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连晓然有种心碎掉的感觉。
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连唱歌都走调!嗷嗷嗷嗷!他在以前的杂志上看到的那个西服笔挺目光锐利的人是谁啊!是谁啊!!
看着连晓然几乎要崩溃的表情,顾容清苦笑着挠挠脸,老实说,他第一次见到王林老师的时候,虽然不像连晓然一样夸张,但是惊讶的程度绝对不逊于连晓然。
而现在的他们也不会想到,之后的之后,王林收了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弟子,并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时的他们,才真正头痛到无奈。
“哈哈哈哈~文猪,今天是要给这些小崽子上一通课是吧~快点开始,我好回去喝酒!”连晓然的偶像王林九段扬扬手里的酒瓶,“啊哈哈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文金按着眉角,把手上烟蒂一丢,额头隐隐约约跳着青筋:
“王林你给我适可而止……”
“文猪啊文猪,今年的名人赛输给小辈,不是文一轮,是文两轮嘛……不错不错。”轻轻拍着掌,儒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笑着向顾容清点了点头,而后又向文金挑了挑眉。
“……”
连晓然清晰的看见教练的脸青了。
“那是我老师……”顾容清先是对自己的老师点了点头,而后悄悄的对连晓然耳语,“他和教练被称为天生的对头,两个人一直谁都不服谁,一见面就要吵架。”
“……”连晓然都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才能表达他的心情,他顿了一顿,四处张望了一下:“宋春化呢?”
顾容清一愣,苦笑:“等会就该来了……我出来之前叫他调了闹钟的……春化中午因为不能和阿维一起参加这次的指导棋,一直念到被阿维打住为止。”
基本上连晓然能知道那个打住的方式是什么。
应该是打住这个词去掉一个住字吧?
……
人陆陆续续的来齐了。
宋春化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走到连晓然和顾容清一桌坐下,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对两人开口了:“连晓然你快安慰一下春化哥哥我,今天我要九死一生,简而言之就是我今天也许会死的很惨你懂么?。”
“噗。”顾容清忍不住笑了起来,连晓然死死盯着宋春化欲图伸过来摸他脑袋的手,一副“你再过来我就咬死你”的警惕表情。
宋春化悻悻缩回手,哀叹:“昨天老师给我下了死命令,要是在容清你赢棋的情况下,我还输棋,等着我的将是地狱般的惩罚……”
“……老师又和教练打了什么赌……”顾容清表情有些微妙。
“哈哈哈哈哈哈……”宋春化干笑了一阵子,垂泪:“为什么每次他们吵架都要拿我们开刷啊……我今天好想生病……可是老师说了我敢生病就把我拖出去喂狗……”
“狗才不吃你!”连晓然说出了足以刺穿宋春化的话,忽视掉宋春化幽怨的眼神,他有些好奇的开口:“你输棋了会怎么样?”
“不告诉你!”宋春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连晓然也扭过头去。
顾容清看着这一大一小(?)的组合,深深的无力了。
你们是在比谁更幼稚吗……
“咳咳,全部给我安静!”“砰砰”的拍桌声响起,文金教练的怒吼打断了顾容清的思绪,他看过去,只见文金站在桌子前,自己的老师桂南辛在一旁,肩膀一抖一抖,似乎在闷笑。
老师……顾容清一滴冷汗划过:你好明显……
“这些人想必你们都不会陌生,我就不做介绍了。”文金烦厌的一挥手:“那么就这样吧,你们这些大国手看中谁就选谁指导吧。”
在座的国少队员心脏都“砰砰”狂跳起来。
能得到这些在棋界赫赫有名的棋士指导固然是好,但能被自己的偶像选到却更令他们开心。
连晓然也不例外。
虽然王林天元的印象今天在他这里大打折扣,但是一直以来的夙愿让他还是想要和崇拜的棋士下一局。
八位棋士打量着这些未来的棋坛小将。
王林九段把酒瓶往桌上一放,眼睛弯弯的,笑眯眯的竟有些像狐狸:“刚刚说我是糟老头的小同学,唔,别看了,就是你,我们来一盘怎么样?”
向队友说了王林九段坏话而后心虚的探头探脑最终被点名的某人当场僵在了座位上,连晓然看向那人,表情既无语又羡慕,而后又嫉妒又不爽,整个一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怎么都不是滋味。咬着牙,他瞬间在心中立下下个月的月末对弈要狠狠的让某人输到哭为止的誓言。
“我……?”
宋尘初段心虚的指着自己,他看见教练已经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了……
“当然是你啊。”王林笑眯眯道:“不过我要纠正你一点,本人才38,正处于人生中的大好时光,黄金时代。糟我可以接受,我老婆老骂我糟,老头就不行了。授两子陪你下一局,输了陪我喝酒怎么样?”
“不要怂恿未成年人喝酒……”文金怨念的声音在王林背后响起。
“就喝老白干吧,啧啧,便宜你了,那滋味,简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王林你丫给我闭嘴!”
宋尘咽了口口水,瞄了眼在暴走边缘的教练,知道估计又逃不了惩罚的他,大义凛然的站起来走上前去:“我我我我输了喝酒你输了请我吃KFC!”
连晓然扶额:他不认识宋尘,真的。
“成交,来来来,下棋吧!”王林把袖子一卷,椅子一拉,兴冲冲的把白子棋罐放在自己右手边,宋尘颤颤巍巍的也坐下了,两个人自顾自的就开始下起让子棋来。
虽是见怪不怪,几个棋手依旧还是轻笑了起来,另外几个棋手或是向文金询问,或是仔细思考了一阵,便走到了各自想要对弈的人面前。
“这是在挑大白菜么……我不好吃啊……”宋春化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顾容清看到自己的老师一边打量着宋春化一边走过来,便拉着连晓然离开了座位。
被挑中的大白菜宋春化看见桂南辛脸都绿了,哭丧着脸摆好棋罐,他像死了全家一样颇为痛苦的摆上两子,在桂南辛的大笑声中开始了对局。
没过多久,顾容清得偿所愿,走过来的谢贤八段同他说了两句,顾容清眼睛亮亮的,平常平静的声音也有些变调,他却还不忘轻拍了下连晓然的肩,轻声让他加油,待连晓然点头,便和谢贤一同去对弈了。
连晓然站在一边,看着一桌一桌的对弈,听着清脆的落子声,眼中慢慢的浮上一丝迷茫。
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坐立不安,也有些迫不及待。
不知道能和谁对弈,虽然没能和王林下让子棋——连晓然还是有些遗憾——不过难得的机会,要好好把握住。
连晓然眼中的迷茫逐渐散尽,随之取代的是流露出的坚定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后背传来声音,连晓然下意识的转过头去,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看着他,表情平静,却给人有种忧郁的感觉。他身着浅色衬衫,灰色的西裤显得他身材修长,一如杂志照片上的那个模样。
连晓然听到他的心脏“砰砰”急剧跳动了起来。
那是对未知世界的希冀与不安,以及,兴奋与渴望。
“我叫连晓然,段位是初段。”
他听见自己以出乎寻常的冷静声音回答着。
来人轻轻笑了一下,笑容快到几乎看不见。
“我是艾思远,和我下一局吧,连晓然。”
06.指导棋(下)
艾思远九段,亦是最富盛名的棋士之一。
曾经在当年连续五连霸名人赛决赛,并且在农心杯上担任主将终结了韩国棋手的连胜,为中国捧起了第一座团体赛的奖杯。在当年,因为其飘逸轻灵不拘一格的棋风,年少时还被称作天才。
只可惜,在28岁富士通杯决赛憾负后,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即便有打入决赛的时候,艾思远也没有再获得过世界冠军。
虽然在国内大放异彩,而在国际场上却难求一冠,这样的经历,让许多人唏嘘不已。
连晓然并不是很熟悉艾思远,也只是知道这位棋手而已,他打的棋谱大多很杂,也不怎么注意棋手名字,唯有王林的谱打的最多,也最为崇拜。
两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连晓然乖乖的把黑子棋罐放在自己的右手边,艾思远也很自然的捧了白子棋罐过去。连晓然自觉的在面朝自己的右上角的星位和左下角的星位摆下两子,轻声说道:“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艾思远也很客气的回答。
微微沉吟,艾思远开始落子。
两个人的开局中规中矩,挂角占边抢大场。连晓然不敢和艾思远比耐性,仗着两子便宜,一上来就是杀招,艾思远还是一贯的平静,没有太过在意失去的棋子,在右边轻灵的一转身,颇为飘逸。
连晓然心里窝火:在下了无理手后居然脱先,实在太看不起人了吧?!
黑棋开始猛烈攻击,白棋在腾挪时被黑棋斩获几子,收获巨大。
还没等连晓然得意,几十余手后,白棋在四路镇后,下了一手跳。这手跳犹如回马枪,令连晓然目眩:这手跳合着上边的白棋,把上块黑棋压制在里面,白棋在外形成了强大的外势!黑棋动出艰难!
连晓然有点懵,本以为得到了便宜,没想到在无形中却被封锁!动不出来的话,这一块就是孤棋了,压根不能在中腹发挥威力!
上边的白棋还没活净,下边的黑势被严重威胁,中腹也不均衡。连晓然皱眉,假使补棋,让白先手占了大场的话,这棋也只有走上治孤的道路了。问题是落了后手的黑棋做不做的活,他心里没底。
得弄点什么缠住白棋,抢到先手才好。
连晓然紧捏黑色云子,指尖压的手掌微痛。
一种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连晓然感觉压在心头的东西越来越重。
这就是……和高手对弈的……压力吗……
咬咬牙,连晓然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棋盘上。
他的目光移到了左下角。
只能在这里出手段了!
艾思远随着连晓然在角部下了两手,表情一凛——这孩子竟是选择了大雪崩!
是照搬定式吗?看到职业棋手——自然也是他——研究过许多遍的大雪崩,艾思远心中轻轻摇头:他看出来了,这孩子的大局观不算好,一味仗着力量对杀,下到最后,大块弱点纷纷暴露,只有屠龙一条路走。恐怕选择雪崩也是因为这个——按简明的方式行棋希望渺茫,如果复杂一些,乱中取胜,还是有路子可走。
对胜负倒是很敏感呢,只不过,如何把子效发挥到最高,这孩子,还有待学习。
双方的棋子纠缠在了一起,刀刀起舞,步步杀机。纠缠的黑白子逐渐向两边和中腹蔓延。局部是两分,但联系上边,黑棋还是损了。
就当艾思远吃住黑3子,准备结束这个大雪崩的时候,横空出世的黑83让他大吃一惊。
黑83断,完全的新型。
而这个新型,却枷住了他的白大龙!
艾思远居然有种被勒住脖子的感觉——这种感觉,多少年没有出现了?
静默了片刻,他赞许的看向连晓然,只见和他对弈的孩子眼睛紧紧的盯着棋盘,想必心中在拼命的计算着吧。
艾思远轻轻笑了一下。
即便救活了白大龙……中腹也不好走了啊……
这一手还能和左路呼应引征……是想要动出上边的孤棋吧……
真是左右呼应的好手啊……这孩子似乎……只有十一岁吧?
艾思远“啪”的一落子——的确是不错的手段。但是在这个时候,说胜负还早的很!
——接下来进行的棋局,几乎成为了连晓然一段时间的噩梦。在很多年后,那局棋的每一手,依旧清晰的刻在他的脑中,一步也没有遗忘。
白棋先是一拐,然后小飞、一间跳转身,毅然断腕,弃掉十余子,率领着一支残军正式进军中腹。眼花缭乱的一顿转换,白棋硬是借上方的厚势捣鼓出了大模样,摆明了要黑棋打进来侵消。黑棋一进来,白棋立马收网,黑棋一路挣扎,左右逃窜。而逃到了右中,等着黑棋的却是一把锋利的刀——
一枚小尖而出的白棋兀自矗立在黑棋面前,像是在好心的询问黑棋,你是要对杀,还是要双活。
连晓然悚然心惊:从弃子开始,一直把自己引到这个局面,艾思远的计算能力,到底有多恐怖?!
双活的话黑棋大损,实地怎么也不够,连晓然孤注一掷的投下了胜负手,一记断断的极其凶狠,张牙舞爪的恫吓白棋。面对黑棋的挑衅,白棋的应对恬淡而平稳,几乎到了冷静到了一种残酷的地步——没有一丝破绽,没有一步恶手,没有一个勺子,所有的次序都计算清楚,黑棋再也没有反身余地。
——黑棋大龙崩溃了。
被扭杀的七零八落,逃出来的些许黑棋试图力挽狂澜,却已经无力回天。
连晓然输了。
完全反抗不了的被击溃了。
他咬着唇,几乎要把唇咬破。
头有些晕眩,黑与白的棋子刺痛了他的眼。
赢不了,怎么都赢不了……
胡乱找了个投场,连晓然浑浑噩噩看着棋盘。
他和那些人的距离……还有这么远吗?
遥远的好像……看不清一样……?
手掌传来痛感,连晓然一愣,连忙把紧握的手松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汗水浸湿。再看向棋盘,连晓然的眼里慢慢恢复了清明。
一局不行,就下十局;十局不行,就下百局;百局不行,就下千局。
总有一天,不管是谁,他都不会输。
总有一天,他会打败所有的人,再也不用受到如同今日的耻辱!
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感席卷了他的全身,连晓然的身体微微颤栗。
他想要下棋,想要赢。
名为斗志的事物在他内心越燃越甚,他的思绪也越来越清明。惶恐和不安、不甘与绝望统统化为了“想要赢”的信念,熊熊烈火在他心中燃烧。
一旁的艾思远忧郁的眼神中慢慢染上了一丝笑意,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眸中又复归哀伤,最后变得平静。他微微叹了口气,神色有几分欣慰,几分黯然,还有几分解脱。
该下定决心了。
虽然一股脑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对那人很不公平,可是这是他能够继续下棋的唯一方法。他知道他自己是想要下棋的,可没有希望的道路让他隐隐厌倦。
这个孩子……
“连晓然,你的棋,下的很差。”艾思远注视着连晓然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着,果不其然看见了连晓然猛然收缩瞳孔、死死抿着唇逼着自己看向他的一幕。
他看着连晓然的眼睛,好像想把他深深看进眼底。
“但是,你会长棋,你有这个才能。”
“愿意在我门下学棋吗?连晓然初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