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方 下——花卷儿
花卷儿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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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是和谈成功了?”余歌显得比纪崇基冷静。

“是啊,”王雄道,“谈了好多天了,看来,这次是真的谈成了。”

“所有的西夷军都会退吗?”余歌还有点不放心。

“呵呵,这个,应该吧……”王雄又怎会知道,只是应付两句让余歌安心,“潞州的西夷人也会撤走的。”

余歌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怎么办呢?”纪崇基问,“还去七绝山吗?”

“还去,”余歌向着纪崇基点点头,又对王雄一揖道,“辛苦各位弟兄们了,请你将他们再带回去吧。”

“这个自然,我会派人安置好,”王雄道,“你们俩去七绝山,我护送你们!”

纪崇基推辞了几下,王雄坚持,便只好罢了。而余歌根本连推辞也没有推一下,虽说西夷已经撤军,但他经过前日的惊吓,已对前路心生忐忑,有王雄护送,心中还会安稳一些。

于是王雄叫了几个属下,护送着纪崇基和余歌去七绝山。这一路无事,平安上了山,取了骨灰,还在僧院中做了法事,才下山回程。

王雄提出:“六爷,反正这儿离鸦山不远了,要不要回去看看?”

纪崇基脱口便答应:“好啊!”之后又觉心虚,偷偷瞟了余歌一眼。余歌骑在马上,心情比来时放松许多,微微笑道:“是该回去看一看。”

文强见到他们回来,自然是大喜,在山寨举行大宴,全鸦山狂欢着庆祝,纪崇基一连几天都醉得不能动弹,纵使余歌叮嘱他伤势未好全不能喝多,也架不住兄弟们轮番的灌酒。就这样几天下来,纪崇基过得转瞬即逝,余歌却是很快便呆不住,想回潞州了。

“虽说现在西夷人走了,到底曾经失陷,我担心潞州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总要快点回去看一眼才好。我那医馆里虽然没什么值钱的玩意,总算是我家,也颇令我挂心。兄弟们相聚虽然开怀,终须一别,我们今日就此别过,往后还会回来看望各位大哥和兄弟们的,何必强求尽兴,把兴致都用尽了,岂不没趣?”

余歌拉着纪崇基去向文强辞行,文强脸色一变不让走,余歌便这样说,末了还加一句:“兄弟们留着点念想,便是不在一起,也和在一起一样。”

文强说不过他,叹了一声,道:“我不是不许你们回家,我其实还有事想和你们说。西边边境,盘龙山的当家叶雨泰写信给我,叫我们把鸦山的大寨和人力,都搬到盘龙山去,和他一起抵抗西夷。我想,这是好事啊,是英雄该做的事啊!我琢磨着把鸦山整顿整顿,然后把主力人马,都带过去!你和老六回来,我更是高兴,不想放你们走了。老六自不必说,余兄弟你,也是难得的人才,我们去边境打仗,自然和以前小打小闹不同,需要个军师,我想来想去,你不就是最好的军师人选吗?余兄弟,你想想,这可不是你瞧不起的草莽争斗,这是正正经经的大事业呀!你们,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余歌见纪崇基听得,好似有些动心的样子,干脆一咬牙,跪在了地上,向着文强道:“大哥!我心里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但凡我有些热血,一定和你们一起赴边境杀敌!可是我真的只想过平常的日子!崇基是您的弟弟,他身上有您的英雄气,我本不该拖累他,他一年前为了我离开鸦山,已经是我对不起哥哥们了,现在又有大业在眼前,他若是想留下,我不敢再拦他,只是……只是现在已和一年前不同,如今没有他,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大哥,我只好跪在这里求您,我们二人的这一点薄力,也许杀不了几个西夷人,您能让我们二人回乡,却是给了我一条生路啊!”

第五十章:哀土

早有人冲过来扶住余歌,文强和纪崇基也是被他吓了一跳,都到了他身边来,不让他继续跪下去。余歌十指抓着地面,脸也低得紧贴地板,泪水因此沾了一脸,任凭别人怎么拉,也不愿起身,逼得纪崇基连连说:“永言,你别这样!我是不会丢下你的,死也不会的!你快起来!”

文强也只好说:“我只是把道理说与你们听,愿不愿意全凭你们,并没有相逼,余兄弟何苦这样?再跪下去,我这脸可就一点也没了。”

余歌这才渐渐止了哭声,扶着纪崇基站起来,向文强连连道歉请罪。文强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对余歌又是无奈又是折服,只得放了纪崇基和他去,还叫张喜和王雄沿路护送他们回潞州。

纪崇基从未听过余歌的这般心声,听到余歌说离不开自己,反倒挺沾沾自喜,被余歌看见,睁着两只还红着的眼眶问道:“傻笑什么?嘴都快笑裂了。”

纪崇基抓了抓脑袋,道:“我可从来不知道,你没有我会过不下去呢……”

余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收下颌,道:“经过这次,差点死在西夷人手里的事,我算是认清了,世上的路极艰险,一个人真的难走,还是找个人一起走好些。”

说完,看了看仍忍不住窃笑的纪崇基,道:“你是不是特别想跟你大哥去盘龙山?”

“这个……我……”纪崇基被余歌说中,忙道,“抵抗西夷,是好事啊,我想去是自然的。但是,既然你不希望我去,我就不去,毕竟他们那头,少我一个不算少,咱们这头,没了我就不成家了嘛。”

纪崇基总是能把话说得这么暖人心扉而不自知,余歌心田中如春风拂过,继而又稍觉对他有愧。

“傻子,你要是去盘龙山,我也会跟你去的,”余歌道,“只是我没那股豪气,只知得过一日且过一日,抵抗西夷必定有危险,你也看到了,西夷人有多可怕,所以,但凡能平安度日,我就不想动别的心思……”

“我知道,我知道,”纪崇基连连道,“我也不是特别想去,你不用对我解释。”

他们二人,就在王雄张喜的护送下,日渐接近潞州。一路上看到的返乡的流民,路边无人收殓的遗体,和被烧毁的村落农田,让余歌的喉头如梗了什么东西,心也悬得高高的,更加恨不得一日还乡。纪崇基把忧心说了出来:“西夷人竟然如此残暴,不知道潞州怎么样了?”

余歌无端地感到了害怕,越快到潞州,这种恐惧也就越强烈。将看到城门时,王雄张喜和纪崇基开始说些告别的话,余歌忍不住打马跑在前头,心急火燎地先进城门。

潞州果然已经面目全非。从城门开始,几乎没有完好的房屋,烧过的碎屑在地面上翻滚,连树木上都遍是刀痕。早有先他一步回来的难民,坐在街边哭泣,或是一脸木然的老妇,往家门口的路面上泼着水,水打湿了泥土,也让那上面的血迹显得更深。

当纪崇基等人追上余歌的时候,余歌正站在化为焦土的医馆前,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纪崇基心里一沉,默默走到余歌身边去,看着面前这一片废墟,不敢说话。张喜和王雄拉了人问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西夷军进城之后,奸杀掳掠,无恶不作,如遇抵抗,便将不从之人杀了示众。他们自己住的是帐篷,便将房屋拆毁当柴烧,甚至只是烧来取乐。沦陷期间,潞州残余的人们生不如此,如在地狱。

“天杀的西夷人……”张喜小声咒骂着。王雄远远看着纪崇基和余歌,问他:“现在怎么办?”

张喜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光,说:“这是个好机会啊!”

“什么?”王雄不懂,“你说什么机会?”

“王雄,别怪我无情,这时候本不该想到这个,可是,除了现在,再没有机会能劝得六爷跟我们回鸦山了!”

王雄顿时领悟了:“哦,我懂了!可是……余兄弟要是不同意,该怎么办?”

“说是劝六爷,最要紧就是劝余兄弟,你不明白吗?”张喜道。

“对对!但是,怎么个劝法呢?”王雄问道。

在王雄和张喜共商良策的时候,纪崇基走进废墟中,真切地踩在昔日医馆的遗骸上,心里难受得像是有东西堵着,无路可以出来。他知道余歌一定更加难过,虽然流泪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是哭出来也许会舒服一些。于是他走回到余歌身前,一手揽住余歌,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

“永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房子没了家还在,只要咱们两个还活着,就没什么回不来的!”

余歌在颤抖,却并没有掉泪,甚至连一点感情也没有表露出来。

“不,”他说,“安宁回不来。只要西夷人还在,我们就永远得不到安宁。”

“西夷人已经走了啊,永言,”纪崇基扶住余歌的肩膀,想制止住那种颤抖,低下头看他的眼睛,“西夷人不是已经不在了吗?”

“他们还会回来的!”余歌的眼神忽地变得严厉,抬头望向纪崇基,再转而看向那一片废墟,和潞州的哀土,“西夷人为所欲为到了这样的程度,朝廷竟然束手无策,不但不能施以惩戒,还要央求着他们退兵——就冲着这个,他们也还会再回来的……一定会再回来的!所有人都知道!”

余歌越说越激动,以至于推开了纪崇基,独自往废墟里跑,纪崇基不得不拉住他,大声喝道:“永言!别慌!”

“我没有慌!”余歌喊道,“每个人都能猜到!他们心里都知道,西夷人还会再来!我们逃不掉!没有想到,我这一生,竟然能亲见亡国吗?!”

纪崇基见他连“亡国”二字都说出来,吓得头皮都麻了,拼命把余歌往怀里抓,不停叫他:“别说了!永言,别说了!”

王雄和张喜听到这边声响,也忙跑了过来,此时纪崇基已经强行把余歌按进了怀里,余歌的身体在剧烈地颤动,所以王雄他们就以为他在哭。

“六爷,这地方现在不能住人呀,”张喜道,“我们回鸦山,找点人来,帮您把这儿收拾了,房子重盖吧。”

“是啊是啊,”王雄跟在后面说,“反正都是要回去一趟,不如您二位就跟我们一起回去,等房子弄好了再回来,不是挺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显然是串通好了的,纪崇基自然没听出来,此时恍然无主,想要问余歌意见,又觉此时的余歌一定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得含含糊糊地应着:“这个……再说吧……”

纪崇基原本想等余歌平静下来,再行商讨,没料到这时余歌突然从他怀中抬头,身体虽还在抖着,脸上却是干的,并没哭过。

“回鸦山?”余歌眼睛通红,咬着牙问王雄张喜,“回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王雄和张喜大惊,没想到余歌那么快就识破。张喜反应快些,赶忙辩解:“不不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就是想给二位把一切都料理好了!余兄弟不想回去也行,我们留下来陪你们,把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再走!大当家都没留二位了,我们哪敢有别的心思……”

“我说的不是你们,”余歌的身体终于停止了颤抖,因为刚才抖得太厉害而顿觉无力,眼泪也在这时才沿颊滑下,“我愿意回到鸦山,跟着大哥,共同抵抗西夷。”

第五十一章:密信

同样的话,从文强口里说出的时候,是那么的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然而余歌说着这句话,却是那么的无奈悲切,深深的绝望。

张喜和王雄害怕他反悔了,立刻张罗着回鸦山,倒是纪崇基有些犹豫。“你先前不是不愿意的吗?”他说道,“不要因为一时伤心而改变主意,房子还能再建起来的,你想要的日子,也会回来的,要是因为一时冲动,以后后了悔,可就不好了啊。”

余歌摇摇头:“你以为我是一时冲动吗?其实我想了很久了。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了一路。我当然也想让过去的日子回来,但是……西夷人贼心不死,我们哪来的安宁?朝廷又软弱,要想不当亡国奴,可不是只有自己出力了?”

说完,竟苦笑了一下。纪崇基看他说得痛苦,坚持劝他:“你回不回去,大哥都是要去抵抗西夷的,我们两个人能有多大的力量,去了也帮不了多大的忙,能改变多少?你还是别想太多,尽管过你想过的日子,别太为难自己。”

“我们帮不了多少?我和你大哥这么说的,你就真的信了?”余歌苦笑着,不停摆头,“你难道忘了《种子方》能做到什么?你大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要留我们,我们能帮的,可不是什么小忙,我们能改变的,也不止一点半点。我敢下这个决心回去,就是拿准了,只要《种子方》还在,便胜过千军万马!”

“我不同意!”纪崇基变了脸道,“这等大事,你想拒绝就拒绝,想回头又回头?既然现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死活要走?你真当我没脾气啊?”

张喜见余歌好不容易改了主意,纪崇基又说了气话,忙不迭地来劝:“六爷,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余兄弟说话向来都是有打算的,您就是不愿意,也可以先回鸦山去暂住,是不是参与抵抗西夷什么的,可以以后再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思!”纪崇基指着张喜道,“你们还不是想先把我们弄回去?回去了我们还能有机会走?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你们少操心!”

王雄忍不住了,在一旁嚷道:“六爷,您这话说得!难道你不想回去?还不是为了余兄弟,你才回来的?这下余兄弟愿意回去了,您倒不愿意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的确不该管您的事儿,但是……但是我看着您明明想回去,又非要说不回去,我都替您难受!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余歌慢慢地坐到了地上,脚边烧剩的木块不知曾是哪一只横梁,乌鹊从烟色的云朵下飞过,冲着衰败的夕阳去了。纪崇基面对王雄的质问说不出回答的话,其实真正想回鸦山,去打西夷人的是他,他也知道,余歌不到绝境,绝不愿打打杀杀,他今天说出了这样的话,就代表他已经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纪崇基不想这样,他不想余歌认为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如果打个三五年,能换得十年二十年的平静,就算值得,”余歌眼神空旷,兀自说着,像在算账,“如果用尽我们的一辈子,能换来中原的百姓不受侵扰,也不能算亏。就怕……就怕费劲心力,万人捐躯,依然不能挽回河山倾覆!”

张喜比王雄略多些小聪明,知道不管纪崇基嘴上怎么说,最后都得跟着余歌走,现下只要不让余歌改变心意,便能让他俩回去鸦山,便屈了一膝,跪在余歌面前道:“余兄弟,大当家说过,‘男子汉活一辈子总要做点事情,能够为国为民,才算最大的事业。因为官府无能,我们才落草为寇,西夷入侵,朝廷无力……朝廷虽然可恨,我们得分得清大是大非,朝廷打不跑西夷,我们打!朝廷抗不住他们,我们去!这样的事儿,只要做了便是英雄’!余兄弟,你读过书,比我们都有本事,你能将这本事用在这样的事业上,你是大英雄啊!”

余歌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只是摇头道:“我哪里配叫这两个字。我只是做不得不做的事……也许是《种子方》耐不住寂寞,冥冥之中告诫,自那时起违背了初衷的我,再也不配得到安宁——而边境战场,则是唯一能够给它施展拳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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