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茞一愣,几乎控制不住满心的愤懑压抑:“那也不能——就算父亲再怎么偏爱大哥,这孩子也是他的亲外甥,是他亲生女儿的孩子,我和他的关系还比不过收养的继子?难道父亲真打算把纪家家业留给沐堇?”
老管家眼神一沉,伸手握住了纪茞手腕,恭恭敬敬回答,但是力度大的几乎将她的手腕骨生生折断,“如果您现在已经出嫁,这个小少爷纪家上下自然欢迎,可是您今年才十七岁,肚子里说句实话不知道是谁的孩子,试想主子怎么会把百年基业交到他手里,这不是让九泉之下老主子不安生吗?”
这个已知天命老人那一瞬间所流露出来的狠厉实在可怕,有那么一刹仿佛还是当年遇祖弑祖遇佛杀佛的金牌杀手,纪茞被骇住了,半响才颤着声道:“我,我知道……原是我错了……”
老人松开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甚至已经留下了五道鲜明的指痕淤青。
纪茞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纪家侧门的了,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可以忽略了这种猜测,其实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纪沫名义上是纪阡的养子,身份什么的都不好说,纪阡偏偏又疼到了心坎里去,没公布身份,反而当个小宠似的细心养着,待到纪阡百年之后,这份基业和庞大资产还不是要留给他,偏偏这时候自己有了身孕,还好巧不巧是个男婴,这孩子若是生下来,定要瓜分原本属于纪沫的遗产遗权,这种事纪阡怎么能容许,只怕连同样拥有继承权的自己,现在都成了纪阡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老管家贴心的给纪茞开了车门,她刚刚上去,就无力支撑的瘫到了华贵的真皮后座上。
纪茞走之后纪阡带着纪沫回了卧室,这个房间按照纪阡的品味给布置的充满了西洋风格,纪沫把自己埋在蚕丝被里头,只露出一头柔顺的乌发,捧着厚厚一本原文书在枕头上蹭来蹭去,纪阡看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抽出纪沫手里的书随便翻了几页,笑道:“看的原装书啊,沫沫,你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
那是一本川端康成的《古都》,满篇隽秀的蝇头平假名,娟曼的好似连墨色都浓的要化开来,纪沫把书拿回去,浅浅淡淡的道:“听闻夕珀说日本京都平安神宫的樱花很美,还有个品种叫‘朝颜’,只开在清晨,不见黄昏,还有青莲院的楠木和红垂樱……”
他的声音既缓且轻,轻浅淡然,仔细听时是分辨不出情绪的,但是思绪随着那音色游走之后,又会凭空生出一股莫名的缱绻,类似于深情的意味,让人一个不禁然就给醉在了里面。
“是啊。”纪阡感叹了一声,说:“爸爸几年前京都去过一次,现在难得还有保存那么完好的古都了,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那么,”
纪沫忽然出声,纪阡低下头看他,小孩在床上翻了个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愿意带我去看那里的竹筒泉涧,晨钟暮鼓吗?”
后来纪阡再回想起那一晚总会暗自庆幸是那通电话救了他,那天晚上的灯光那样朦胧且轻浅,衬得光线里的那人愈发颜色如玉,加上缱绻语气,简直如旖旎的告白一般,直叫人能深深溺死在这暗香浮动,影绰旖旎的氛围里,老男人被这么一激,心下一把火烧的亢奋,若不是老管家的一同电话,只怕他已经化身为狼扑上去了。
老管家在电话里说了大段的话,无一字不是为族为主,情真意切,纪阡顾虑小儿子,只用简短的几个语气词回答,知道纪沫发倦阖上眼,他才对着电话那端道了一句:“这是个办法,不过,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我听说,你有个孙子是不是。”
第四十一章
纪茞接完管家的电话之后才彻底没了力气,手指一松一垂,整个身子都无力的倚着墙跌坐了下去,翻盖手机随着她的动作滑至手边,散出一屏幽冷蓝光。
她刚刚接到纪宅老管家的电话,电话里老人的话字字句句充斥在脑海里,逼得她几乎想要尖叫,就在刚才,他在电话里说要她留下这个孩子,但是一生下来,就要直接派人接走,带回纪家以小少爷的身份照料,别人可能不甚清楚,但纪茞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来,纪阡身边真正的心腹只有老管家那么一两个,他的话,要么代表着纪阡旨意,就算私下里授意,那也和纪阡心里的意思差不了多远,再加上老管家在电话里反复提及纪沫,此中深意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自己的儿子被接回纪家用的是小少爷的身份不是少主,但是纪阡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儿子,纪沫的身份只有包括自己在内的寥寥几个人知道,正巧这个节骨眼上纪家多出个小少爷,大小姐的骨肉,纪阡的亲外甥,怎么看都是日后家主的不二人选,只是纪茞知道,这样一来就把觊觎这纪家家主位子各方势力的注意力都投到了这孩子身上,成了纪沫的挡箭牌,等到自己儿子把那些个暗势力引出来消减干净之后,纪沫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登上家主的位子,可怜自己的小儿子,却是拼着性命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纪沫本是母亲改嫁带来的,和纪阡没有半分血缘,就算是心上的小情人,也不能这么离谱的偏宠,把纪家十几代留下的百年家业当成笑话,把自己的亲外甥双手奉上砌成一条用他血肉铺成的路供纪沫登上权位——纪茞惨白着脸,涂了保护性指甲油的长指甲几乎在红木地板上留下剜痕,这样残忍,没有丝毫人性的男人面前,要怎么做,才能给她的儿子铺砌出一条通往纪家最高权力的大路?
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纪茞的手在地板上摸索了几下才把它拾起来,找到一个号码重新按下通讯键,幽蓝色屏幕冷光映得她的脸明明昧昧鬼魅一般,直到电话被接响,这个女人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握紧手机,把它向自己耳边凑得更近了,一出口的话支离破碎的几乎拼凑不起来:“你得帮帮你儿子,华治,我只剩这个翻身的机会了,挪一支父亲的军队给我,为了孩子,我得再拼这最后一次才行,你一定要帮我……”
第二天一清早纪阡就飞去了外地,这一段时间来他一直很忙,也不知道手头上有什么要紧的事,临走前特意叮嘱不准吵醒小儿子,结果等纪沫起来飞机已经起飞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他一个人在餐厅吃完了早饭:一杯麦片,一份坚果黑森林蛋糕和一小块松露巧克力,用完之后用餐巾优雅的擦了嘴唇,正巧这时候有人打电话来,一接才发现居然是纪茞的声音,纪沫一愣,放下手里的小半杯麦片问妹妹:“有事吗?”
“大哥……”纪茞的语气极低,还带着哭腔,抽抽噎噎显得分外可怜,“我出事了,你能帮帮我吗,大哥,我害怕……救我……”
纪沫听她哭的凄惨,心下也有些不忍,放柔了语气安慰她说:“没什么,你有什么事,我帮你就是。”
“跑马地的墨绰茶楼四茶室,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来,别让其他人知道,求求你大哥,一定要帮我啊……”
纪沫心里暗暗记下这几个名词,支起身子从餐桌边上站起来就要出门,他的身份纪宅里知道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把他当成自家主子的房里枕边人,但纪阡素日里对他的宠爱有目共睹,地位俨然也算半个主母了,说要出门也没人敢拦,加上老管家跟了纪阡一块出去。连敢上前问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有,只有一个婢女,她原本只是垂手站在一边,但一看纪沫说要出门,便默默迎了上去,不动声色的劝道:“外面天寒,请沫少穿了外衣再去吧。”
纪沫随便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了衣服就匆匆往外赶,擦过这婢子身边的时候,纪沫眼角余光随随便便扫过一眼,却见那婢女五官生的精巧,又透出几分熟稔,隐在逆光的餐厅一角,显出一半精致一半媚意,眉眼好看的竟像在哪里打过照面一般,但是一晃就从脑海里撇过去了,不留半点痕迹。
纪沫在纪家门口拦了辆计程车,那婢女随手脱了身上衣服,露出里面一身牛仔裙,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成年的妙龄少女一般,大门内驶出一辆路虎,她随随便便上了车,司机转过头毕恭毕敬的问:“栗小姐,我们去哪里?”
“别这么叫我,阿周,打扮成这样怪难为情的。”少女展颜一笑,玉色近乎透明的手指向前一伸,“跟着前面那辆计程车,小心点别被逮到了。”
“栗二少为了纪老板,也算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了。“被称作“阿周”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少女从车载小型冰箱抽了罐柳橙汁,又弯着腰去翻吸管,笑了笑继续说,“连纪大教父的心尖儿都得自己去护着……”
“这也没办法,沫少是叔父的心头肉,若是不好好护着,哪天受点伤少几根头发,叔父还不知要怎么动怒呢。”栗湛把吸管往罐口一插,送到嘴边随随便便啜了一口,随意的问道:“阿周,你跟了我也不少年了,这次把你从军部调到这里做个跑腿司机,还真是对不住你啊。”
“哪能啊。”阿周咧嘴笑了,“米家虽然家大业大,可是咱们栗家向来人丁单薄,前些年好容易盼来了您和大少爷,谁料得到大少爷身子虚薄,命里没福,几年前又走了,现在栗家嫡系只剩下二少您一个,自然是该视若天命,如珠如玉的。”
“大哥也是现世的报应,可惜这几年栗家上下去的去散的散,还记得他的,也就只有你们这几个老人了,有句话怎么说,情深不寿……”栗湛垂着眼睑低声道,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他眼底闪过一抹极为狠厉的神色,但是又极不动声色,轻浅一瞬就过去了,艳色唇瓣一弯,端的是笑靥如花:“好了,到了,你停车让我下去吧。”
眼见着纪沫乘的那辆计程车停在了一家茶楼门口,那身影一晃就消失在门后了,栗湛耐心等了一会儿,才下车进了茶楼大门,径直去柜台的方向问柜台小姐:“刚才进来一个年轻人,请问您知道他去了那里么?”
他身上还穿着女式的牛仔裙,柔顺及肩发松松往肩头一披,和俏丽的少女倒是有八九分相像,柜台小姐只当他是先前那漂亮青年的女朋友,抿着唇笑道:“那位先生有人约了,就在四号茶室。”
“那麻烦你给我开五号室。”
“哎?”柜台小姐愣了一下,“你们?”
栗湛也不多言,从钱包里抽了现金递过去,“谢谢。”
再说阿周送栗湛到了茶楼,一个人开着车在跑马地四周转悠,再往前开就是繁华的市区,随处可见琳琳琅琅满目光鲜饰品的去处,他手头上还有前几天栗湛给的一笔钱,正琢磨着到哪儿给新婚的妻子捎点东西,想到自己贤惠漂亮的妻子,心下不由多了好几份欣然,正着手去转动方向盘,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快的让人几乎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见满目火光冲天而起,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肢体随着整部车子一起被炸成碎片——
栗湛一个人安安稳稳走在茶楼的楼梯上,他步子放的很轻,踩在楼梯上几乎不发出半点声响,眉眼温婉五官柔和,看上去就像真正世家养出的小姐,手指在口袋里触到遥控器的按键位置按了下去,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轰炸声,他对着天边某个虚无缥缈的点,忽然轻柔的笑了那么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小栗子为什么要杀阿周呢,因为栗家这一辈嫡子只有栗湛和栗澈这一对孪生兄弟,但是栗澈栗大少几年前去世了,少爷只剩下栗湛一个,栗湛对这个孪生哥哥是很忌讳的(原因栗少的文里会解释),基本上到了听到有人提起都会触他逆鳞生气的程度,加上他这个人小心眼(极其的……),又好笑里藏刀,所以一生气直接就……
第四十二章
纪沫进茶室的时候纪茞已经等在里面了,茶桌上摆着几分茶点,她一个清清瘦瘦的女孩子候在那里,安静温婉的不说话,眉眼几乎和沐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纪沫和沐霏虽不是亲生母子,但沐霏代沐茞抚养纪沫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见纪茞两个眼眶还是红的,刚刚哭过的样子,心里也不禁一软,带上门走到她身边,“出什么事了?”
“大哥来了?大哥快请坐下。“纪茞慌乱看纪沫一眼,连忙请他入座,唤服务员上茶,对着纪沫勉强笑了一下,”这间茶楼的太平猴魁很有名,不巧昨日刚刚贩完了,不过碧螺春味道也很好,大哥可要赏脸喝上一杯。“语毕,亲自动手给他倒上。
妹妹给倒的茶,纪沫再怎么不通人情也得卖这个面子,端起来啜了几口,新抽的茶叶还带着涩,不过被浓郁茶香掩盖过去,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反而生出一股子甜来,他放下杯子,赞了一句“不错”。
但是纪沫毕竟心细,还没忘了这次来的目的,转而又问:“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但说无妨——能帮上你忙的,我一定帮。”
纪沫第一次说这样体己的客套话不懂技巧,显得格外生涩且干硬,谁想他不说还好,一说纪茞的眼眶立刻红了,短短几秒钟,几乎就要滚下泪来,纪沫哪里见得了女生流眼泪,当下也慌了,皱眉道:“用不着哭,直说就是。”
“请大哥务必帮我这个忙,救我一命,”纪茞抽抽噎噎着言语不能,一张清丽脸蛋给她弄得惨白一片,血色尽失,“我,我怀孕了,大哥你知道,纪家家规森严,未婚先孕,是犯了大过的,只怕不但要打掉这孩子,连我日后在纪家也不会有立足之地了……”
“这种事你该去找父亲。”纪沫也被她的话惊了一下,“找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你不知道,大哥你不知道,要我打掉孩子的就是父亲,他逼着我堕胎,还要把我逐出纪家,大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为了你啊,父亲一心要把你扶上家主之位,又怎么容这个孩子来挡你的路,那可是你的亲外甥,用自己外甥血肉砌成的权位你怎么能要——救救这个孩子吧,大哥,纪茞求你了……”
“你是说,是纪阡要你打掉这个孩子?”纪沫缓声问他,灰蓝色眼仁里一片潋滟,也分辨不出什么情绪,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的摇了头,“不可能,他不会要我做这个家主。”
“有什么不可能,你知道现在外面都是怎么传的吗,都说纪老板收了个房里人,恨不得如珠如玉,祖宗样的供起来,你和父亲朝夕相对那么久,怎么看不出父亲对你的心思,你明里是他情人,暗里是他养子,只消入个族谱就正儿八经的有了继承权,别说一个外甥,我看就算用我这个亲生女儿的命来换,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纪茞只管自己哭,过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掩饰般的抹了下眼泪,道:“大哥可别听我这胡言乱语,对了,我叫了这茶楼的招牌茶点,你可得赏脸尝尝——”
纪沫轻吸口气,抬眼安静的看着他,半响之后才轻声对纪茞说:“知道吗,我要是心里难过,就不会管别人吃没吃点心。”
明明极简短也极易懂的一句话,却让纪茞整个人都忽然变了脸色,她毕竟年纪轻轻,平日里又没个主意,演技尚生涩的很,被纪沫这么连虚带晃的一激,立刻就露出了几分惧色出来,一时间连动作都忘了,直挺挺僵在那里。
纪沫也不急切,坐在对面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实话。”
他这样的说话速度不急不缓,还带着似有似无的叹息和不忍,纪茞半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最后纪沫也没办法了,只得把视线移到别处,就在他目光偏移腾出的一瞬空挡,纪茞从裙子底下抽出一把小刀,狠命的向纪沫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