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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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那么高,不怕摔着啊。”我还是有些紧张他的姿势,总觉得一个闪神他就要掉下去。

“安全着呢,只要你不推我。”

子清的语气令我诧异而新鲜,声音里都带着笑似的,好像我们已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虽然我们的确已经认识两年了。

我不由上前站到了他的身边。他闭着的眼睛轻轻睁开,侧头斜倪了我一眼,嘴角又扬了起来,“恩,这里就我们两个人,站得近些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那时,和异类走在一起是需要勇气的。只是,他对我这么说,多少令我惭愧。

“你……们家,还好吧?”终于,我问道。

“只是房子小了一些,爸爸妈妈回家晚了一些,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子清看了看我,他的眼睛清澈明亮,熠熠有神,“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我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一来,不知该说什么,二来,他说“你们”,他把我和别人划归一类,在这只有我们两人的楼顶,一下使我们疏远了许多。尽管,我们的确不算熟稔。

“我姐姐要结婚了。”他又道。

“啊,恭喜。”我忙接口,但很快又不免诧异,虽说余子湛到了适婚年龄没错,但毕竟他们那样的家庭……

“你在奇怪的女儿也有人愿意娶吗?”

他好像能看透我的内心,但说出的话未免直白,让人不知该如何作答。我语塞着,完全不似平日里在学校的巧舌如簧。

“所以说你们不懂的。”他轻轻叹口气,再次用到“你们”。

那天之后的几天,我都有些懊恼,总想着自己为何在他面前表现得那样笨拙。但无论如何,我心里还是为这次和他的谈话而高兴的。因为,毕竟他不是想要自杀,毕竟看样子他过的还好。人总喜欢将自己的优越感强加给别人,以为不如自己的人都过得惨淡不幸,子清之前在我看来的“孤僻”“落寞”也许不过是些性格使然的表象,其实内里,他骄傲而自足。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起有了好转,课间遇到,我们会点头笑笑。班里同学并未因此而对我有所非议,毕竟那时我的群众基础已经很扎实,而大家对子清也只是习惯性的漠视。

每次下午广播时,我总会往楼顶的平台上看看,希望再遇一遇子清,像那次一样聊聊,至少应该在他面前挽回一下形象。

但那样的平静再未出现,风暴终将来临。

六六年暑假才过到一半,我接到学校的通知紧急返校,团委要成立作战队。据说首都的中学里都成立了这样的组织,使命是捍卫无产阶级红色政权,响应关于文化革命的号召,与封建旧俗作战,与资产阶级遗毒作战,与顽固不化的反动派作战。

革命需要雷厉风行,回到学校的当天,团委组织我们这些学生干部,事实上被召集的只是出身较好的学生干部,连夜召开了作战队筹建会议。我才发现,原本应该毕业离校的老高三的师兄师姐们也在。据说大学里已经停课,新的组织关系不再接收,所有的高中生都在原校暂停升学。因为这,我隐约有些担心起自己高三高考会不会受到影响,但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一暂停停了十年。

筹备会议开到了晚上十点,光作战队的名字我们就讨论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我们根据那句“翻天覆地慨而慷”的诗句,把名字定为了“慨而慷战斗队”,每个年级指定了两名分组组长,另外每个分组内又分设了秩序队长、口号队长、宣传队长、组织队长和联络员。而我,被大家推选为原高二年级的分组组长。

年轻人的热情总是容易被煽动,看着会议上其他师兄师姐拿来的从首都寄来的一些运动图片、报纸,会上的所有人只觉得天地浩浩荡荡一片馄饨,必须由我们,追随着最杰出的领袖,去完成这场崇高的革命。如果,能把那些旧俗、遗毒都革除掉,还崭新的中国一片湛蓝天空,谁说我们不会如五四运动时的前辈们一样伟大呢!

当晚我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了已经被搁置许久的绿色仿制军装,在家人睡眼迷糊正要斥责时把它穿上了身。这套衣服自从那次去过余家后我就再没穿过,现在裤子也已经有些短了,但此时,它却仿佛已经不再是一套衣服,它是虔诚的信徒最有力的誓言。

理好衣服站在镜前,镜中青年的脸庞已经有了刚毅的线条,身体已经有了魁梧的轮廓,我满意地看向自己,把开会时领到的红色袖章郑重地别在了自己的左臂。

第五章

那一学期,学校提前开了学,却并没有上课,全市所有的中学、大学都在停课闹革命。尽管学校里有些老师对此颇有微词,但也只是不敢怒不敢言,退到了一边,看着我们这群“慨而慷战斗队”的小将们热火朝天地战斗着。

起初,我们只是在校园里聚集,喊口号、背语录,群情激愤,后来索性走出校门,和市里其他兄弟学校的战友们连成一片,挺进四旧场所。

记得我们去的第一个寺庙是市南的凤华寺。那是城里最大也是香火最旺盛的寺庙,以前在乡下,奶奶总跟我提起她在城里帮佣时曾到过的这家寺庙有多么的灵验,好像里面真的住着活菩萨似的。我当然不相信奶奶的话,在我心里,寺庙,只是富人炫富并挥霍廉价善心的地方。真有那么慈悲,为何不直接把钱用来救济穷人,却去为什么菩萨供奉金身?

奶奶生在旧社会长在旧社会,她的奴性与生俱来,可我不,我就是要推翻这些腐朽愚人的玩意,让真正的公序良俗得以建立。所以,当我将寺庙主殿如来的头用铁帚硬生生敲碎时,别提有多么的畅快。那群蛀虫似的和尚只敢唯唯诺诺地双手合十闭目抽气,哼,如果是真的信仰,难道不该为之拼命吗?可见,都是骗人的伎俩。

我的行为引来同伴们的一致喝彩,大家高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时间,声浪此起彼浮,我也被大家英雄一样高高架起,簇拥着抛向空中。那一刻,我满足且享受着,丝毫未对自己的作为有过怀疑。

如果,当时我们只是止步于此,这革命也许不一定便不正义。

不久,学校开始组织我们开揭发会,要求每个年级必须揪出两到三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当然,这样的揭发会只是在学生干部中进行,规模并不大。团委的老师拼命地暗示着我们,这样的典型抓得越多越好,只有除去这些伪人民教师,才能还校园一个最纯净的学术氛围。

第二次内部揭发会上,我被点名要求发言。对于揭发老师,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抗拒的,毕竟师道尊严,我在上课时对他们是怀着尊敬之心的,不然也不会真正地去吸收他们传授的知识。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谦,有不对的苗头,指出也无可厚非。

我提了一位老师的名字。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一次课上,讲到毛泽东诗词,他评论到,主席的诗词虽宏伟磅礴,但篇篇如此,有失平常之心,亦有矫作之嫌。我当时深不以为然,心里暗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于是我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团委老师很快给予了肯定,“这太反动了,根本就是妄图抹黑主席形象,是想颠覆我们的政权,居心太叵测了!”

第二天,揭发会上被指出的十位老师的大字报便贴满了学校的板报栏,对于我提名的那位老师,战斗队宣传组的同学把我在会上的发言一字不漏地写了上去。

然后便是批斗会,先在年级里开,再是全校开。十位老师一字列开,齐齐在胸前挂上了罪名牌,站在了主席台上。尽管此时武斗还未盛行,革命还只停留在文斗阶段,可看着曾经在讲台上或激昂言辞或循循善诱着教导过自己的老师如今如此低头,我心里不免恻然。

只是很快,将被接见的喜悦冲淡了我的这些情绪。

十一月,我作为学校的红卫兵领袖代表,跟着市里其他学校的十几个同龄人一起,大串联到首都去取经并接受毛泽东接见。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只带了套换洗内衣、一本毛泽东语录,兜里没有一分钱,心却大得像能装下整个世界。

我们就那样,凭着一身衣服和一本语录,从S城一路走到首都,沿途火车、旅店、饭馆全部免费,还要接受人们的喝彩,真正主人一样。

天口门比我想像的还要大,放眼望去连着天边似的,我们一百多万人,把那里塞了个满满当当,整个广场一片红色的海洋。主席将在二十六日接见我们,前一晚,我们便在那里安下营来。十一月,首都的深秋寒冷异常,我们却像打了鸡血似的彻夜狂欢。

隔壁方阵的是邻近首都的省份来的,人多势众,准备充分,他们整夜拉歌、舞蹈,连乐器都搬了过来,手风琴、笛子、小号、琵琶,中西结合,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常。我们在旁边看着,不停鼓掌,长夜也变得不再漫长。

在一组热闹的手风琴伴奏的舞蹈结束后,上来了个女孩子,她拿的乐器竟是小提琴,我当时直觉眼前一亮。只见她表情严肃,很认真地拉了首《红色娘子军》,但不知是因为之前手风琴的声音太响还是她拉琴的力度不够,又或是周围人声太鼎沸,那曲子几乎被拉得听不出什么旋律。

只是我的眼前,那身影却和另一个人慢慢重合,也是这样的姿势,头朝左侧低着,身体微微倾斜,双眼轻阂,清秀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嘿,X省的姑娘蛮水灵的呵?”身边的师兄忽然撞了撞我,口气轻松,“看那么入神呢!”

我脸颊一热,有些尴尬,只道,“哪里,就是觉得红色娘子军挺好听的。”

我将目光转开,望向远处天边,快要天亮了,天色却异常的暗,映得满目的红微微泛黑。这样的场合,子清是决不会出现的,军阀子女的身份使他完全被我们的组织拒绝,只能远远旁观,永远不被接纳。不过,也许他也不屑于参加。毕竟,他的世界,“我们”是不懂的。

只是,在这陌生而遥远的北方,一片喧闹中听着耳边细弱的提琴声,我却忽然有些想他。

第六章

接受接见后,我跟着大串联的队伍,从首都走到了河北、河南,经安徽,过江苏,在中国的地图上画了个小圈,直到第二年年初才回到S城。

这时,S城已经天翻地覆。

市委被造反派完全推翻,以前的领导都成了走资派,中央发来贺电,肯定了这场伟大的胜利,一时间,革命全面升级,所有的当权者都成了打击对象。待我回到学校,连之前让我们揭发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团委老师们,也被关进了牛棚。我们的组织,和市里其他几所学校的战斗队一起,变成了真正不受控制的红色造反团。

在将要进行更进一步的夺权斗争前,造反团决定对校内的同学作一次具体清理,以便更好地开展运动,保证革命顺利进行。按照市革委的精神,所有的人被分成了两大类,非红即黑,各类又再分出五支,也就是俗称的红五类、黑五类。

我心里隐隐担忧着子清这回又要倒霉了,不想,情况却比我预料的还要糟——子清连黑五类都算不上,他成了造反团的重点监控对象。这时,我才知道他们家出事了。

子清的姐姐子湛去年夏天嫁给了一名退伍军人,也有说那男人是为了子湛才退的伍,但今年部队里突然招他回去调查情况,据说罪名是通敌。子湛自然逃不掉,被抓去北京一起审问。而余家也受到了牵连,他父亲单位的造反派跑去他们家抄家,发现了几本原版英美文学名著,便一口咬定他父亲是隐藏已久的走资派,历史罪人,军阀的帽子还没摘掉,走资派的名头便压了下来,他父亲很快也被控制了起来。

听到这些,我的心禁不住地下沉。抄家,回S城后我是去过几次的,与其说是抄家,不如说是砸家。那些师弟师妹们不知得了谁的鼓动,一个个亢奋异常,见东西便砸,铁铲铁锹纷纷用上,被抄的老师和家属只能蹲在角落面朝墙壁,否则被挨上一锹或拳打脚踢亦不会有人阻止。想到余家那漂亮的钢琴,考究的沙发,古色古香的茶几,当然,还有子清手里拉着的小提琴,怕是都不能幸免吧。

我暗暗叹了口气。

如果说,我对这场革命什么时候有了怀疑,大概便是从这时开始吧。我心中那个曾经祥和美好的画面,那对漂亮的姐弟在午后的阳光下弹奏拉琴,也许再也看不到了。而那画面,难道不该继续出现在我想要建立的新世界中吗……

很快,市革委要求全市学校复课闹革命,我终于又见到了子清。只是,这次见面太过尴尬,让人不愿回忆,尽管,那时我和子清的见面也没有几次是不难堪的。

开学那天,造反团秩序队的队员把学校大门围得只剩了一条缝隙,每来一个同学,他们便查问“成分”,如果是工人、农民、革命军人之类,就放他们从那条缝隙中通过,如果是地富反坏右,则让他们从校门旁的一个小洞爬进去。我站在他们当中,作为分组组长监督“战况”。

远远看见子清时便觉他比从前瘦了一圈,脸色也更加苍白,走近时他很快也看到了我,但目光也只是淡淡扫了过去,没有任何情绪。

“余子清,自报成分!”门口为首的一个红小将大声斥问,竟能叫出他的名字。

“军阀子女。”子清低头回答。

“胡说!”那小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你爸是走资派,历史罪人,你姐通敌,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军阀?军阀你都不配!”

男生说着一脚将子清推倒在地。

“狗崽子只配钻狗洞,从那里爬进去!”

子清被推得趴在地上,身体轻颤,却没有抬头,停了几秒,终于慢慢朝那洞口爬去。那一瞬,我心里忽然不是滋味,有些后悔自己的“督战”。

谁知,靠洞口的一个男生见他爬得慢,突然提脚抵住了他的屁股,使他的身体猛地往前磕去,“动作快点!”

子清被那一脚抵得头狠狠地磕在了洞口,屈辱的姿势令他不禁回过头来望向那男生,眼中愤然。

“瞪什么瞪?不服气?想打击报复?让你瞪!让你瞪!”那男生昂起头,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地俯视子清,一连两脚便朝他身上踹去。

子清身体不支躺倒在了地上,上齿紧咬着下唇,没开口却仍是满脸倔强,这态度无疑激怒了在场的红小将们,几个人马上围了上去,男生用脚踢女生吐唾沫,另一群人则在旁边助威,高喊,“打倒资产阶级孝子贤孙!”

子清被打得整个人蜷在了地上,他把双手握成了拳头朝内埋在了胸前,我猜他是想要保护那双拉琴的手吧,可打人的人以为他是在护着自己的肚子,于是更凶地朝他的腹部踢去。一开始,子清只是闷哼,后来不知是谁的一脚踢得狠了,竟让他哇地一声猛吐了出来。

“行了!”

终于,我喊了一声。

大家有些错愕地看向我,倒也因此停下了动作。

“大家保存革命精力,后面一堆同学等着,让他赶紧滚进去接受再教育!”我努力对地上的人表现出漠然,只朗声对大家道。

组织里,我的威性毕竟还在,大家见我发了话,纷纷收手。子清大概是因为痛,拧着眉头看了我一眼,才慢慢撑起身体,向那洞口爬去,身上脸上,已经遍是尘土。

本以为这事就此结束,之前动手的人也纷纷开始查问后来的同学。可就在这时,我身边低一年级的另一个组长又忽然开口,“慢着,把地上的脏东西擦干净了再走!没人有工夫帮你收拾。”

洞口的子清不得不再次停下,这一次,他没作任何反抗,只是转身向自己刚才吐出来的东西爬了过去,用衣服袖子重重把地上的秽物一一擦去,再没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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