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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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脸,不忍再看。

耳边,那组长却凑过来说了声,“师兄,对阶级敌人还是别太心软!”

第七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心太软,也许是因为地上的人是子清我才心生怜惜,那瘦弱的身体怎么能经受那样粗暴的对待,又或者是因为施暴的人太过凶残,那样的屈辱不该由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承受……总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深深动摇了。

然而,更为严酷的事实是,事态的发展由不得我控制。

复课闹革命后,学校并未真正恢复上课。我们每天被要求到校,早请示、晚汇报,学习的只是毛泽东语录,新著,以及中央革委的新文件。讲台上,那些尚未发生问题的老师们总是唯唯诺诺,除了反复让大家学习、领会主席文章的精神,几乎不再授予任何文化知识,生怕一不小心,被下面坐着的革命卫士们发现把柄,成为新的现行政策。

因为,这时的批斗会再不像从前那般“温和”,文斗已经上升到了文攻。

五四青年节这天,学校造反团举行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批斗会。这次批斗会上,全校所有的反动学术权威、走资当权派都被带到了礼堂,与过去的群批不同,这次进行的是各斗。老师们被一个个带到会场上,造反团的领导成员坐在礼堂的主席台前,小兵小将们占据主席台下礼堂的前半场,外围则是成分一般或落后的普通同学。

记得最先被批斗的是学校的前党委书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只见他被两个红卫兵押着,一路走得颤颤巍巍,衣服已经扒得只剩了一条裤叉,赤衤果的身体不停地抖着。刚一上台,便又有七八个红卫兵冲了过来,硬生生压得他身体躬成了六十度角,胸前的罪名牌直拖到了地上,上面触目惊心一个大红叉。

“黑帮分子李仁范,常年醉心名利,在学校领导岗位上沽名钓誉,压迫同僚,残害学生,妄图以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毒害革命小将,窃取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果实。经举报,现就其罪状罗列如下……”

主席台一侧的一个女生,压粗了声音,大声念着,而台上的老人始终被压着保持同一姿势。我坐在主席台的右侧,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台下红卫兵们震天的叫骂声却让人头皮阵阵发麻。

“李仁范,刚才念的你听清楚了吗?”女生提高音调。

老人低下的头点了点。

“认罪吗?”

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女生出人意料地高喊了一声,惊得老人浑身一颤,但很快,台下的附和声便铺天盖地袭来,老人也被身边的红卫兵踢得跪在了地上。然后,台下又上来了五六个人将他围了起来,为首的一个手里拿了把剃头的推子,将老人的头按到地下便剃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们散开,老人被拉扯着站到更近一些的台前,已经变成了“阴阳头”。

台下小将一片欢呼。

我不禁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其他几位造反团“领袖”,前一晚,我们开会时定下的原则只是,“严惩不怠,直至认罪”。只是,如今场面变成这样,大家却谁都不愿再出头说一句,过了。

几个当权派被打倒后,再上来的是反动学术权威,我提名的那位语文老师被最先带了出来。这是大串联回来后,我第一次见到他,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竟然全白了,只那一眼,我就再不敢正视过去。

“季平,是你说主席的诗词矫揉造作,缺乏平常之心,对吗?”台上斥问的人已经换成了一位男生,看上去大概只有高一。

季老师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只微微点了点头,仿佛仍在维持着知识分子最后的清高。

“你放屁!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当人民教师!完全误人子弟!你懂得什么是文学吗?你懂文学的真正价值吗?!”台上的人正义凛然。

季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懂。”

“算你有自知之明!我来告诉你,文学的价值在于教育人、鼓舞人、激励人!那些资产阶级的小情小爱小情小趣,统统都是低级趣味,于人民、于革命、于无产阶级专政无半点益处!主席的诗词,宏伟磅礴,气宇轩昂,在抗战时期,鼓舞了多少军民,在解放战争时期,照亮了多少人的心,你懂吗?”

季老师继续摇头,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既然你喜欢平常心,那我们就让你享受平常心!”台上男生厉声道,“拿上来!”

我心里一沉,不知这次又将是什么。远远看去,只见一个没戴红袖章的男生提了个大桶走了上来,大家正猜测着里面装的是什么时,随着那男生的走近,已开始闻到一股恶臭,原来那满满一桶都是粪便。

“吃喝拉撒皆是平常之心,我们不剃你的头,不让你坐飞机,只请你随身体会劳苦大众的平常心!”台上男生说着,将那铁桶强行挂在了季老师的脖子上。

台下不知谁又高喊了一句,“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毛泽东万岁!毛泽东诗词万岁!”

声浪再次响起,我却被那粪便熏得如坐针毡,胃里一阵阵反酸。

“要文斗更要武斗!”又有谁忽然尖声大喊,并带头朝台上的人扔来一块石头,这一扔,带的台下的红小将纷纷将手上能扔的东西抛了上来,场面顿时失控。

“组长们,台上现在有些危险,麻烦你们到台下来。”有小兵弓身走到我们面前提醒,不一会儿,几个组长纷纷从台侧退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着大家一起离开座位的,只记得当我再看向台上时,季老师已经满面狼藉,那些石块、木棒有的打在他的身上头上,有的落在他胸前的铁桶内,溅得粪水四散,点点落在了他的脸上。

我再也忍不住胃中翻动,拔开人群冲出了礼堂。

一口气冲到楼顶,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跪在地上扶着围栏边喘边干呕,却发现并不能吐出一点东西。

我痛苦地抬起头,才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子清竟仰头靠着围栏坐在那里。

我心里忽然觉得一热,像溺水的人发现了浮木,跌撞着走了过去,坐到了他的身边。一阵微风吹过,仿佛把刚才的喧闹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而现在的这个,安静祥和,没有纷争。

我学着他一样,仰起头望向天空,几朵白云在蓝天上浮着,没有红色,没有绿色,没有任何杂质……

“你在的这里,真好。”我叹了口气。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仍是那样坐着。

我终于不再喘息,原本那颗因愧疚而狂跳的心也渐渐得到了平复。

“你说,我是不是承受力太差了?”很久,我才慢慢开口问他。

“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上已经一阵火辣辣的疼,我本能地捂住脸,不能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人。

子清刚刚从我脸上挥过的右手还未放下,悬在半空中微微抖着,眼眶却全红了,就那么直直瞪着我,半天才终于咬牙说了句话。

“你们……这群疯子!”

第八章

子清的那一巴掌很重,以致我的脸足足肿了一个星期。

但也多亏了那一巴掌,我开始重新思考自己,重新思考我们带头发起的这场“革命”。这样惨烈的不计后果的没有任何底线的无止境批斗难道就是建立新世界的手段吗?以我当时的角度和眼光还不能想到工具或利用之类的字眼,我只是觉得,也许我们都还太年轻,太冲动。

造反团中也不乏有成员如我一样开始质疑,但大家谁也不敢径自表露,因为更激进的一派更加强硬,这本就是一场此消彼长的战争。而我,慢慢开始退却。

接下来的几次批斗会我都称病不再参加,躲在家里睡大觉。当然,能顺利请到假也是得益于出身。若是子清这样的,即使真的生病怕也不敢不出席,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一队红卫兵就会冲到他们家里,揪着他们的头发高喊“资产阶级孝子贤孙也敢拒绝接受革命教育”。

然而,不久,子清却真的一连几天没来学校。造反团虽暂时没有行动,我却不禁有些担心起他来。想去他家看看,又苦于不知道新的地址。

这天晚上,我家所在的街道正集体“请主席像”,其实就是居委会组织各家交钱然后统一到雕塑厂去采购了一批小型的雕像回来,再挨家挨户逐一发放。这样,每家都有同样规格同样质地的“主席像”,也算是街道的政绩之一。

正当我们一家围着请回来的主席像研究它的质地做工时,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很轻地在敲门。爸爸走过去开了门,进来的竟是子清的母亲。

她一进来,我便有些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实在憔悴得不成样子,和三年前我见到的那个优雅、年轻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尽管她仍旧穿戴整齐,头发也用发夹别得一丝不乱,像是特别打理过,但那原本白皙、丰润的脸庞却整个垮了下去,而眼神更是疲惫、苍老。

“余太太?”爸爸大概也是太过惊讶,脱口而出的竟还是随了奶奶在解放前时的称呼。

只是子清的母亲却没在意这么多,只见她扑通一声便朝我的父母跪了下来。

“陈哥,陈嫂,我实在走投无路,只有来求你们了!”

这一跪,让我和三姐都诧异得站了起来。当时家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大哥和二哥住在单位宿舍。

爸爸妈妈忙去扶她,却见她已经激动得哭了起来,“家里的亲戚被批的批、斗的斗,沾点边的都是成分有问题的,除了你们,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去求谁了……”

“大妹子,有事好好说,能帮的我们一定帮。”妈妈是再朴实不过的农村妇女,在那个年月,能说出这话当真深明大义。

“是啊,坐下来慢慢说。”爸爸也点头应和着。

子清的母亲终于站了起来,感激地看了两人一眼,哽咽着却迟迟开不了口。

还是爸爸眼明,示意我们两个小辈呆在厅堂玩耍,才和妈妈拉着子清的母亲进了里屋的小间。我和三姐在外面互相看了眼,谁也没有说话。因为已经都不是孩子,深知这种敏感的时候,子清母亲这种身份的人来到家里,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声张不得。

而我的心情则更加沉重,之前便担心子清几天没来上课,而现在看见他母亲这样,心里更肯定他们家一定是出了事。那时,虽然子清扇了我一巴掌,我却奇怪地对他丝毫没有怨恨,不但没有怨恨,反而对他有所愧疚。也许从那时起,他于我便是不一样的存在了吧。

他们谈话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半个小时后,三个人走了出来。子清的母亲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眼睛红红的,但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了许多。她径直走到我和姐姐面前,慢慢拉起了我们的手,“以后,我们家子清可能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我和三姐并不太清楚她话里的意思,但不知为何,竟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眼前的女人那样悲伤,让我们也跟着不由难受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母亲有多么的伟大,想她那时便是抱定决心,牺牲自己保全儿子吧,而我们,的确是她在不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唯一能找到托付子清的人。

第二天,爸爸带着我来到市医院,我在那里见到了子清。

他头上缠着纱布,腿上打着石膏,就那么双目无神地躺在医院过道里的临时病床上,直到爸爸喊他名字,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艰难撑起身体,说了声,“你们来了。”

看子清的样子似乎是知道我们会来,可我却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怎么伤成这样?”我问他。

“他们又来抄家,我没忍住,跟他们喊了几句。”子清说着竟笑了笑。

那笑连我爸都看得难过,手抚上他打了石膏的腿,压低声音道,“怎么那么狠,下手这么重……你还只是个孩子!”

“还好他们打断地只是我的腿。”子清低下头,朝自己的双手看去,事实上,那手臂上也是伤痕累累。

“医院没有病房吗?怎么睡在这里?”我心里难过子清的样子,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这话一问出来,立即又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医院看来病人并不多,会睡在过道,自然也是拜“成分”所赐吧。

爸爸叹了口气,又道,“你爸爸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也许,还会有转机,你别难过……”

子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眼角却有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的淌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时子清父亲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市革委抓典型严打,下令处决一批积进分子,而子清的父亲,正在此列。

父亲也跟着红了眼眶,想他心里也是难过的,子清的父亲与他毕竟从小玩闹过一段时候。一时间,我们三个人相对无言,子清更是闷声不停地流泪。

“行,别哭了!这日子总会有个头,你是男人,要坚强!过几天出院,叔叔来接你,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们,以后有我们家孩子一口饭吃,一口汤喝,也不会少了你的!”终于,爸爸打破沉默,重重拍了拍子清的肩。

第九章

接下来,我和妈妈轮流去医院给子清送了几天饭,直到他出院。

子清的母亲自从那晚来我们家后我便再未见到,心里对于她为什么不亲自来医院照顾自己的儿子不是不奇怪的。但对于子清家里的事,父母总是遮遮掩掩不愿多说,我也没有再追问。他们总会有告诉我的一天,而当时最大的问题是子清。

我们送去的饭他几乎都没怎么动过,每次看到他时他总是那么躺在床上直愣愣看着天花板。几次下来,我妈妈已经心疼得不行,回到家直叹,“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伤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口中的伤,自然不单指子清那条上着石膏的腿。

终于,一次去医院给他送饭,我再也忍不住。

“你是不是觉得,我奶奶以前在你们家帮佣,我们家合该一直伺候你?”我把饭盒往他身上一扔,语气生硬。

他慢慢挣扎着起床。

“你这样的,我们不管不顾地跑来送饭,你就一点也无所谓吗?”我继续,心里想要骂醒他的冲动远大过对他身体的同情。

他坐在床上,手里捧着我妈用小毛巾裹着保暖的饭盒一直低头没有开口。

我生怕他会说出句诸如“你们也可以不送”之类的话来堵我,那样我估计会冲上去揍他。

但终究他没有说那种话,憋了很久,才低声道,“谢谢。”

我终究不是心硬的人,他这么一服软,我便也收起了厉色,俯下声从他手里拿过饭盒,帮他打开,那是我妈花了一上午时间帮他炖的黄豆猪蹄粥。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推开,惨白着脸闷声喝下了那粥。

我稍稍放下心来,坐在他身边安静等他吃完。

他吃得很快,不知是倔劲上来了还是真的饿慌了,不一会儿一碗粥便见了底。我满意地接过饭盒,想着今晚回去可以给我妈表功了。正打包准备离开,床上的人忽然开了口。

“上次我打了你……”

“别说那事了。”我忙打住他,怕他给我道歉什么的,这点恩惠,还不至于。

子清咬了咬唇,没再继续。

我冲他笑笑,“明天早上我妈来你也得这么配合,知道吗?”

子清点了点头。

我满意地拎起饭盒,转身要走。

“陈劲松!”子清再次叫住了我。

我回头询问地望向他,这是他第一叫我的名字。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把钥匙,犹豫了一会,才道,“能不能麻烦你去我家帮我找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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