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渺心思说不上细腻，但关键时刻还不至于犯傻。

如果慕缭光和解逸已经在山下打过一场，而他却还能追过来，那此刻肉体的毁灭也将无法代表终结。暗中蓄力，白渺默默地跟解逸站在同一战线。解逸略扫了她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互相都不解释什么。

不稍片刻，几步开外那具瘫软的身体果真有了动静。上次杀得不彻底，这次岂会再给你恢复的机会？白渺和解逸几乎同时出手，一方捏出“封”字诀，将重新在他周身慢慢聚集的黑色薄雾隔绝在外。一方祭出湛蓝璧剑当头劈下，风卷残云势不可挡。

冲击声炸响，却来自两处。

解逸一手拉住险些被背后的冲击之力弹开的白渺，一手将璧剑祭于身前，剑身抗击这扑面而来的妖风，通体荧光高涨。

这出乎意料的另一处冲击，交手双方竟是颜宸和……慕缭光！

“怎么会……”白渺不敢相信，方才缠战那么久的，竟一直都只个替身。

而已。

一阵窸窣声后，颜宸结出的屏障碎在空中。慕缭光完好无损地站在前面，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于颜宸相视一眼，最后却将目光落在安睡的苏洛身上。

“不愧是有千年修行的妖精，一般人都会回挡不及吧。只是……你怀里的人，我要定了，再斗下去也只是浪费双方的时间。”

刚才挡下那一击确实又给颜宸增加了负担，但还不至于无力还手。颜宸将苏洛封在结界中，琉霜祭出，眸中的深海已渐渐涌起一波夜澜。

废话无用。

慕缭光似乎并不畏惧同时跟三个人动手，抬手朝着对面另一个自己动了几下手指，那具已经被劈作两半血流如注的身体竟就这样站了起来，如同提线人偶。

白渺回身对着这具伤口正在愈合的人偶，对解逸道：“就算是人偶也有寿命，被毁坏了两次，就算重生实力也定不如前。你们对付本尊，把它交给我。”说到这儿，白渺微微顿了一下，似乎不太情愿，连声音都变小了，“……昨天的伤……你一直都没恢复吧，再勉强下去恐怕不用我出拳，只一巴掌就能把你扇飞……稍微注意点儿自己。”

解逸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竟有些想笑：“我早点死了，你更开心才对。”

“那是当然！只是现在咱们暂且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要死也等杀了这变态再死。所以，一会儿别光想着出风头，要知道配合。”

“我什么时候上的船。”

“你会来这儿就说明你对害死洛洛这件事心中有愧，你现在想下船？赎不了这个罪，难受一辈子的人可不是别人。”

赎罪。

解逸似乎在想什么，清傲的眉目间只有平静。不论结果好坏，他从来不会对已做过的事而后悔。做了就是做了，顾前顾后地想着自己可能会为此死得多惨的人，才应该马上去死。

“我只是不想败在一个凡人手里罢了，要保护谁是你们的事。”解逸说得不甚在意。

白渺瞪了他一眼，想骂点儿什么但鉴于战况，又给憋了回去。

慕缭光听着两人的对话，唇边笑意却只增不减，好像在闲看一件很有趣的事一般。解逸无视白渺，他看着慕缭光，蓝绿的眼眸如同月光下的孔雀翎，有着一层绚烂却幽微的光。

引人注目，却又让人猜不透。

离玥很纳闷儿，即便都受了伤，但颜宸和解逸两个千年大妖联手，竟然会打不过一个凡人。别说是慕缭光，就算是默羽飞也应该败下阵来吧？

“实际上那个男人当时已经入魔了吧，单凭他能徒手挡下孔雀的剑这点，已经足够说明他的状态不正常了。”潋岚看出离玥的不解，又对颜宸道，“那么，战斗的结果是孔雀为了赎罪，保全了苏洛的身体，牺牲了自己？”

对于这意料之中的疑问，颜宸的回答竟然是“不”？！

慕缭光自知不是两人的对手，便不惜以入魔为代价使用绝对禁止的邪术。

当日一战，混乱异常，所击之人都不是慕缭光的真身。每杀掉一个“慕缭光”，尸体瘫倒之处就会蔓延出无数黑色藤条，粘连至极，稍稍被它吸附也会掉层皮肉。不能不还手，但杀掉的慕缭光越多，藤条的数量就会越多。再这样打下去，只能陷入必死的恶性循环。

“那最后呢？”离玥小心地问。

“解逸开了瞳术辨出本尊，再由我击杀。当时解逸所剩余力已不多，瞳术只能全开那一次。孤注一掷虽是下策，但那时也别无他法。”

离玥真敢不相信最后的失败是颜宸造成的。

颜宸淡淡地看了离玥一眼：“只怪我们太小看他了。”

那穿心一剑狠准利落，所刺之人也确实是慕缭光本人，看着满屋黑色藤条都不再动弹，白渺和解逸都稍稍松了口气。颜宸一手持剑，一手伸出对着慕缭光，手心一团蓝银亮光渐渐聚集。

慕缭光必须被彻底毁灭，连灰都不剩。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看不见摸不到，但若运用得当，便能是最厉害的武器。

就是心机。

第四十六章：设局

慕缭光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惧色，唇边优雅笑意浮上的同时，颜宸浑身都是一僵。

“我一直在猜，最后杀我的是你呢，还是他。”说话间，丝丝缕缕的黑气顺着琉霜剑身向颜宸蔓延而去，“昨日孔雀精能找到我藏身的崖底，我就知他有双了不起的眼睛，怎么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来这儿？”

逼解逸使用耗力巨大的瞳术，再让攻击的人自投罗网，一箭双雕。

颜宸紧紧地皱着眉，心口的剧痛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禁术血蝗。

解逸消耗过度，已有些体力不支。白渺扶着他，不明白这忽然的由胜转败是怎么回事。颜宸本就元神不整，勉强战到现在，早已无余力抵抗不断吸食自己生命的血蝗。慕缭光靠从颜宸身上吸收的生气快速恢复，抬手握住琉霜，竟要自己把剑拔出来。

“带苏洛……走！”

颜宸双手用力重新将慕缭光钉在墙上，艰难地说道。

解逸暗暗攥拳，低声在白渺耳边说了什么，白渺看看他，应了一声。

若论吸附，可是白渺的强项。

白渺悬在半空，碧色长发蔓延于慕缭光和颜宸两个人身上，如此，以白渺为介，三人连成一体。这种焦灼的拉锯当然不是长久之策，但起码可以暂时从血蝗手里为颜宸夺回些许生气。

解逸站在颜宸身后，一片幻光腾起，解逸的手沾着自己的血似乎在画写什么。

“要施解除血蝗的咒符需要足够的时间和力量，这两样东西你现在都没有，何必白费力气。”慕缭光平平静静地说着，胜券在握。

幻光势力渐渐增强，解逸并不打算搭理慕缭光。

颜宸看不到身后的符咒，微微侧头，余光与解逸蓝绿色的眸子相触。宝石一样的眼睛还是一如往常的透彻绚烂，但，无法让人安心。

“孔雀精，记得昨日你说你是为了喜欢的人才来管这闲事，但不管你现在做什么，在他眼里不过是赎罪罢了。”慕缭光一言打断了颜宸的思索，又听他微笑道，“我来帮帮你如何？反正现在苏洛已死，说不定他会移情于你呢。”

咒符似乎已经完成，但解逸却没有催动它。

慕缭光看不到解逸此时的神情，只以为他已动摇：“那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如此说来我们应该是盟友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宸沉声问道，心下隐隐地有了一些很不好的猜想。

“你觉得像‘还彼咒’这种小陷阱，凭他的眼睛会看不出来？”慕缭光语气轻松，却叫白渺和颜宸生生都是一愣。

确实，怎么会看不出来？

其实昨日解逸找到那处崖底时，慕缭光正准备在苏洛身上下消除记忆的引魂咒。要救苏洛就要先冲破外面的结界，但破坏结界的后果就是身中还彼咒。解逸自然是看得出这种连环陷阱，犹豫过，却不能不做。

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解逸从来不屑于靠伤害别人来争取爱。

苏洛，必须救。

慕缭光的咒式被打断，苏洛也随即恢复意识，她看看忽然出现的解逸，一脸惊异。

动手之前，慕缭光将苏洛定住，并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定身咒解除之时就是孔雀身上还彼咒触发之时，好好看吧，会很有趣的。”

慕缭光虽知道苏洛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死，但他更相信苏洛放不下颜宸。他这样做一方面可以除掉解逸，同时也可以这份愧疚永远地嵌入苏洛和颜宸之间。

这盘棋本是很完美的，如果除却他对苏洛的不够了解。

到底是解逸救了苏洛，还是苏洛救了解逸，谁又能说得清呢。

颜宸和白渺似乎一时都无法接受，正在他们大意出神之时，慕缭光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却攻势骤起？！

屋内所有的黑色藤蔓同时弹起，颜宸和白渺反应不及都被缠住。

此时无法顾及其他，颜宸拔出琉霜，剑气扫荡而过斩断数条藤蔓。他这样一动，皮肉立马就被藤蔓粘扯着渗出片片殷红，体内的血蝗似乎也开始大口大口地贪婪地消耗颜宸的生命，但他若迟疑出手，另一边的白渺恐怕就撑不下去了。

慕缭光一招得手就迅速结出一印，黑光暴涨，整栋屋子都被震得来回颤动。几声岩石崩裂声后，慕缭光和苏洛身后同时出现一道临界裂口，幽深的黑色空间之下，是永不见天日的无限魔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好像我们能做的只有懊悔。

“洛洛已经死了，你个疯子！”白渺被勒得浑身是血，却仍冲着慕缭光嘶吼，“她已经死了，死了啊！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我要得到的东西，就必须得到。有些事人界不能做，在魔渊却可以。”慕缭光看了看苏洛，带着几分眷恋，几分阴冷，“我会让她‘活’过来的。”

白渺虽不知他具体指的是什么，但人死不能复生是三界不变的铁则，你能做什么？把她变成另一个人偶？抓其他人的魂魄放进去？

那算什么狗屁活过来！

颜宸整只手臂都被死死地缠着，意念一动，琉霜在空中回转剑身，毫不留情地挥斩而下。失去整条右臂的颜宸飞身过去，及时用左手拉住了不断下陷的苏洛。苏洛周身的结界感觉到颜宸的贴近，蓝光微涨，抵抗着自魔渊延伸而出的引力。

战局陷入死棋，却还要有人来雪上加霜。慕缭光看看来人，一丝忧虑掠过眼睫。

默羽飞的出现直接让已千疮百孔的花厅不复存在，天光倾泻而下，周围屋檐窗扉都在那份摧枯拉朽的压迫力下，碎作一地。白渺挥臂打掉头顶落下的残片，烟云飘渺中发现此时一层巨大的淡紫色结界倒扣下来，将所有人都罩在其中。

“……你这是要做什么。”慕缭光微微皱着眉头，默羽飞的这层结界显然已经阻了他遁入魔渊的路，“你真的，要杀我么？”

默羽飞半悬于空，低眉那一眼的冰冷，连白渺看了都忍不住浑身发寒。这哪是要杀你，分明是要杀光所有活物好吧！斗了半天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白渺觉得很亏。

“骗你是我不对，但……”

“妖孽要除，魔物更不能留。”默羽飞冷冷地打断慕缭光，“习邪术，入魔道，你做这些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后果。如今……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慕缭光仰头看着默羽飞，直到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悲戚彻底消失，才道：“我以为世上总会有个人，是会一直帮我的。”

一直以来，唯一让我坦诚相告的人，却不是帮我的人么。

默羽飞神色无甚变化，也不做回话。

抬手捏出一诀，慕缭光左右两边便瞬间窜出数条锁妖链将他死死封住。紧接着就见默羽飞双手结印，复杂程度白渺前所未见。每一层印打在慕缭光身上，整座凌渊阁都会连带着那势不可挡的力道微微颤动。耳边的呼啸声越来越尖锐，白渺道行毕竟低微，结到第三层的时候就受不住这余威的牵连了。双腿受伤严重，白渺只能趴在地上死命地捂住耳朵。

慕缭光受困，那些黑藤也不再张狂。解逸劈掉脚踝处的藤条，欺身至白渺身侧。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白渺只觉得轻松了不少，抬眼看看解逸，白渺心情很复杂。

“死孔雀，为什么一开始不解释？……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喜欢被人误会的人。”

“那只狐狸是因为帮我抵消了还彼咒一半的力道才死的，有什么可解释的。”解逸是真的不在意这个，现在，有更值得操心的事，“你师傅那么厉害，不能请他来帮忙吗？等那女人完成格杀咒就会来收拾我们了，不能白白等死。”

白渺叹气：“这段时间他老人家为了杜若师兄的事已经够忙了，鬼知道他会不会在喝茶赏风景的空隙，恰好抽空掐指算出我正有此番死劫。”

这个希望有点儿渺茫，解逸正头疼另想他策，忽然整座山体猛地一震，轰隆巨响下大大小小的碎石翻滚而下。再看默羽飞已不知何时朝慕缭光飞身欺近，紫色封印跟玄黑雾气撕扯对抗，不时有刺目的耀光摩擦而出。

格杀咒已封至八重，慕缭光不得不做最后的反抗。

默羽飞掌中第九重咒印蓄势待发，慕缭光动弹不得，早已皮开肉绽，粗重的呼吸无时无刻不揭示着他此时的无力。也许心中犹豫过，但掌中咒印仍是毫不留情地直击在慕缭光胸口。护身的黑雾被层层打散，冲击力阵阵扩散，引来一阵地动山摇。

解逸只手撑地维持平衡，哪还有余力自保。

如果没有琉霜护身的话。

烟云混乱相隔，颜宸的身形显得不太真切。解逸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碰触了横在身前的琉霜，明明是柄如冰似玉的剑，碰之，却能感到丝丝缕缕的暖流。

它绕在你的心口，好像永生永世都不会消散。

“喂喂，情况不太妙啊。”白渺拍了解逸一下，又指指前面。

解逸看过去的时候，默羽飞手中最后一重封印竟正在渐渐涣散？！

慕缭光面色前所未有的惨白，他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只就这样看着默羽飞。

“小羽……我以为你会懂。”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默羽飞想起了慕缭光第一次这样叫她时的场景。看似平常的回忆顷刻间拉断了默羽飞脑中拼命绷紧的那根弦，侵蚀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决心。

她不是舍得，只是一味地在强迫自己要做到不犹豫。

“……我也以为我懂，我也想帮你得到你想要的。”默羽飞深深地凝眉，“可是……我一直都想错了。无论是复仇还是天纳的位置，在那只狐狸面前都显得不再重要。”

“仇，确实想报，只是……”慕缭光惨淡一笑，“原谅我太贪心。”

默羽飞为这一笑而犹豫，等她回过神时已来不及阻止了。

趁着默羽飞分神之际，慕缭光奋力冲破禁锢，通往魔渊的裂口也好像回应他一般，同时爆裂而开。黑色雾气将慕缭光与这个世界隔开，你明明还可以看见他，却没办法碰到他。异变突发众人都是措手不及，颜宸被狠狠地弹开，眼睁睁地看着苏洛同样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无能为力。默羽飞的格杀咒都无法穿透这层隔阂，又何况是连生命都所剩无几的颜宸？

“慕缭光，我一定会杀了你！”

默羽飞已然知道自己又被骗了，她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