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下——河汉
河汉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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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周棠都好好想过,可作战方案一套套拿出来又一套套被舍弃,他就是定不下心来。

他也知道,最近自己的脾气有些偏激暴躁,近侍对着他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尤其入夜后,有时他对着寸雪一发呆就是一整夜,有时火气上来,又想叫人立刻把寸雪熔了让自己再也看不见它。

这样反复无常,全因为那个人。

如果那个人在身边的话,自己也许就能静下心来了吧。

他总有这样的本事。

洛平去求见宁王。

宁王府的人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让他足足在大门外等了两个时辰。

秣城的雪虽然没有北境来的大,但很是湿冷,冻得人身子骨都僵了。不一会儿洛平的裘袄上就落了细碎的一层,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他正要第四次请求通报的时候,大门终于为他开了。

洛平抬腿时才发现,各处关节都在刺刺地疼。他很能忍受严寒,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麻痹,但不代表他的身体能抵得住这般折腾。

微晃了晃,他缓过一口气,看见宁王拥着上好的貂裘袄子,冷眼看他:“不知洛大人驾到,本王有失远迎了。”

洛平连忙行礼:“是下官唐突了。”

口中呼出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谁也看不清谁。

坐到堂上,洛平捧了杯茶暖手,冻得通红的手指捂在瓷杯壁上,好一会儿才感觉出温度。抿了口茶,却是温水冲的陈茶,并不好喝。

“不知洛大人有何事?”

“回王爷,下官想跟您讨一颗药。”

“什么药?”

“余算。”

“余算?”宁王皱了眉头,回忆了下,“就是上回皇上给我去医治盛京副尉的那瓶药?说是什么西昭圣药来着的?”

“正是。”洛平道,“听皇上说那瓶药共有三颗,下官母亲病重垂危,想问王爷您求一颗,以医治顽疾。”

宁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了眯眼睛。

半晌,他道:“洛慕权啊洛慕权,本王真没想到,居然能看见你低声下气的时候。平日里那些目中无人、那些飞扬跋扈呢?怎么,有事相求,便转了性子了?”

“下官做事莽撞了,哪里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海涵。”

宁王冷哼一声:“你得罪本王的事情细数起来还真是不少,不过本王向来不是无情之人,念你一片孝心,这药也不是不能给你,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王爷请讲。”

“本王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讨得父皇和衡儿的信任的?父皇刚死,你便迫不及待地赶回来要复官,你这样一个爱权如命的人,根本谈不上忠诚可言。真不知道当初父皇为何对你青眼有加,甚至为你独设一次殿试,特意给你升官的机会。”

“是先皇抬举了。”洛平垂首。

“那小皇帝呢?你跟他有过什么交集?他凭什么把你这么个半路冲出来、死皮赖脸要官做的人扶上高位?你到底用什么蛊惑了他们,嗯?”

洛平终于抬眼,语气淡淡:“王爷以为呢?”

他眼中隐有怒意,又似乎只是无所谓的一句反问。宁王被这双眼盯着,竟有些茫然了——这个洛平,究竟是个清高文士,还是个奸佞官迷?

他以为?

他以为……

“若说是你的才学,翰林院比你有才学的人多得是;若说是家世,你家在西境偏远小城,于朝政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若说是你的模样,”宁王扳着他的脸看了看,“啧,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皮囊。还是说……”

宁王攥着他下巴的手顺着他的颈项缓缓下移,指尖划过喉结,划过锁骨,止住。

“还是说,这具身体?”

洛平轻震了下,冷冷看他:“王爷慎言,您这是在议君。”

宁王笑得自负:“议了又如何?你敢做出这等蛊惑君王的下作事,还怕人议么?本王倒是真的好奇,你这种贪权又偏要假清高的人,是用什么姿态服侍帝君的?”

虽说来前已做了心理准备,但被如此折辱,洛平终究觉得不堪,便抿唇不语。

“不如这样吧,用你的身体,换一颗‘余算’。”

面对宁王的故意羞辱,洛平静默了好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对下官来说,这倒真是很划算。王爷愿意换,那便这样换吧。”

洛平放下茶盏,起身理了理衣襟,唇畔牵起一笑:“王爷,请。”

这颗药,他必须拿到。

这是周棠的救命药。

第四十八章:寸雪断

洛平唇畔牵起一笑:“王爷,请。”

宁王眉梢一挑,反倒是愣住了。

他疑惑地审视洛平,不相信他能如此坦然。

洛平见他不动作,缓缓道:“下官有求于王爷,付出点代价本就应该,王爷不必猜疑顾忌。洛某布衣出身,若真能得到皇族垂青,那真是无上荣光,也省得自己一步步往上爬……王爷之前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宁王有心折辱他,自是口无遮拦,压根不在意说出口的是否属实,只要能让洛平感到难堪,他心里就畅快了。

万万没想到,这人既没羞没臊,又牙尖嘴利,居然完全不顾自己清高雅逸的文官尊严,结结实实地倒打一耙,把堂堂宁王窘得骑虎难下。

宁王的踟蹰让洛平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心中更为笃定。

他故意执起宁王的手说:“王爷在犹豫什么?不会是怕招惹麻烦上身吧?还请王爷放心,下官十分识时务,此事断不会张扬出去的。”

他说得诚挚,一双眼里似盛着隐忍委屈,又似盛着几许期待,婉转看来,竟带着一抹剔透的琉璃色泽。

有那么一瞬,宁王当真被惑住了,眉头紧蹙,反手按住洛平的腕,另一只手顺着洛平的眉梢眼角抚过。

刚刚碰上冰凉的皮肤,洛平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这一下也把宁王惊醒了。

仅仅一闪神,宁王便大力甩开手,重重哼了一声:“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

洛平被他甩回座椅,仍是淡淡笑着:“看来王爷也觉得下官姿色平平,下官自知决计比不上王爷上次赎回府的翠竹楼清倌,用一颗圣药来换,王爷也觉得不划算吧。”

宁王深吸一口气,骂道:“好你个洛慕权,难怪当初都说你是最毒辣的大理寺卿,果然老奸巨猾,把人心计较得分毫不差。”

“王爷过誉了。”洛平谦道,“其实王爷赠药与我,未必没有好处。”

“怎么说?”

“下官的家乡离京甚远,送个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月,这两个月,下官看来是不能陪伴皇上左右了。”

宁王狐疑:“你当真丢下他不管?这就是你的忠君之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母亲病危,身为儿子怎能不去?何况下官欠了王爷一个人情,这两个月,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了。”

“哼,两个月?你猜两个月后京中局势如何?”

“下官不是圣人,无法预料会如何。”

“……”宁王望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人识时务,不知怎么的,还觉得他这幅低眉敛目的神态很顺眼。想了想他问他:“若是我做了皇帝,你可会一样效忠于我?”

洛平莞尔:“谁能与我高官厚禄,我便效忠于谁。下官一向只忠于君,不忠于人。”

“你倒真是个聪明人。”

宁王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抬手唤来了管事:“去取一颗‘余算’来。”

管事领命退下,洛平躬身道谢:“多谢王爷成全。”

次日,洛平果真呈上了回乡省亲的折子,跟吏部告了假。

小皇帝几番不舍,当朝挽留,只是洛平面色哀戚,软语恳求,又有众位大臣说尽孝道,小皇帝也不得不放人。

退朝时,洛平与同袍们寒暄着,冷不丁感觉背后被人瞧着,待转头,只看见宁王上轿的背影,未曾见他的一脸若有所思。

宁王生性猜忌,为人审慎,当初方晋便是被他疑有二心,弃出了京城,洛平与他周旋,颇费脑筋。此次能有机会暂时卸下担子,也算是让自己稍事休息。

拢了拢衣袖,洛平闷咳了两声,对轿夫道:“回府吧。”

孙大娘听闻他又要离京,心中放心不下,丢了酒肆的生意就回来帮着打点。一见到洛平,她便大声埋怨道:“老爷,您能好好歇一天吗?瞧瞧您这脸色,可不是又要病了?”

洛平摆手道:“没事的。”

“怎么没事?回来这会儿功夫您就咳得没停过!”

“那是昨日多吹了会儿风而已。”洛平宽慰她,“好歹我也懂些医理皮毛,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孙大娘你不必太挂心。”

孙大娘知他固执,实在没办法,只得帮他收拾好行装,叮嘱他路上小心,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看大夫,千万不要治好了母亲累死了自己。

洛平笑道:“哪有那么严重。”

——

“报!将军,新的粮草已到,足够过完这个冬天了!”

“报!将军,北寇依旧闭门不出!城中偶有金石敲击之声传来,不知在做什么!”

“知道了。”周棠挥退探子,问四座:“依你们看,此时是退守,还是强攻?”

监军道:“既然已经退守了这么久,不如静观其变吧。他们这样按兵不动,显然是在搞鬼想引我们攻城,若是这时候强攻,先前的忍耐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廷廷还是强烈建议强攻,他从一开始就主张强攻:“管他们搞什么鬼,我们在这里等着他们先出手,倒好像是我们怕了他们!就该乘胜追击把他们杀回北凌!”

周棠未表态,问方晋:“军师觉得呢?”

方晋含笑道:“强攻。”

“军师之前不是反对的吗?”

“如今不同了。当时我担心将士们不适应此处酷寒,恐有失误,又担心朝廷里的某些人会在关键时刻克扣粮饷,一旦深入北凌地盘开战,很有可能后继不足。”

周棠微眯了眼:“克扣粮饷?军师为何会有这种顾虑?”

方晋也不瞒他:“我率越州旧部动身过来时,曾收到慕权兄的一封信,信中说:京中粮饷恐生变,军阵得志莫长驱。想来慕权兄与京官周旋,预料到一些事,特意提醒吧。”

他也不管提及洛平后周棠的脸色有多难看,径自说道:“要说慕权兄,虽不善战,却有决胜千里之外、防患于未然的本事,实在让人佩服。不过现下粮草稳妥,不必有后顾之忧,蒙苏答显然在耍花招,与其等着受制于人,不如我们主动攻城,逼他们提早亮招。”

周棠狠狠瞪了方晋一眼,压下心中不快:“军师说得极是,本将军也不想再跟他们耗下去。粮草来了一批又一批,光吃不打仗,能吃得安心么!不如早点打完这一仗回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过年,监军也好回去复命。”他也好回去好好教训某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几名参将立即点头称是。这仗打得痛快,势头正好,他们也都想快些领了军功,赶得上回家陪老婆孩子过年。

周棠从帅座上站起:“传令!立刻整军,即日攻城!”

“是!”

廷廷与方晋出营帐时小声嘀咕:“方先生,你没看见他那张臭脸吗?洛先生的密信你也敢说给他听?”

“怎么就说不得了?”

“上回我营里一个小兵无意间说起洛先生以前断过的一桩奇案,转眼就挨了五十军棍,打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谁求情都没用。”

方晋啪地甩开扇子:“他可不敢打我,再怎么生气,他也不会打的。”

廷廷奇道:“为什么?”

“因为他有事求我。”

“啊?什么事?”

方晋但笑不语。

两人刚扯淡到这里,就听背后传来周棠沉郁的声音:“军师过来。”说着径自走进方晋的营帐。

方晋收了扇子:“遵命。”临走时小声点拨迷茫的小徒弟:“有人归心似箭,摸不到,看一眼也是好的。”

入帐,周棠开门见山:“他的信呢?”

方晋道:“慕权千里传信到越州给我,自是私人信件,将军不方便看吧。”

周棠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道:“他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我叫你拿出来!”

方晋无视他的怒火,反倒端出了师父的架势:“大战在即,你仅仅为了一封信就跟我拍板,这般沉不住气,让他如何放心的下!”

周棠冷哼:“我跟他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

方晋看他被怒气冲红了的眼睛,叹了口气:“信不是不给你看,只是需要等你冷静下来。这封信他给我不给你,也是怕你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周棠愣神。

是,他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何洛平寄信是给方晋而不是给他。他再恼他,也还是会听他的话啊……最多先把信撕了再拼起来重看而已。

“慕权思虑太多,处处为你打算着,确实有些自以为是,这往往是谋臣的通病,你也怪不得他。”

“我现在不怪他了,”周棠抿唇道,“我只是……很想念他。”

“我知道,我……”方晋微微动容,硬是咽下了那个‘也’字,“……我要告诉你的是,并不是他狠心。你今后要做的事,确实需要你自己好好磨练,有他在你的身边,你定然施展不开的。他知道自己对你的影响,知道什么时候该陪着你,什么时候该离去。仅凭这一点,他便是我望尘莫及的贤臣。”

“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我在他眼里就那么不讲道理吗?”

“……”方晋很想点头,周棠在洛平面前就是个无赖,永远是冲动大于理智,有些道理讲得通,有些道理死活讲不通,他这个旁观者最能看清。

“罢了,你自己看看他的信吧。”

方晋把那封信递给周棠。

心仍旧很短,首行说了警惕粮饷的事,第二行说了南山军入编的事,第三行……

从第三行开始,每一句,都是在说他——

王爷年轻气盛,易受激将,他若要莽撞行事,望仲离兄竭力劝阻。

王爷若因我之事心中郁结,随他恨去,切莫为我开脱求情,免他分神。

北凌天寒,务必让王爷多备蛇油膏,分给将士们,利战,利军心。

此仗胜时,便是京中大乱之时,越王率军归来,需做三件事……

周棠看到这里,猛然心惊。

白纸黑字上清晰地写着:“暗杀监军,清君侧,擒王。”

他不由得轻声念了出来,待他看完,方晋立即烧了那封信。

周棠回过神来,那张纸已成了灰烬。

事实上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打算,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也不知是否会有合适的时机,现下有小夫子一言,他心中大定,可是:“他在京中……”

“他在京中,恭候将军凯旋。”

周棠亲自率军,直逼北凌军城下,巨木冲城,城门上的士兵被遥遥射下,大承军虽无神兵利器,士气却悍勇无匹,连战两日,竟硬生生撞开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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