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相误国——二目
二目  发于:201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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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的意思是,只要平南王安然无恙,便能把『那东西』双手奉上?」周澄沉吟半响,合扇又道。「原来如此,为了我家宝贝,这提议倒也合算。」

「他们若不平安,只怕你也难要到想要的东西了。」机智宝说罢又别开视线。「我说话算数。」

「哦?」周澄看着他,也不知道机智宝为何就是要保平南王,只是眼前这张脸孔却与萧尚延又喊又叫,怒不可及的脸相映成趣,逗得人直笑起来。周澄抬手往对岸一提,轻声便道:「这是错怪你了。」

「那又何妨?」

机智宝嘴角含笑,奋然又往前踏出一步。

「走吧!王爷。」他凝视着涓涓溪流,眼内波光流转。那一口清凉的气吸入胸肺,机智宝张嘴便大声喊道。「回去吧。」

30.

当时他是怎么离开的,如今机智宝已经忘记了。

他只记得当时风声沉寂,四野一片肃静,空气极热,闷得人就要喘不过气来——就像现在一样。

机智宝从靠着的床头坐起来,黄澄澄的袖子顺着他的动作流动,下垂又被外罩的黑袍掩盖。他已被人重新换上一袭华衣丽服,发冠亦梳整了几遍,打扮得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一般,然后又被弃之不顾。三天了,他回到皇城已经三天,奇怪的是祈传竟然未曾召见过他,确实十分诡异。机智宝无所所地扣着指甲,突然睹见窗棂处闪过一个身影,便飞也似的扑过去了:「姐姐,姐姐。」

路过那宫女是宫内的粗使丫头,平常连看到贵人们脸也是少的,更何况是与他们说话?当下不禁受了大惊吓,连忙便把头低得更深了:「贵人,休折煞小的了。」

「姐姐,小宝饿了。姐姐可愿意给我找点吃的?」机智宝把半边脸都压在窗格子上,伸手手指便越过梨花格来想要抓着小宫女的辫子。

小宫女自是更为惊慌,放下手上的盆子便跪倒在地上求饶:「贵人,总管说过小的是不能和这宫殿里的人说话的,你便饶过小的好吗?」

机智宝失望地凝视着窗外的小身影,未几又柔声道:「那便算了。起来吧,姐姐。」

「谢贵人大恩。」小宫女闻声乐得直破涕而笑,赶紧便说了一串吉祥话儿,然后便一溜烟似的飞奔而去了。机智宝料定一时三刻也不会再有活人靠近宫室,也就死了那重冀望的心,垂袖便乖乖踱步离去了。

这宫殿既深且广,用来安置他的房间亦甚清幽雅致。只是房子实在是暗,经那一排排雕饰华丽的窗格、栏栅一挡,在大晴天下亦难把阳光透入室内,更莫说把里头的动静漏出去了。

机智宝把玩着一直握在手上的一堆小玉珠,不禁深叹了一口气。这殿内甚么好玩意都有,金山银山堆了一屋,可却偏偏缺个会送水做饭的知心人。他实在是饿了,之前和萧尚延东奔西走已是苦了肚皮,如今入了宫还要挨饿,难免便变得难以支撑。

机智宝挨不得饿,饥俄会让他想起小时候许多不好的事情。小时候他也常常饿着,还不许哭,一许便有人用针刺他的掌心,拿手捻他的脖子。机智宝甩甩头,一边走一边咬着指甲,似乎恨不得把自己也吃下去,好一齐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祈传想要甚么?难道是把自己活活饿死?机智宝乏力地在一张圈椅上瘫倒。也对,既然这么怨恨,会把自己饿死也不出奇。

「唉。」机智宝活动着乾得发硬的嘴唇便深叹一口气,不免觉得自己这辈子白活一场。他似乎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东躲西藏,并没有活得特别畅快舒心的时候——不,或许还是有的,就在他出发到平南国时,就在那条小舟上。只是嘛,昙花一现,到底不是长久的。

机智宝饿得头晕眼花,一时也想不起萧尚延长甚么模样,他当下情急,集中精力,想着想着眼前竟凭空浮现出一条鸡腿来。他实在饿得疯了,一时也没想到那根本不是真的,张嘴便扑上前去咬。那一动自然是落去的,只听广殿内砰的一声,他连人带椅也就平躺在地上了!

等到摔痛了,机智宝才又回过神来。他惘然地张着眼,孩童似的就喊了一声:「肉。」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机智宝把地上的灰尘都数了遍,外头才又传来门吱吱挪动的声响。这次机智宝却连头都懒得动了,枕着手臂却仍旧在地板上弹着他的玉珠子。

「机智宝。」那久违了的声音在顶上扩开,机智宝斜眼看着那色明黄绢子的鞋面,接而又听见来人道:「可喜欢朕为你安排的宫室?」

机智宝懒洋洋地坐起来,歪着脑袋便思索道起来:「以祈传你的品位来说,也算是上上之选了。」

「放肆!你竟敢直呼朕的名讳?」祈传闻声顿时怒发冲冠,猛然一人伸手便去把机智宝的领子提起来。

机智宝知道他根本很少亲自去做这拷问功夫,便是打人也不痛,所以也不怕祈传动手,抿嘴便轻声俳笑道:「不然还是像过去一般叫你『小传』,啊,还是你想我叫你兄……」

「旸嘴!」祈传就好像是摸到块烫手山芋一样,气急败坏地又松开手把机智宝摔落在地。他焦躁不安地在房间内踱着步,未几又回头指着机智宝的鼻子教训起来。「你该叫朕陛下!」

机智宝也不喊痛,抬头看到他身后无人,言词也就更大胆了:「是的,皇兄。」

「你敢?」祈传抬手,又是一把掌招呼过去。机智宝身份甚为尴尬,从来都是他心头一条刺。如今被人再三挑衅,除了急得直跳脚外,竟也别无他法。

「尊君爱长,本是人伦之本。小宝又岂有不敢的?」机智宝硬生生受了他一掌,除了脸皮发红外,竟再无异状。

祈传本来对他就恨得咬牙切齿,见状又加了一脚踹上去。见到他被自己踢得翻滚到一角,才又真个满意起来,昂首便指高气颐的道:「你敢,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吗?枉朕顾念你离宫多年,特意命人打扫好你小时候住过的宫室,让你来念旧念旧。」

那个「念」字他说得特别重,压在舌头尖下,几乎恨不得带口唾液吐到机智宝脸上去。

「祈传你若喜欢,自可求太后替你建一所去。」祈传自以为是教训到了机智宝,谁知机智宝却是不屑地一笑,轻蔑地便直视他道。「不过这法子也不是谁都使得了。祈传你若去求,她老人家看到你的脸,只怕便不乐意了。」

「你还敢跟朕罗唆?」祈传瞪目若裂,当下便把身边一个花瓶扫落在地。这么多年了,他总想靠自己震住机智宝,然而对方却能像耍猴一样惹得他满腹烦躁,总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彰显威势来。

因此他又出手往机智宝迎面扫了下去,这次打得狠了,也不管自己的指甲痛,直扇得机智宝嘴角破出一道血丝来。祈传满意地看着机智宝的惨相,乘他不作声,便又高兴地笑了起来:「话说回来,难得你回来一趟,朕也应该让你见个故人才是。」

31.

此时的祈传脚步又急又快,也不再忌讳外人,提了机智宝便往外面的廊道走去。此处虽然荒废已久,但昔日的风华还在,单看走廊处的绘漆雕饰,便知道在建造时是下了大功夫的。

但对于这一切机智宝却是无心观赏。他早就饿得前腹贴后腹了,不要说赏玩景的闲心,便是跟上祈传的脚步也难。然而祈传却又是个不会体谅人的,不时走走停停,时而用嘲讽的口吻道:「小宝多年不回来了,想必也是怀念此处?」

机智宝一听这话,暗自便在他停靠之处留了点心,果然那都是昔日祈传偷跑进来找自己玩的角落,当下不觉便冷笑起来:「小传记忆真好。」

「朕记得的事可多着呢。」祈传听见他又随意称呼自己,脸上不禁一阵痉挛。难得他脾气还是好的,此时竟又按捺着怒气不发。「比如在坤正元年,你就曾把朕推进这荷花池里来。」

机智宝心下一惊,看着干涸的池塘,几乎以为祈传要把他坑杀在此,以泄心头之恨。所幸祈传也没他这样狠心,把袖一垂,负手在背又继续往前走去。他们俩走过一重一重宫门,穿过一道一道长廊,终于便走入一座宫殿,在尽头的一面画壁处停了下来。祈传回首对他一笑,一手按在壁上的凤头便道:「闻说这里是先朝皇帝为了私会妃嫔而造的宫室。你说他身为皇帝,要宠幸便宠幸罢了,何需要如此偷偷摸摸呢?」

「贤能招妒,受宠遭罪,古往今来宫廷中都有无数是非,那皇帝如此做,想必是为了心爱之人的缘故。」这面画壁的典故机智宝实在比祈传还要熟悉,当下也就不加思索,顺口便把自己多年的参悟说了出来。

「心爱之人?哈。」祈传闻声状甚不屑,轻轻在手上使力来,那墙便凭空凹陷一寸。「也对,这般偷鸡摸狗的,不就为了保护心爱之物?这一点从古到今,倒没甚么不同。」

见着皇帝默然神伤模样,机智宝本想出声嘲笑他一番,奈何此时已经没气力了,只得按捺着饥饿之感随他走入秘道当中。那秘道既深且,因为是密会用的,里面也做得精致,不似其他用来逃亡的通道般窄小粗陋,倒别一番富丽堂皇的意趣。

「到了。」在尽头处祈传轻哼一声,默然便又伸手往角落处按去。一缕光芒袭来,机智宝不用睁眼都知道前面是甚么风光——前方便是风仪宫,也是他被囚十年以后,第一次看到的风景。

要说没感触,那是不可能的。机智宝稳住脚步,扶墙便随祈传跳出秘道。扑鼻而来的,先是一段桂花线香的香气,后又杂以很多妇人水粉的芬芳,他们俩自一道屏风后走出,守在宫室的侍女见到他们也不大惊小怪,反而纷纷对祈传施了大礼。机智宝见状,心中已有个大概。果然在走过无数纱帐和竹幕以后,便见到锦榻上正躺个一脸病容的妇人。

「哦。」机智宝情不自禁地走前几步,半坐在榻上便伸手摸上妇人的肩膀。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妇人的容饰是如何华丽精致,气度又是如何超凡。没想到不过几年不见,她便已是瘦弱得不成样子,霎眼一看,竟如同寻常妇人一般乾枯萎靡。

机智宝手摸在她肩上,嘴巴不由自主便问道:「你是要死了吗?」

这情景看在祈传眼内,只觉满目都是刺眼的母子情深,当下也不觉得机智宝的话语冷漠古怪,得意地便代人回答道:「自然是命不久矣,才让你来的。」

然后他又转声朝妇人道:「母后,朕对你也够意思了吧?」

床上的妇人闻声浑身一震,手帕半掩在嘴巴上硬挡去哀伤的神色,半咳半喘的便谢恩了:「咳咳,皇上深恩,哀家自然不敢忘却。」

「哼,你知道就好。」祈传独自站了半响,看着床上俩人如此深深对望的目光,心里的不适不由得又扩大一重,甩袖便转身道。「既然知道,你亦该好好报答朕才是。」

「哀家明白。」太后还是看着祈传,直到他的背影都被屏风挡住了,那视线却还未曾消失。

机智宝见状也无心打扰她,自顾自的靠坐在床边,闲闲便说一句:「原来你是要死了,怪不得他敢如此放肆。」

太后却没看他,那声音音仍旧气若游丝,却又份外坚定有力:「哀家给你的印信,你还带在身上吗?」

「自然不在身上了。否则他们每天这样洗来洗去,还怕洗不出来吗?」机智宝想起那孔武有力,肥头大耳宫女们,不由得浑身闪过一道冷颤,眉头也就紧皱起来。

「那你交到何人手上了?」太后闻言,也是情急,顾不得自己身子骨弱,半爬起来便追问道。

「你交给我的东西,不是应该任凭我处置的吗?」机智宝笑一声,摆摆手,却是把人给推回床上去。「母亲放心,只要你一日不死,凤营的士兵还是受制于你的。」

太后听到他如此喊自己,却是心头一震。概是人倦疲乏,一时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神情,一脸惊愕的便盯着机智宝看。

「皇城由凤营护卫,外头再是出乱子,只要皇城守得牢固,圣上亦会安然无恙。」机智宝一坐,谈笑之间,却又生出无数险象来。「此时除了你我知道,便再无第三人知悉了。母亲又有甚么不放心的呢?」

「你……」

机智宝看着对方苍白的唇色,心中却是不为所动。摸摸肚皮便只顾得及去管自己的死活了:「说来我快饿死了,你这边有没有甚么可以吃的?」

32.

祈传舍了机智宝,心中却总是郁结难解,彷佛机智宝永远是他的一块心头大石,便是移离心胸也总要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他心中苦涩,脚步却是不由自主地移向快乐的栖所。祈传出了太后所居之殿,跨步上轿,却命人往更宫内更凄凉孤清之处移去。

只是这地儿虽是偏僻,里头的人却是住得逍遥。祈传屏退旁人,却是亲自推开那道褪色的小门,里面那人不出意外地就站在梨树下,从白花后移开目光便往自己笑来。

「皇上还是去看了?」周澄闲闲散步而至,嘴上说得再是恭敬,脸上的笑容还是出卖了他轻佻的心思。

祈传素来最恨他这样,可又巴不得周澄永远如此。只是圣上的架子还是要做做的,哪怕这不过是个摆设。祈传一拂华袖,便点了一下头:「嗯。」

然而这祟奇派一门上下,倒没甚么尊君爱长的心思。周澄闻声一笑,伸手牵住了人,空闲的一手又往祈传鼻头上一点:「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周澄。」祈传怒目横生,像是被踏到尾巴的吃人老虎一样,看来煞是吓人。

然而他们彼此都知道这番嬲怒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由是周澄也不怕,放肆地把人拥入怀中便去摸他的头发了:「机智宝也不是个好惹的。皇上别看他关在笼子里便好对待,那家伙爪子可凶着呢。皇上以前不是也在他身上吃过大苦头?依微臣之见,还是再晾着他,饿他三两天的,那家伙便皮实了。」

「你若是把他饿死了,太后那边难道就不会哼声?」祈传人在他怀内,顿时就老实许多,那脸面在坚实的胸膛上揉来搓去,吸着周澄身上的气息似是恨不得陷进去的似的。「若是这样,也就麻烦。」

「皇上是一国之君,何必畏首畏尾?虽则凤营离宫闱最近,要动员京师外的军队来护驾,确实费时失事,不过——」周澄眼珠子一转,嘴唇啄落到怀抱中的脑袋上又道。「皇上真的肯定机智宝那小子已掌凤符?」

凤符乃是操控凤营兵的机要军符,从来行军者认符不认人,况且凤营上下皆是左祈中人,本就对他这个右祈的皇帝看不顺眼,更莫谈甚么忠君爱国之心。这刻机智宝若是下令引兵入宫杀了自己,只怕凤营上下还要叫好呢!

「先时他在平南各州散播谣言时,用的不就是凤营的兵?」祈传想起过去种种,当下恨得咬牙切齿。那一手抓在周澄襟前,难免亦用了点劲。

「哎唷。」周澄痛哼一声,过后又低头去看他那头刚长出牙齿的小老虎。这么一看可就不得了,竟是越看越爱,也顾不得光天化日,彼此身在宫墙之内,张嘴又大大的在祈传脸上亲了一口。

「反正老太婆也快要死了。没了太后撑腰,机智宝身上又搜不出兵符来,那小子孤家寡人的,谅他也不会有何后援,一时三刻只怕也调动不了军队,皇上又何必多虑呢?」

暖暖的气息擦过脸颊,祈传被他喷得心烦意乱,皱眉便警告道:「管好你的嘴巴。皇家威仪,岂容你如此污蔑?」

「生气了吗?」周澄去抓机智宝,不过是为治好他宝贝的头痛。皇室中勾心斗角的事,他根本就懒得去管。这时见着祈传生气,心里也是委屈,低头便用鼻尖碰了碰那张发红的脸,却是一脸无辜的道。「值得为她就生臣的闷气?当时太后不是眼白白的看着机智宝那小子……」

祈传闻声紧皱眉头,却是紧闭嘴唇一言不发。多年前的事如水中倒影,乍看蒙胧,轮廓却份外清晰。太后非他生母,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只是他当时年纪太小,不懂事,能被他称作「母后」的女人又只有一个,才会生出如斯错觉——彷佛太后就是他的母亲,理应对他爱护备至。

也是十多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当时祈传还未上书房念书,身边也无玩伴,太后又是乐意把他晾在一旁的,每天都是闲得发慌。祈传也是在偶然间窥探到太后和侍女自一面画壁走出,才知道宫里头还有机智宝这号人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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