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远不是说了吗,此药比易容术更加不容易被人识破,皇宫不比别处,若是使用易容术,难保不会被人发现,只是此药遇水即化,因此要小心使用。”
“这两次被人识破皆是因为您脸上沾了水,只是第一次是有意的,这一次却是意想不到的,这样下去很危险,早晚会被识破的。”
“只要等到太子即位,我们就用不上这东西了。”流涯轻靠椅背,闭目歇息。
“主子,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聘远已派人传消息过来,任务已经完成,不日便可回京。”
流涯猛地睁开眼,又惊又喜,不过只是一瞬间就暗淡下来。
缓缓站起身,站在窗前,温柔的月光给他的脸抚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他……还在生我的气吧。”
想到那人临走时又生气伤心又失望委屈的表情,心底不禁一阵轻叹。自己就这么拒绝了他,他大概很伤心吧,又不想让自己看到,因此故意请了个远离京城的差事,只是……
流涯自嘲地笑了笑,是自己配不上他,又如何能够接受他的真情。他是那样干净明澈,自由自在,他是即将翱翔于蓝天的雏鹰,有朝一日,定会展翅飞翔。而自己,只有在遥望蓝天时才会见到他吧,他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自己这样的人,已经无法奢求自由,又怎能做那束缚雄鹰的锁链呢?
“主子……恕属下僭越,本不该过问主子的私事,只是聘远他……确是真心的,他……”
“笑,”流涯轻声打断了他,顿了一下,悠悠叹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清楚,杀了这么多人,死后,自然是要下地狱的,可是聘远他不一样,他是要飞翔于蓝天的。”
韩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自然理解聘远,对于聘远来说,自由远不如流涯重要。因为自己也是存了同样的心思,只是,自己说不出口罢了……
朝圣一过,各使臣便开始准备回京事宜。临行前晚,皇宫中照例准备晚宴为各使臣践行。
流涯依旧是脸上涂上厚厚的药泥,默默地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旁若无人地自顾自饮酒,全然没看向此刻晚宴的焦点人物。
姚聘远,前吏部尚书姚雪风之子,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才华横溢,十四岁高中状元,为官后两年更是显现出不凡的才华,半年前,奉圣上之命到宴清去办些事,此次回京,自然成为文武百官争相拉拢的对象。
一杯接一杯地接过敬来的酒,儒雅大方,温文有礼。
流涯在晚宴进行至一半时,便以身体不适为名,早早离席了。
夜色如水,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冷冷的月光照在打磨光滑,雕刻精美的石路上,宛如流淌的美酒,冰冷醉人。
一直都是这么孤独,也早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一人站在月光下,静静地仰望苍穹。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原本宛如死水的心境竟起了波澜。
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小时候在宫里住过的景福宫。自从自己十五岁封王建府后,这景福宫就一直空着。缓步走进前院,望见那棵高大的樱树,还记得自己由于前一天晚上,练功练到很晚,第二天上课打瞌睡,就是在这棵树下被先生罚抄《礼经》三十遍,可怜自己晚上还要和师父学习暗杀术,就在这两难之际,聘远笑嘻嘻地摸到景福宫来,抱着他,神秘兮兮地道,“流涯,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说着,从身后晃出一个精美的食盒,“这个呢,叫‘如意糕’,只要吃了这个,再去睡上一觉,你的愿望就会实现,很灵的哦!”
自己当时傻乎乎地信以为真,晚上醒来发现枕旁整整齐齐地放着已经抄好的《礼经》,连字迹都跟自己的一样。后来才知道,原来聘远模仿他的笔迹已经到了乱真的地步。
流涯轻轻地笑了,走到树下,凭着记忆,挖出了那坛珍藏了十年的凝妆泪。
四下看看无人,飞身上了屋顶,坐在坚实的红木房梁上,据说,这样可以离月亮更近。
撕开坛封,一股奇异的香味淡淡飘来,浅尝一口,浓浓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开来。
“上次把我赶走了,这回更是连看都不看我,一见到我,就开始借酒浇愁。你就那么不愿意见到我吗?”
声音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属于少年清亮的嗓音此刻带着一点哀怨一点委屈,还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流涯无奈地低叹了口气,慢慢转过头来,半年了,可是他依然没变,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嵌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如最清澈的泉水,仿佛能映照出人的心。
在他清澈的眼神注视下,流涯狼狈地回过头,不忍再注视那双充满思念爱慕的眼神。那样不掺一丝杂质的爱,他给不起,唯有一次次逃开。
“我以为上次已经和你讲得很清楚了。我是不会爱上你的,你也不要再期盼了。去找一位真正爱你的人吧,不要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是不会爱上任何人,还是……只是不会爱上我?”清亮的声音问得坚定,没有一丝一毫逃避的余地,宛如泉水般叮咚作响。
流涯身体一阵僵硬,仿佛被戳中了心事,聘远满意地在流涯眼中看到一丝慌乱。
“你说我对你只是一时的迷恋,可是这半年来我已经想得很清楚自己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已经爱了你这么多年,要是能放开,早就放开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聘远……你这又是何苦……”
“你这又是何苦呢?用一个缥缈的誓言,将自己紧紧锁在这里,别人对你的爱你视而不见,将自己变成这样,自甘忍受别人对你的讥笑。你到底在追逐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多少人为你心疼?”
“聘远!”流涯低喝一声,末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要再说了……我有我的追求,你不会明白。”
“是,你有你的追求,可是你不能阻拦别人的追求,你可以将我对你的爱弃之如弊履,可是你不能连我可以爱你的机会都不给我,你太自私了!
“流涯,你知道吗,你就像是引人上瘾的毒药,爱上了你,就一辈子都逃不掉。你总是让人感觉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聘远双手捧过流涯的脸,让他的眼睛正对着自己,无处遁形,“流涯你看着我。”
聘远看着流涯矛盾痛苦而又无奈悲伤的眼神缓缓笑了,“你是爱我的,对吗?”
第九章:情到深处无言语
莫湫总觉得今夜的离忧王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见他早早离开,过了一会,姚聘远竟也借口不胜酒力离席。莫湫觉得有些蹊跷,便暗暗尾随。
见姚聘远来到了景福宫,便藏身暗处观察,却见到了一幅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景象。
早先离去的离忧王竟坐在景福宫的房顶上,抱着一坛酒。月光之下,显得格外落寞凄凉。
一不留神间,姚聘远就不见了,四下张望,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到了房顶,坐在流涯身边,神态亲密,不知在说些什么。
实在是太奇怪了。
离忧王,姚聘远……
本应是毫无关系的二人,为何会有如此的举动。
众人口中好色成性粗鄙不堪的离忧王为何会独坐在这里。
才华横溢为官清正的姚聘远又为何会与离忧王有如此亲密的举止,仿佛多年的知交好友,又仿佛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
看来,这离忧王的身上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你是爱我的,对吗?”
面对着那双如孩子般清澈而又执著的眼睛,流涯又如何能说得出那句违心的拒绝。
“我……”
微笑荡漾开来,姚聘远眸中闪着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星光。
伸出双臂将流涯搂入怀中,声音是哽咽颤抖的感动。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再拒绝我,谢谢你给了我一次可以爱你的机会……”
流涯缓缓闭上了眼睛,晶莹的泪光在月光的照耀下愈发如钻石般耀眼夺目。
罢了罢了,即是这样,那么就放纵一回吧。
流涯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回抱住聘远,嘴唇贴近耳畔,轻声低吟。
“即是如此,流涯愿与君上穷碧落下黄泉,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聘远愣了片刻,猛地将流涯拉到自己的眼前,不敢置信得盯着那双似乎能够反射出月光的眼睛,眼中的坚定认真不容置疑,那温柔又深情的眼神聘远觉得,自己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
巨大的幸福冲击得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意识到流涯方才说了什么,狂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流涯瞅着他熟透的脸颊,缓缓笑了,这哪里还是那个才华横溢,于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侃侃而谈的京城第一才子,分明是个得到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而不知如何是好的傻孩子。
看着此刻的聘远,流涯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樱花纷飞的那个夜晚。
一样的通红紧张的脸颊,仿佛熟透的苹果,却还硬要装出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殊不知,这样的聘远在自己的眼中是多么的可爱。
“喏,这是给你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随便做的,不要就算了,也别太感谢我了!”说完,一溜烟跑远了。打开那个礼物,流涯愣住了,那是个雕刻得极其精美的小塑像,一颦一笑宛若真人,穿着流涯平时练功时穿的白衣服,衣阙翻飞,临风而立,塑像的头微微仰着,仿佛仰望苍穹,脸上是流涯自己都没察觉曾不自觉出现过的歆羡表情。
隐藏了这么久,还是被看出来了吗。自己仰望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流云,是繁星,是飞鸟,是雄鹰,抑或是自己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
原本以为,爱情之火早已熄灭,二人也终归可以各行其是,以礼相待。然而,流逝的岁月把爱的真金磨得更亮,压抑了多年的心灵呼唤终于在这宁静的夜晚,伴着那一声声的无怨无悔的誓言,划破寂静沉默的万里苍穹,向整个天下宣告了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多年沉寂冰冷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在这人的怀抱中重又变得鲜活起来。
这么多年了,自己追逐的到底是什么呢?是父皇慈爱的抚摸,是皇宫里一句关怀的问候,抑或只是那一声声温暖的哥哥?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为了那句誓言,他已经牺牲了太多,错过了太多。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这样,真的值吗?
他的眼前又不知不觉浮现出了那曾不止一次在梦中出现过的景象,蔚蓝的天空,在流云中舞动穿梭的飞鸟。
只有这样的自由才是属于他的,遥歌并不属于他,他那样的孩子天生就是属于那雄伟霸气的燕朝皇宫的,而他,不可能陪着遥歌一辈子,那条路,终归是要靠自己走出来的,谁也代替不了。
一瞬间,流涯想通了很多事,那些以前一直看不透的,也不愿看透的。一直挣扎在其中,再锐利的眼睛也会变得模糊,然而在仰望蔚蓝广阔的夜空时,重又变回清亮。
“这段时间我会留在父皇身边,等到我为遥歌扫除了登基的障碍,杀掉虞国的国师,我们就离开这里。”
聘远看着他,那蕴藏了繁星的双眸透出的是坚定温柔和……爱,这样的眼睛岂是能够掩盖的?
眸中似有泪光闪过,激动的声音不成语调,“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吗?”
雾到深处不见人,情到深处无言语。
流涯伸出手温柔地抚摸那张不确定的小脸,坚定的笑意透过那张易容得面目全非的脸散发着夺目的美,不言而喻。
莫湫失神地看着这一幕,那一笑,倾国倾城,月光在他的笑容下也黯然失色。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世人口中的愚蠢顽劣,粗俗不堪?
机敏如他,失神于那一笑中,硬是没注意到在他的身后同样也有人在看着这一幕,阴狠嫉妒几乎将原本清纯可爱的脸扭曲得变了形。
“哥哥,原来我还是,比不上你心中的自由……既是这样,你可就不能怪我了。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会永远爱我的……既然你已违背了誓言,那么我就斩断你的羽翼,让你永远都离不开我!”
冰冷执著的声音隐入阵阵摇曳的松林中,仿佛预示着暴风雨般飘摇动荡的未来。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冥冥之中,是否命运已经注定?
第十章:剑舞倾绝
燕皇智崎德硕二十年七月,燕皇终因久治不愈驾崩。燕皇智崎乃大燕朝一代圣君,他处死苍王,以铁腕著称后世。临崩,下诏:“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燕皇智琦生前功绩卓著,他平定各部族叛乱,巩固了大燕疆土,人民安居乐业,国力强盛,开创了一代盛世,史称“德硕之治”。崩后,谥号武帝,享年四十岁,追封燕中宗,与忠德皇后合葬于望陵。同年,太子遥歌即位,是为韶光元年。
一曲红绡度,富贵温柔乡。任他世事如何变迁,京城河水两畔依旧是歌舞升平,繁华如故。
梦绡楼上,流涯手持酒杯,静静地望着窗下潺潺的流水,面沉如水。
父皇已然驾崩,遥歌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往日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年纪轻轻便已收服群臣,由此可见其御下手段。刺杀虞国国师的事也已安排妥当,是时候离开了。不知聘远那安排的如何了。
想到聘远,父皇刚仙逝的悲苦稍稍缓解了,嘴边不禁泛出一丝笑意。想到能与心爱的人一起畅游天下,这是何等的快意。
只是将七宫的一切事务都交给若蘅,这厮不知道又该在背后怎么骂了,还有近几个月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周家小公子,那孩子真的很聪慧,就是有点儿认死理,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他大概要掉眼泪了吧。
想到这些,流涯禁不住要叹气。
后天就是遥歌的十六岁生辰,过了后天,遥歌就已经真正意义上成人了,自己答应陪他过完这个生日,只是不知送他什么好呢?
这一天,大燕皇宫终于褪去了由于先帝驾崩而披满的素缟,变得分外喜庆,因为这一天是新皇遥歌登基后的第一个生辰,也是遥歌的成人典礼,自是普天同贺、四海欢腾。
礼部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各种祭祀事宜。遥歌早早就换上了绣着滚轮金边的大礼服,颜色是燕王朝所崇尚的象征庄严华贵的黑色,上面绣着一条威猛的巨龙,栩栩如生。
“不愧是江南第一织造,一尺千金犹不得。哥哥,你看。”皇帝寝宫内一大早,传来了少年皇帝撒娇般的声音。
“是啊,我们的遥歌也长大了,来,转过去让哥哥看看。”流涯望着从小疼到大的弟弟,如今龙袍加身,不禁欣慰不已。想到小时二人在宫内相依为命,而今将要离开了,兄弟二人以后不能常见,再见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不禁生出些感怀。
回过神,看见遥歌定定地望着自己,神情是他从没见过的复杂。流涯心里一跳,可下一秒,遥歌又恢复了方才撒娇讨好的表情,流涯暗笑自己怎么疑神疑鬼的,定是这几日心绪大起大浮没有好好休息,适才才会看花眼。
刚才那一瞬,流涯真的是有些心惊,记忆中的遥歌从没露出过那样的表情,那样的遥歌让他感觉好陌生。从小,遥歌几乎是自己带大的,这孩子从小就爱粘着自己,还霸道的不行,长大之后却又乖巧听话,贴心可人,而在面对百官群臣的时候,却又不自觉的显现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势,小小年纪便才华横溢,精于治国,可以预见以后定是大燕朝不可多得的明君。相较于一心向往着宫外蓝天白云的自己,遥歌确实更适合这个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