笑嘻嘻的便接收下来:「呵呵,如此就好。」

「哎呀,我说你啊,徒弟。」倚半仙在他身边默然站了一阵子,过后却似是虫痒般难受,忍不住又开口说话了。

「是的,师傅。」周澄仍旧恭顺的回道。

「你怎么就要放那祸害一马?还巧立名目的替那个甚么平南王分封犒赏?真是笑话,那平南国除了岁岁朝贡外,还对朝廷有何供献?用得着说成是『诸国楷模,忠勇至烈』吗?呸﹗白白长他人志气﹗」

「原来师传说的是这事。徒儿可是为势所迫,刀光剑影之下,可开不得玩笑。」周澄闻声耸耸肩,也就轻笑出来。

倚半仙一听,那张老脸却是皱得更难看了:「呸呸﹗背信弃义之事,你还会不懂?」

「师傅,当日平南王蓦然上京,已惊动四惊诸侯。那些人看着恭顺,其实那个不是蠢蠢欲动,等着坐收渔人之利?如今太后新死,右左祈也需时日重新整合,实在不宜再起事端。」周澄一笑,又把玄机道过明白。「厚赏平南王,不过是各取所需,他既然要保机智宝性命,今后也不会轻举莽动。诸王见平南王已和朝廷连成一气,自然也不敢再作妄想。」

「哼,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倚半仙听罢却还是不以为然,再多看他大徒弟的笑脸几眼,顿时便呆不住了,生着闷气拨袖跳出宫墙了。

周澄看着那片梨花林随着倚半仙的袖风轻摇,剎时拂下无数白瓣儿来,他伸手捻住其中一瓣,笑容中不觉便漏出一阵苦楚:「狡兔死,走狗烹。平南王啊,这于我来说,其实还不是一样?留你一条性命,我们彼此也就好过。」

说罢一缕清风又从身后拂过,那满林花瓣更是如雨飘落,一时间暮春之景,竟骤然被那纷落的白瓣儿堆得如雪原一般。周澄只感到背后冒起一阵轻寒,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被捻得发黑的花瓣,也就笑了一声,放手使那瓣儿随风掉落,转身便走回身后的宫殿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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