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趴了一地的马贼愤愤地看着各骑一匹马悠然走远的两人，生平第一次抢人反被人抢。

古赫骑在马上看了长夜的衣服一眼，“你穿的衣服太单薄，斜阳城很快就冷了。”

长夜，“没事，等等再遇上抢劫的，从他们身上抢过来好了。”

古赫，“……你习惯的真快……”

世间之事，瞬息万变，短短几个月，大郑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裴家毫无预兆地倒台，裴氏一族及与裴家有关连的朝臣全都锒铛下狱。

比如江南巡抚沐清远突然失踪，而一本他亲手所记的密帐也牵连了不少官员，这两下一闹，以至于朝廷的官员一下清减掉大半。

再比如裴太师的长子，裴威大将军在得知父亲及家人下狱后，意图举兵谋反而却在睡梦被取走首级，而未央皇宫里的裴贵妃也被赐死，三皇子长昊被圈禁。

这连番变故下来，朝廷的格局自然发生了大变化，能与东宫势力抗衡的党派已不存在，朝堂上，东宫一支独大，当然最大的还是皇上。

早朝结束之，钱义匡跟在长明身后出了金殿，裴家之事牵连太广，大郑目前能用的官员奇缺，长清出乎意料地点名让任职东宫的钱义匡破格入了吏部任文选清吏司员外郎。这一安排，让长明和钱义匡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钱义匡依旧效忠于长明，而吏部乃是六部之首，钱义匡入了吏部对长明来说是件好事。

等朝臣走的差不多了，长明突然开口，“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

钱义匡沉默了一下，回答，“带回来，殿下争得过皇上么。”

长明无言以对，只能恨恨咬牙。

钱义匡叹气，“想要留住他，只有殿下您登基。”

长明没有回答，转身去了东宫。

钱义匡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没有离开皇宫，而是抬脚去了与东宫相反的方向。

长昊独自坐在寝宫的庭院里，在得到母妃被赐死的消息，他就从桃花州日夜兼程赶回皇宫，可是当他走进皇宫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他回来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母妃已经死，外祖父一家也全都伏诛，他终于孤立无援了。

这是他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猜想的日子？这是他从什么时候就开始预料的日子？

外祖父不是斗不过长明，而是斗不过父皇，只是要父皇想要下手除掉的，就不会被遗留下来。长昊叹气，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到自己的结局。

许如生站在一旁替他沏着茶，表情安静，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

“你不走么？”

许如生一怔，温声回答，“不走，我只守在殿下身边。”

长昊微笑，“你不必如此，你本是栋梁之材，又何必——”

长昊的话顿住，他看见走进来的钱义匡，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许如生身子一僵，看向钱义匡的眼神充满敌意。

钱义匡看着微笑着坐在躺椅里的长昊，长昊的神情样子似乎一点没变，仿佛裴氏一族全死绝，对他而言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如果不是那天他亲眼看见他悲痛欲绝的哭泣，充满绝望的眼神，他真的会相信长昊对这一切是淡然的。

那时他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心里居然浮起一丝不忍。

他想起西京驿馆里，他与长明的对话，我钱家上下十三条人命，我就要他裴家双倍偿还就可以了——

那时他满心愤恨，却未想过在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会不忍。

他抱着长昊微微颤抖的身体，忽然说，“对不起。”

长昊苦笑起来，“对不起什么？”钱义匡想裴家人死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说这话，显得惺惺作态。

“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出去，至少，你能见到贵妃娘娘最后一面。”

长昊没回答，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他晕过去了，他身体本就羸弱，一路车马劳碌，又受此打击，自然受不住。

那天钱义匡惊慌失措地把他抱回寝宫，还没来得及传唤太医，圣旨就来了。

长昊从此无法离开寝宫半步。

钱义匡站在庭院门口看着长昊清俊的脸，淡然的眼神，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变了。从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近这个人，当现在他想了，他们却因这一次的变故隔了一条深深的鸿沟，泾渭分明。

他张了张口，轻轻道，“我来看看你。”

长昊道谢，“多谢，现在，也只有你会到这来了。”钱义匡如今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伴读，早已有了自己的府祗，他能来，真的难得。

钱义匡走过来，“也许我可以让太子殿下——”

“不用。”长昊打断他，“他能放过我，已是难得了。”

虽说现在长昊已经对他不能构成威胁，但斩草除根，向来是皇室争权者推崇的准则，没有三皇子，大郑江山注定是长明的。

不过长明留下他最大的理由是什么，长昊大概猜得到，因为长夜。

长昊想起他在锦宁河畔送长夜走的时候，他是对的，不该让长夜来面对这些。

长昊抬头看向北方碧蓝一片的天，神情闪过一丝落莫。

你去了哪里——

玩的开心么——

不知为什么，钱义匡忽然觉得左脸上那块陈旧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去往大郑边境斜阳城的路上。

与古赫一起策马疾奔的长夜忽然感觉到什么，猛地勒住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打着响鼻。长夜转过身，视线顺着一望无际的天划向未央城的方向。

“怎么了？”古赫也停下马来，奇怪地问。

长夜摇头，仍旧看着那个看不见的未央城的方向，天很蓝。

不知道长昊怎么样了——

第七十一章

斜阳城由于地处大郑与草原交界处，这座城从建好开始，就一直被大郑和草原部落争过来，抢过去，几经战火，多次易主，导致城中草原人和郑人杂居生过，两族通婚也是常事。

不过由于战争频繁，斜阳城的人口很少，一是因为草原人还是比较习惯游牧，二是因为郑人受够了时不时就来抢掠的草原人和动不动就发生的争城之战，大都想方设法往关内移居。

人口一少，城池显得荒僻是自然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座荒僻的城池，还是让大郑和草原上的苍狼部落争得你死我活。

在一年半前这座城还是属于大郑，一年半前北江王叛乱，草原苍狼部落的苍狼王派左贤王趁机南下，攻占斜阳城。之后大郑忙于平定内乱，内乱之后，皇帝和太子又忙于铲除裴低一党，无力收复斜阳城，于是现在这座城属于苍狼部落所有。

长夜和古赫一路上抢劫马贼，黑吃黑来到这座城的时候，身上已经比刚出水原镇的时候多了很多东西。

比如古赫头上的毡帽，手上的酒囊，比如长夜放在马背上的毛皮大麾。

两人一路上彻底将草原人的习俗发扬光大，抢得那几队马贼哭爹喊娘，见到他们就绕路走。

长夜开始还以为自己是郑人，现在斜阳城属于苍狼部落，他进城会有些困难，谁知道那些守城的人一看见古赫，问都没问他的身份，就笑眯眯地把他们给放进去了。

长夜在心里想了想古赫这个名字，之前从未听过苍狼部落里有哪个大人物叫着个名字，不由得狐疑地看了古赫几眼，古赫笑着回视他。

长夜正想问他，就听见路边的人说，“唉，听说大郑的三皇子被圈禁了。”

长夜一怔，不由得苦笑，他过得不好。

古赫看着长夜皱起眉头，轻声问，“怎么了？”

长夜只是摇头，“陪我喝酒。”

斜阳城城楼上，长夜和古赫一人拿着一个酒囊靠在城墙上喝酒，眼前往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的山峦都不算高，延绵起伏之后露出雪山冰白的峰顶，漠河犹如一条银色光带，横陈而过。

长夜喝了一口酒，辛辣的酒刺激着喉咙让他眯起眼，他看向古赫，“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连城楼都能带着他上来喝酒吹风，看城楼上的那些草原将士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就知道他的身份不简单。

古赫冲他笑，“重要么？”

长夜摇头，“只是好奇，看你在苍狼部落的身份显然不低，却单枪匹马地出现在大郑国境内。”

古赫轻笑一声，“我都说了我是被我父亲赶到大郑去的。”

“啊，啊。”长夜笑，“你睡了他的部下。”又偏过头看古赫，“你觉得我会信？”

古赫没回答，反问他说，“我更好奇你。”他看着长夜亮如星辰的双眼，“身为一国皇子，却四处流浪，还被自己的父皇和皇叔追缉，你真的浑身是谜，你真的和他们——”

乱伦两个字，他还是说不出来。

长夜淡淡道，“他不是我亲生父亲。”

古赫一怔，看着长夜越拧越紧的眉头，叹气道，“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长夜又喝一口酒，他想到长昊，这场夺权之争长昊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任何事，却落得个被圈禁的下场。

失去自由是什么感觉，他再清楚不过了，楚园里那些日子，他压抑得几乎发狂。

长夜又想到长明，微笑起来，那个曾经被湖水围困的无助少年，已经渐渐成长为一个手段强硬的上位者了。他从来没有对他失望过，他早料到他与长昊之间必要有一个结果。

长夜摸了摸额头，锦宁河畔，长昊亲吻温柔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

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问天说得对，这是他没办法面对的选择。

他的心里忽然就难受得不可抵制。

古赫的脸突然凑过来，邪邪一笑，“喂，别露出这种想哭的表情，我怕我会忍不住吻你。”

长夜的回答，是干脆利落地给他一记上勾拳。

“呜——”古赫捂着下巴哀嚎，“又还没亲到，你怎么老这么凶。”

但是被他这么一弄，长夜心里的郁结反而化开了大半，忍不住笑起来，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遇到这个奇怪的男人，他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长夜又灌了一口酒，他酒量不好，斜阳城的酒很烈，头有些发闷，“为什么突然回来？”

古赫笑了笑，还没回答，城墙下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古赫！”

长夜看下去，一个头带白色毛皮帽，身穿白色长袍的女子骑在马上抬头看着他们，她手持一柄弯刀，形如弯月，在阳光下闪着流光。她的眉眼不似大郑女子那般温柔，长眉深目，鼻梁高挺，带着一股薄薄的英气。

女子看着古赫，“你回来了。”

古赫看着她笑起来神采飞扬的双眼，“嗯，你怎么来这了？”

女子一笑，“我替父王巡城来了。”

长夜问古赫，“她是谁？”

古赫刚要回答，女子抢先道，“我是苍狼部落的公主，歌娅，你好，漂亮异族人。”

长夜笑起来，“我叫无夜，用漂亮来形容男人，可不是什么好的恭维话。”

“我从来不喜欢恭维人。”歌娅抬着脸笑，“我只说实话，你真的很漂亮。”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古赫一眼，一勒马头走向城门，进了城。

长夜莫名其妙地看着古赫，“我怎么觉得她最后那个眼神显得我俩奸情十足啊。”

古赫眨眨眼，“那我们把这变成事实吧。”

长夜一脚将他踹飞。

“公主来了，公主来了！”

歌娅刚刚进城，斜阳城就热闹起来，长夜站在城楼上看着她一路跟着城里人打着招呼，不论是草原人还是郑人，她的笑容都一样真诚。

这位公主，显然在斜阳城内威望极高。

歌娅上了城楼，对古赫说，“跟我回去吧，父王和你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古赫笑容有些苦涩，这是长夜第一次见他这样笑，古赫往被夕阳余晖染成金色的大草原远处看了一眼，转头对长夜笑，“你要不要跟我去草原看看。”

长夜点点头，“好。”反正他本就是随处流浪，去哪都一样。

歌娅又看了长夜一眼，城楼下有军士高声喊他们，“公主，草原之鹰，下来一起喝酒吧！”

“好！”歌娅高声回答。

草原之鹰？长夜看了古赫一眼，他在大郑的时候，曾听闻苍狼部落出了个年轻的将军，数次领兵击败大郑征讨的军队，草原人都称他为“草原之鹰。”可是近几年，此人却消声匿迹，让不少想要与他一决高低的大郑将领颇觉失望，原来是古赫。

难怪斜阳城的军士对他如此客气恭敬。

说是喝酒就真的是喝酒，长夜看了手上的大碗一眼，真是考验他啊。

天色早就暗下来，草原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就在斜阳城露天空地上，大家围坐一圈，大碗喝酒，牛羊都是整只烤好了送上来，用刀割着吃。

一起喝酒谈笑的，有草原人，有郑人，在这座城里，是没有国别之分的，他们可以一起做很多事，相互理解，相互帮助。

歌娅坐在古赫旁边，隔着古赫不停地跟长夜说话，古赫索性跟长夜换了一个位置。歌娅算是长夜见过最豪爽的女子了（←＿←事实上这货除了皇宫里那一堆没认识几个女人）。大口喝酒，开心时放声高歌两句，听着长夜和古赫讲起大郑里的风景奇闻，啧啧称奇，直叹没有机会去见识一下。

当四周的火架燃起火时，有城里俊俏的姑娘拿着皮鼓，马头琴奏着欢快的乐曲。

歌娅换了一身红衣，站在中间跳舞助兴，她的舞姿不似未央皇宫里那些舞姬的柔媚，而是柔中带刚，洒脱不羁，充满着异族风情，众人都拍手叫好。

不少草原人对长夜感到好奇，在众人的要求下，长夜只好上前耍了一套剑法。草原人喜用马刀，弓箭，对敌时基本上靠着一身蛮力，如古赫这般的高手并不多，对于长夜这种细水长流讲究技巧的剑法，反倒看不出个好歹来。

只是长夜生得俊美，舞起剑来，乌发飞扬，身如惊鸿，在夜色的剑光的衬托下更令人惊艳。他收剑回到座位后，就有不少男子拿着酒过来敬他。

长夜连喝了几碗有些受不住，正想向古赫求助，就有一高大的汉子站起来，冲古赫道，“草原之鹰，听说你十五岁就摔跤赢了部落最强的战士，我今天要向你挑战。”

古赫站起来，“好啊。”

两人就相邀着走到一边的空地上比试摔跤。

这下可苦了长夜，那些男人本来还顾忌着古赫在旁边，现在一看人走了，机不可失，马上粘上来送殷勤，死劲地灌长夜喝酒，长夜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一碗接一碗地喝。

古赫那边也围了一群人，看着他和对方比试，那个挑战他的大汗才几个回合就输了下来，立刻又有其他看着手痒的人上去挑战他。古赫比得兴起，连赢数人，草原人豪爽，丝毫不因古赫是别的部落的人却在自己地盘上大出风头而不开心，反而连声叫好为他助威。

更有不少女子，在古赫摔跤结束后上前对他示好，古赫被缠得万般无奈，正好看见长夜也被灌得晕头转向被几个男子纠缠着。他一笑，大步走过去，一伸手把长夜从群狼中拉出来，长夜已经醉得两眼朦胧，要不是古赫过来，他可能就稀里糊涂地被人架到角落去XXOO。

他抬眼看着古赫灰色的眸子，正要道谢，古赫却突然低下头吻住他。长夜心一跳，还来不及推拒，就感觉到对方的舌头带着酒气钻进来与他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