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臻九段被棋迷送了个绰号，叫作“冷面人”。他的棋冷静细腻，又综合了韩国流的凶狠毒辣，是个非常刁钻的对手。

连晓然在脑中回忆了一下他所看过的姜言臻的对局，他吐了口气，凑近顾容清：“……容清你的对手呢？”

“……李永皓……八段。”顾容清无奈的说出了口。

“……”连晓然默默的扭回头去。

——才在飞机上说了不想和李永皓八段对弈啊……老天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那就下棋吧。”

半天，连晓然憋出了一句。

“嗯。”顾容清轻轻点了点头。

——不能……倒在这里啊……

“老大容清，你们的对手是谁？”刚抽完签的陈砚鸣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他好奇的看向顾容清和连晓然手中的扇子：“7号……姜言臻？5号……李永皓？！容清运气真是太背了吧……我是罗宏四段啦，没记错的话他也是新锐吧。”

“有时候新锐比老手还难对付，就像围甲里一样。小陈你小心了。”

“没事没事，至少没抽到柳文闵九段嘛~”

“快点站好，要拍照了。”连晓然推了把陈砚鸣，让他站到了前面去。

32名棋手，战成两排，举着扇子，齐齐亮相。

相机闪光持续亮起，连晓然不由得眯起了眼。

这是每次仪式都会经历的事情，从一默念到十，接下来就是和对手相互握手示意了，连晓然转向姜言臻，姜言臻率先伸出手，和连晓然一握。

连晓然咧齿一笑——即便是冷面人，他也在对手眼中看到了斗志了啊！

真是好期待啊……好期待……明天的对局！

他听见对手念了一句什么，他也迅速的回了句“请指教”，而后，两人又面对着台前站着。

每个棋手，都脊背挺直。

……心脏在急速跳动。

这种兴奋的感觉，又出现了啊。

灯光变得叫人无端晕眩，连晓然用左手按住自己的心脏所在，自嘲一笑。

——这么兴奋，今晚怎么睡得着啊……

不过，因为是一间房，容清肯定会早早叫他睡觉吧？

他下意识的看向顾容清。

青年面色安详，静如磐石。

蓦地，连晓然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只不过下棋而已。

连晓然慢慢的、露出了笑容。

——明天的比赛，他会好好等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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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词解释】

苦手：苦手是表示某方面不擅长，根据日语中演化的舶来词（日语：にがて，苦手）。一般用于形容某类游戏玩得不好，与达人、（日语：得意、とくい）反义。这个相对陌生的名词来源于围棋。

世界五大棋战：分别是LG杯、三星杯、春兰杯、富士通杯、BC卡杯。现在富士通杯已经停办，取而代之的是中国的百灵杯（才第一届）……文中设定为富士通杯还在，没有百灵杯。

25.前行

“……”

“……”

娃娃脸少年吐了口气，他按了下棋钟，拿起手边的矿泉水，扭开瓶盖，喝了口水。

冷面男子盯着棋盘，沉默不语。

——翌日，清晨，韩国棋院，对局室。

——少年的对手，进入了比赛的第一次长考。

连晓然按着眉心，凝神望向棋盘。

盘上只不过20余手，仍处于布局阶段。

LG杯用时是每方3小时，五次一分钟读秒，与国内比赛采取中国规则不同，LG杯采取的是日韩规则，即黑贴六目半。

自早上九点开始，三小时鏖战之后封盘，下午一点续奕。

因为用时上相对比较充裕，在布局阶段，两个人都下的很缓慢。

连晓然执黑，以星小目无忧角开局，姜言臻则以星小目应对。

左向挂角，占大场，白棋分投，黑棋逼，白棋拆二，最普通不过的进程，却被两人下的无比慎重。

连晓然27手的一手尖冲让姜言臻陷入了沉思。

按普通下法是挡一下，然后双方长形成转换。

连晓然等待着姜言臻的应手。

如果转换，外边有厚势，黑棋不坏；如果姜言臻拒绝转换，下边还有缩小白空的次序，连晓然更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是黑棋给白棋出的第一道考题。

“啪。”思考十余分钟，姜言臻拈子落下。

出乎连晓然意料，白棋居然脱先了！

这里黑棋顶是唯一一步，连晓然迅速落子，然而他的眉头并不舒展——这里交换并不便宜，姜言臻是想要做什么？

双面凸的云子在棋盘上轻轻震颤，宛若蜻蜓点水，复而归于平静。

上边还有个劫……不过还没到开劫时机。

连晓然又大飞和姜言臻交换了一手，黑棋有点散，白棋下面也需要补棋。问题是行棋焦点还在右上，两个人都不敢撇开这里腾出手来整理棋形。

现在的走向是连晓然满意的——黑棋略薄却富有弹性，盘面实地也比较均衡，黑棋发挥的余地也不少。接下来对白阵的削弱是关键，一旦这样动手，白也会来阻断黑棋的联络。

一切要看中后盘的发力。

相较于韩国棋手，中国棋手长于序盘，韩国棋手则是擅长乱战。中国棋手的中后盘有些欠缺，总是在后半盘被韩国棋手逆转。

在棋院里，连晓然的布局算是中上，他最不擅长的官子也在这几年内有明显的提高，至于中盘，这是他的强项，他不惧。

无论姜言臻有着何种思路，他都会一一沉着应对。

就在此时，白棋打吃。

连晓然瞳孔蓦地收缩，他迅速抬眸看了眼姜言臻，又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棋盘，他心中一沉——居然强行开劫？！

如同投入了沸水的石子，棋盘上瞬间炸了锅。将所有劫材用尽，连晓然心不甘情不愿的选择了退让——他连损劫都没法再找，转换得失不成正比。连晓然忍气吞声的让白棋在上边开了一朵实心花，先手破空还切断了黑棋的联络。

——这不是实心花，这简直是朵食人花！

这里至少损失了十目，大块被割开，黑棋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虽然白棋在这里有棋形上的缺陷，但是离举刀还有一些时候。

——未到时机。

作为交换，连晓然拿到了行棋的先手权利。

连晓然沉眉，他托着下颚长考了起来。

电光火石间福至心灵，连晓然拈子守住了右边。

——这一手牢牢的守住了被胁迫的右边根据地，使黑块安定，并且还有威胁下方三枚白子的作用，逼着白棋跑出来。

然而姜言臻走的非常胆大，剑走偏锋，他没有出头，而是小飞入黑阵，一副要就地做活的架势。

连晓然眼皮一跳，按住了自己想要跨断的手，沉静了下来。

本能的，他觉得这里有问题。

这种几乎类似直觉的感觉，让他不愿就这样跨断简单处理。

——有后手……吗？

连晓然第三次陷入了长考。

不得不说对方是韩国乃至三国的顶尖棋手，逼得他在序盘阶段他频频长考，对于连晓然来说，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

虽然说起来好像武侠小说一样，但是对手的那份气势，连晓然真真确确感到了。

——冷厉，肃杀，不给对手任何余地。

连晓然微勾唇角，那种锐利的感觉从他的身上逐渐的浮现。

棋盘上的黑白子在他眼中亮若星辰，纵横十九道，脉络须臾清晰。

黑51手，连晓然选择了坚忍的长。

若跨断，白有托点手段，黑棋上下两处不能兼得，必将被破一边，且黑棋不能封住白棋，这样黑棋不行。

只能暂且长忍耐，也有抢先向中腹出头的意思。

姜言臻应了一手，微微抬头瞥了眼连晓然，又低下了头。

——反应……很快。

最近几年，中国有好几个上升势头很猛的新锐，让韩国棋坛感到了威胁，其中他最为注意的，里面就有坐在他对面的少年。

作为血气方刚的新锐，他们不惧输棋，而一旦获胜，他们就像是火箭点着一样，“噌噌”往上冒。就连身为“韩国第一人”的柳文闵也不敢小觑新锐，一旦抱着上手心态下棋，输棋之后，会痛苦千百倍。

……的确是个好对手，可是我今天不能让你赢。

姜言臻“啪”的落子，眼冷如冰。

想要前进，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

到了封盘的时候，棋盘上已有104手。

两人基本上都没有犯错，白棋借攻击整形，而黑棋眼位齐全，并不担忧，只不过左下角还有一个缓气劫，双方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来打。

为控制住白棋模样，连晓然四线打入，白棋一逼挑起战火，黑棋一断上去整个棋盘的形势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白棋一顶之后，连晓然再也没有落子，直至封盘。

LG杯中午是禁止棋手与本国棋手接触的，连晓然在监督下用完餐后，直接回到了对局室。

姜言臻还没有过来，裁判和记谱员都不在，对局室里只有连晓然一人。

连晓然闭上眼，向后靠倒在椅背上。

因为怕吃的太饱会打瞌睡，连晓然只吃到了七分饱，因为监督他的是韩国方面的工作人员，他也没法去询问其他棋手的情况。

不过当下的他，也没有余力去关注别人。

……黑91手打入，现在看来，选点方面，似乎是有问题。

如果再宽一路，大概不会那么狼狈了。姜言臻的这手断，真是又敏锐又毒辣，如果要救被卡住的两子，即使能做活，外围也会被先手封掉，之后的进程对白棋不好追究。但是做活的话，目数在二十目左右，加上现在他实地的落后……拿到板上钉钉的东西，很是诱惑。

两个选择的变化连晓然在吃饭的时候就算的差不多了，而让人头疼的不是计算，而是选择。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如此。

连晓然看了看表，还有20分钟。

——即便再为难，也得做出抉择。

……

对局室里气氛沉重。

房间里安静的似乎掉根针都能听见，裁判和记谱员走路都很小心，生怕打扰到了在座的两位棋手。

娃娃脸到令人估计不到其年龄的清秀少年，眯着眼不说话，冷面男子则是摸着下巴看着棋盘，一言不发。

对局室里安静的接近死寂。

裁判走上来，向两人点头示意，连晓然微微颔首，他看向棋盘，面色沉重。

裁判伸手按下了棋钟。

“……”

连晓然把手移向棋罐，他拈子，轻轻把黑子拍在棋盘上。

——他选择的，是弃子。

姜言臻皱起眉：这是这样逃出去、黑空这样被压缩就可以满意的意思吗？

太软弱了。

姜言臻表情淡漠的想。

即使白封锁外围，右边依旧是黑厚势，势地依旧平衡。

不敢战斗的围棋，算什么围棋？

姜言臻稳稳的并了一手。

接下来的连晓然没有再长考，下的非常迅捷。黑棋在弃子跑出一串后，闲闲的在中腹围了两手。姜言臻沉吟，想不通连晓然的意思，凭着第一感，他率先把上边的白棋向中腹出头。

黑棋实地不足，必须战斗。连晓然不再忍耐，直接尖上去，亮出明晃晃的刀，明摆着就是要对白大龙动手了。

想屠龙？没那么容易！姜言臻面色一沉，以退为进，先双一手联络，而后反击。

两子此时都落子如飞，黑棋步步紧逼，白棋则临危不乱。

在连晓然即将读秒的那一瞬间，他勾了勾嘴角。

167手，黑棋吃住白五子，与中腹围的那几手恰好联络，凭空增了十余目！

姜言臻一下子懵了。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手！

居然有联络的手段！

他误算了！

原本以为这里顶多会尖一下，白棋一冲就能阻断联络……什么时候，左边跑出来的黑龙已经和这里联络了？姜言臻的脑子转的飞快，突然，如闪电掠过般，他蓦地明白了。

黑123手小飞……是这个意思吗？

四十余手……把局面引入这种状态，他居然精确的计算到了这个地步么！

姜言臻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少年的老师，是曾经被中国棋迷戏称为“凌波微步”的艾思远九段，虽然自从富士通杯上他败给了元泰熙九段之后就一蹶不振，并且逐渐淡出棋坛，但那人的名字，他不曾忘。

他与艾思远仅交手过一次，结果是惨败。

兜兜转转十年，他居然又看到了，这样的棋！

这个少年，比他的老师拥有更敏锐的棋感，更广阔的视野，以及，令人震惊的算路！

被琢磨的璞玉，终有一天会发出光芒。

……这少年，将会是未来对韩国棋手的最大威胁！

姜言臻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他下意识的看向棋钟——他剩下的时间，也不过十分钟了。

作为一名职业棋手近二十年，姜言臻在一瞬间就恢复了冷静。一直长考到了他也进入了读秒，他才慎重的落子。

大龙，必须走畅！

他点过一遍目，目数上还是他占优，如果中腹下边一块双方都不成空，实地上还是白好。

连晓然在姜言臻落子之后“啪”一下拍子，速度之快，似乎早已算好。

黑棋要先手开左下角的劫了！

平静的拖到官子，对他不利。连晓然抿着唇等着对手的反应，他的眼中有火苗在闪烁：你，敢和我打这个劫吗？姜言臻？！

姜言臻也是迅速就把棋子拍到了棋盘上。

——第一感，可战！

人死不能复生，棋死却可以劫活。而连晓然和姜言臻打的这个劫，却关系到左下角黑白两大块的死活。黑包白，白含黑，两方的死活全靠着这一个小小的劫维持着。

……这个劫，必定打的火星四溅。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双方的眼睛都拼命在棋盘上乱转，努力寻找着劫材。读秒声的催促中，两个人都没法去算清对手所有的劫材数，他们只有拼尽全力去寻找更多的劫材，来保证自己的胜利。

是的，谁打失败，左下角将会被对方全部鲸吞！

二十目的进账，没有人可以忍受！

连晓然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姜言臻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棋盘不是战场，但它比战场更残酷。

猝然间，姜言臻的手一停。

白198手，脱先。

连晓然蓦地笑了，他拍子毫不客气的消劫。

——白棋，没有劫材了！

黑白的实地瞬间逆转，黑棋贴目已经绰绰有余。

姜言臻不甘心的攻击了几下黑棋大龙，连晓然优势之下脑袋并没有发热，在有一个先手眼的情况下，有条不紊的又做出了一个眼。又下了近十余手，姜言臻知道自己翻盘无望，这位昔日不苟言笑的冷面人微不可及的叹了口气，投子了。

——232手，黑中盘胜。

七小时的鏖战，终于有了结果。

连晓然神色不变，他敲了敲棋盘——这是不同国家棋手的通用手语，意为着“要复盘吗？”姜言臻摇了摇头，他死死的盯着棋盘，像是想把棋盘看穿。连晓然一抿唇，没多说什么，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在记谱员递过来的棋谱上签字后，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