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长清道,“将裴俊革去太师之职,贬为庶民,关入刑部大牢,着日着三司会审。”
裴俊不可置信地看着长清,他一直以为,自己到死,长清都不会动他,因为朝中与他有关的大臣,太多太多,他一死,要牵连多少人,大郑朝廷必然元气大伤。
长清忽然笑起来,“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裴俊眼中写的不解,口里却不敢问,谁敢质问皇帝?
长清站起来,冷冷道,“因为朕心情不好。”说完,在朝臣愕然的眼神中转身进了内宫。
一代权臣锒铛下狱的消息很快在未央城内传遍,所有人都对皇上突然态度大变十分不解,裴俊的对手却都拍手称快。
贺兰天看着东市口贴的告示,心平静下来,他转身向着城门方向走去,长夜叫住他,“贺兰,你去哪?”
贺兰天没有回答,径直往前走,长夜要追上去,古赫却拉住他,对他摇摇头,长夜叹口气,世事难料。
权倾朝野又如何,机关算尽又如何,都敌不过一句“君要臣死”。
桃花州城,依旧逗留在裴炎宅子里的长昊正舒舒服腿地吃着新鲜的荔枝,钱义匡坐在旁边看着他。虽然他一点都不想住在裴家,但是他把长昊从皇宫里拐出来的,怎么都得好好地把他带回去。偏偏长昊第一次出宫,玩得高兴,就是不提要回去,害得钱义匡头疼万分。
裴炎突然一脸灰败地走进来,他已经得到裴俊下狱的消息,相信不久马上就会有人来抓他了,还有——
“贵妃娘娘薨了。”
长昊手里的荔枝掉到地上,滚了几滚,停住不动,“舅舅,你刚刚说什么?”
裴炎叹口气,他也不希望这件事是真的,裴家为了保住地位权力,这么多年费尽心机,却只是一场笑话,“父亲已经被判了斩刑诛连九族,你母亲已被赐死。”
而他大哥,本要举兵造反,却在睡梦中不知被何人取走人头。皇上的手段果然强势迅速,仿佛谋划已久,他们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长昊怔了片刻,冲发疯一般站起来冲了出去,直接冲向马厩牵了一匹马就翻身上去,冲向城门。
钱义匡追上去,也牵了一匹马去追长昊,这个结果他也很意外,他还以为除非太子逼得皇上不得不动手,不然裴俊绝不会死,裴家绝不会败。
到底是什么让皇上改了主意?
沐清远依旧那么喜欢站在前甲板上看风景,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他回过头看裴炎,他已经知道裴家倒台的消息。
裴炎狠狠吻住他,仿佛要毫尽一生的力气,许久,他松开沐清远,“江南,你走吧。”
沐清远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以为裴炎会拖着他一起死,不舍放手,“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裴炎吻了吻他的额头,“快走吧,我若被抓,你也脱不了关系,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你喜欢的日子。”
裴炎说完,转身下了船,沐清远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一丝复杂。
裴炎站在岸上,看着沐清远的船慢慢驶远,露出一裴哀又自嘲的笑容,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不曾抓住这个人的心么?为什么还要期待在最后一刻,他会说要留下来跟自己一起死呢?
不该有这种期待的。裴炎想,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要去见另一个人。
第六十九章
“你真的想好了?”
绝尘公子冷冷的声音从黑幔后传来。
裴炎淡淡道,“想好了,我用十万两白银买我自己的命。”
绝尘公子笑起来,“想死很容易。”
裴炎也笑,“不错,可是我向来心高,就算死也要死得奢侈一点。”他才不要穿着囚服在菜市口被当众斩下头颅,所以他用十万两让绝尘楼在他行刑前取走他的命。
只是当初他带着十万两白银到绝尘楼来时,从未想过,这笔钱有一天会是这样一个用法。
绝尘公子的掌声在安静的大厅里分外清晰,“不错,死也要死得奢侈一点,十万两,够奢侈,这桩买卖绝尘楼接了,必不让你失望。”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如此奢侈的死法呢?
已是入更,未央城外。
裴家倒了,贺兰天走了,长夜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他看着黑暗一片的前路,有些茫然,接下来,要去哪里?
“喂,要不要和我去草原?”站在他旁边的古赫说。
长夜想了一下,点点头,“好。”
“不行!”长溪充满怒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长夜吓了一跳,转过身,就看见长溪向着他急奔过来。长夜皱起眉头,他就是怕被长溪缠上才拉着古赫偷偷出城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正想着是跑还是说清楚再走,就见黑暗里突然冲出四个黑衣人一齐出手用暗器攻向长溪。
绝尘楼!
长溪只看着长夜,躲闪不及,左肩和右腰都被铁针扎进去,他闷哼一声拔掉铁针,抽出剑,挡掉第二波攻击。
“皇叔!”长夜惊慌地冲过去,古赫皱了下眉头,跟了过去,两人一起替长溪挡下暗器。
绝尘楼的人一看暗器不管用,突然全都换成短匕直取长溪要害。长溪受了伤,动作明显变得迟钝,长夜一边护着他一边猜想,到底是谁要长溪的命。
难道是他?长清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长夜不禁咬牙,绝尘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是真心要长溪死。
绝尘楼的杀手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长溪先受了伤,而杀手又招招都攻向他,长溪身上已经受了四处伤,汩汩地冒着血。长夜紧紧拧着眉头,想着解决的办法。
这时卫影和卫飞赶来,看见长溪身上的血迹,立刻抽剑红着眼冲上来,“王爷!”
卫影和卫飞一加入战局,局势立刻改观,两人本就是大郑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又是五人对四人,那四个杀手顿时不敌。
在卫影一剑几乎斩下其中一个杀手的手臂手,四个杀手对视一眼,迅速转身离开。
明知不敌,还要硬拼,从来不是优秀的杀手会做的事情。
长夜才松一口气,长溪就倒下去,卫影赶紧扶着他,“王爷,属下立刻送你回城治疗。”
长溪捂着刚刚被铁针扎进的右腰,脸色苍白,身上的四处刀伤已经将周围的衣服染血红色,还在不停扩大。可他却坐着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长夜,表情就像被遗弃的小狗。
“夜儿,跟我回去。”
古赫看着长夜,“走吧。”
长夜看看他,又看看长溪,咬着下唇,犹豫不决。
长溪身上的血色面积越来越大,却固执地看着长夜,等着他的回答,“不要走。”
长夜叹口气,这个男人总是能抓住他的弱点,他低声对古赫道,“前方三里有处白帝庙,你在那等我。”
古赫笑起来,没有回答,转身独自走了。
长夜走到长溪身边,蹲下身和卫影一起扶起他,长溪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
四人一起回到客栈里,卫影和卫飞立刻替长溪检查伤口,刀伤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右腰那处被铁针扎进的地方,确定没有伤及脏腑后,两人才放下心来,替长溪包扎伤口。
长溪一直看着长夜,好像只要移看眼神,长夜就会消失不见一般。长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包完伤口的长溪对他伸出手,“夜儿,过来。”语尾带上点祈求。
伤员最大。长夜又叹口气,走过去,长溪微笑着抱住他,长夜皱着眉刚要挣扎,长溪就发出痛呼,长夜只好任他抱着不动。
长溪一抱就不肯放手,粘着长夜同榻而眠,长夜无奈,只能由着他将自己搂在怀里,听着长溪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
这一夜,长溪睡得很好,和长夜一起睡的时候,他都睡得很好。
只是醒来,长夜却不见了,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他怎么会以为他昨夜留下就是永远留下了呢?长溪苦笑起来,抓得再紧,他还是会逃走。
留在他身边真的那么难么?
白帝庙,长夜赶到庙门口,正要进去,旁边的老榆树上突然传来古赫的声音,“我以为你不会来。”
长夜转头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要等?”
古赫从树上跳下来,“因为我向来守约。”
长夜笑起来,“我也一起。”
漫长的夏季随着裴氏的倒台进入了尾声,入秋第一场雨细细密密地笼罩着整个未央城。刑部大牢外的长街上,有一道在细雨里显得蒙胧的身影向着这里走来。
沐清远撑着一把绘着梅花的油纸伞走在秋雨里,他的白衣依旧轻灵,俊雅的容颜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双眼睛在细雨里更显得水雾一般。
他一路走进刑部大牢,没有一个人阻拦他,他走到死牢的位置一间一间看过去,在最后一间停住,静静地看着里面的男人。
裴炎坐靠稻草堆上,闭着眼在阴冷潮湿的墙上,感觉到沐清远的注视,他睁开眼睛,看见沐清远的瞬间失声叫出来,“你怎么——”
又看了看牢外,低声道,“怎么来了,被人知道你的身份很危险的。”
沐清远笑笑,有狱卒过来替他开了牢门,他走进去。
“你是来看我的么?”裴炎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原来他们的五年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沐清远蹲下身看着他灰败的脸,“我来完成一桩买卖。”
“什么买卖?”裴炎奇怪,蓦地又睁大眼,“你是——”
沐清远微笑,裴炎也笑起来,“想不到是你。”
很好,能死在他的手上,他此生无憾。
沐清远离开刑部大牢不久,就有狱卒发现裴炎有些奇怪,一直用别扭的姿势垂着头,他开了牢门进去,才发现裴炎的咽喉穿了一根细铁针,已经断气了。
沐清远撑着伞一路出了城,这是他该为他做的事。
城外停着一辆马车,长溪撩开车帘看他,“绝尘公子真是温柔啊。”
沐清远只是撑着伞看着他,微笑着不说话。
长溪又道,“你为我皇兄做了这么多,就这么功成身退么?”搜集所有对裴俊不利的证据,派绝尘楼的人监视裴威,见裴威准备造反,当夜就取下他的首级。可以说长清这次能这么迅速又干净利落地处理掉裴家,沐清远功不可没。
沐清远淡淡道,“我爱一个人,就为他做一件事,这样就够了,证明我真的爱过他。”
长溪叹气,“可惜我没有你这样的心胸,一旦爱了,除非死,不然就要得到。”
沐清远摇摇头,“若是长夜知道你故意让我派杀手袭击你,用苦肉计留下他,他一定会更恨你的。”
“你和方千方联手用夜儿诓了我三千两黄金,怎么也要帮我做点事吧。”长溪苦笑,“况且,他终究没有留下来。”
沐清远笑笑,从袖囊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递给长溪,“我已经派人跟着长夜了,这是他的行踪。”
长溪笑起来,“多谢。”
沐清远绕过马车,继续往前走,渐渐消失在雨里。
皇宫里,李文成走进御花园,看见坐在亭子里脸色阴沉的长清,笑道,“陛下的心情真是很不好啊。”
长清冷冷扫他一眼,“知道朕心情不好,就不要来惹朕。”
可惜李文成从来是个不怕死的,“臣得到了一个消息,陛下若是知道了,心情一定会好转的。”
长清看着他,不说话。
李文成道,“大皇子并没有跟南阳王回落河州,而是北上去了草原。”
长清微微一怔,笑起来,原来他还没有输。他站起身对李文成道,“裴俊当年拥立有功,就不要让他死得太难堪,改赐白绫吧。”
李文成在心里笑,天心难测。
第七十章
未央城一路往北,是辽阔无际的草原,那长夜和古赫的目的地。
古道的沙土是极淡的灰黄色,道旁荒草丛生,长夜和古赫正悠哉悠哉地沿着古赫往北晃,商量着接下来要怎么玩,一群举着马刀骑着骏马的草原人一边挥刀呼喝一边将他们两人包围在中间。
长夜挑挑眉,“他们这是干什么?”
古赫咧嘴一笑,“抢劫。”
“这里还是大郑国境吧?”难道他记错了?
古赫叹气,“虽然我来说这话挺不好意思,但是我们部落经常闯进你们大郑国境里做点小营生。”
长夜拿眼瞟他,“抢劫叫小营生?”
“呃——”古赫语塞,“民族习俗。”
“这样。”长夜道,“那么他们是冲我来的?”
古赫,“不是,他们不管是不是自己人都抢。”
长夜,“……”
古赫,“我说了,这是习俗。”
长夜,“……”
那群骑在马上的人已经不耐烦了,“你们说够了没有,快点把值钱的交出来。”
长夜站着没动,古赫推推他,“让你把钱拿出来呢。”
长夜斜眼看他,“你怎么不拿?”
古赫苦着脸,“我身上最后的钱昨天买了那袋酒就用光了。”
“……”
那些草原人有些疑惑了,他们是这一条道上最强的马贼了,以往那些过路的人一见他们腿就软了,这两人怎么一脸若无其事?
古赫对长夜说,“这些人好像很奇怪我们都不害怕。”
长夜反问他,“你为什么不害怕?”
古赫耸耸肩,“我身无长物,没东西让他们抢。你为什么不害怕?”
长夜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说是因为习惯了么?”他从未央出来的这一路,基本上走一段都会遇上这么一出,见多了不麻木都难。“而且每次都会有一句‘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的话。”
“……”古赫,“需要我让他们也说一遍么?”
那些马贼已经从疑惑变成忍无可忍了,领头的那个大汉在马背上用刀一指长夜,“你——”
长夜抬头看他,却把他的后半句话给看回去了。
那人瞪大眼睛看着他,草原上风吹日晒,男人大都生得三大五粗,就连女人也没几个细皮嫩肉的,而面前这个清瘦的少年,居然比他见过的女人都好看。他回过神,一下起来,“哟,你长得真不错,没钱给也行,不如你跟我回去当我的——”
他话才说一半,就看见站在长夜身边的古赫露出一脸“你完蛋了”的表情,面前那个漂亮少年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下腕骨。
下一瞬间,他已经从马背上跑到少年的脚下,剩下的话全喂泥土了。
这下那些马贼都惊诧起来,草原人向来以武力论高低,能当他们首领自然是力压群贼了,却一眨眼就被这个看似弱不经风的少年给摆平了。
长夜瞄了瞄那些人身下的马,突然觉得腿有点酸,问古赫,“你累不累,咱们抢两匹马骑骑。”
古赫一呆,“抢人家东西,这样不好吧。”
长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你们的习俗么?”
古赫,“……你习惯得真快……”
抢劫反而被对方打主意,众马贼顿时怒了,全都大喝一声,举起马刀催马就向长夜和古赫冲来。
长夜和古赫互看一眼,长剑和弯弓同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