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疏声这才看清,自己母亲的十指上已被深深扎进了十根极粗的钢针,血肉模糊。曾几何时,那十指犹如春葱,那么纤美,那么婉约……江澈捧着她的手,神色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慕容氏,这可是你做的?”
慕容严张狂道:“那又如何!哈哈哈哈哈,原来贵为天子,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哈哈哈哈哈……”段疏声按捺不住了:“慕容严!”慕容严转过脸去,看见段疏声后眼神显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倒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般。他冷不丁向一身青袍的段疏声奔去:“你怎么穿着毅儿的衣服!快脱下来,你怎配穿它!”段疏声冷漠的看着他,忽的莞尔一笑,顺手将那件青袍脱下,身上只剩了一件白色单衣。那白衣纯净如雪,无一丝装饰,更衬得他清透隽秀如谪仙。
慕容严如获至宝的捧起那青袍,小心翼翼的将邱毅托起,把他身上染了血污的白衣脱下放到一边,连带着穿云锁月笛也骨碌碌的滚了出来。段疏声右手轻抬,一团白光浮起,穿云锁月笛便飞回了他手上。
他手持穿云锁月笛,一袭白衣,高高立在汉白玉台上,冷眼红尘。他缓缓抬手,在笛上按了几个音节,声音清零。随着音节,笛中几道冷光接二连三的闪出,直直打在毫无防备、心智全失的慕容严身上。
慕容严停下了手。
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缓缓倒在邱毅旁边。一了百了。
无瑕看向死去的慕容严和邱毅,再看向脸色铁青的江澈和不成人形的段夫人。又想起刚才失声痛哭的朱嫣然和邱独寒,最后将视线落到了段疏声上。
心下一片冰凉。
江澈冷冷扬唇:“杀的好!赏!”他这才看到段疏声,“……你是何人?”段疏声刚要接口,段夫人便对他轻轻摇一摇头,道:“他是段疏声,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江澈神色骇然,“你的孩子?你和段天德的……孩子?”段夫人咬唇,饱满的唇瓣上留下月牙似的齿痕:“你等一等,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江澈看了段疏声许久,半晌才道:“好。雁儿!”他高声唤道,“雁儿!”无瑕转眼看雁过,雁过立起身来,运起《芙蓉心经》跃上台去。她立到江澈对面,稳稳行了一礼:“雁儿参见父皇。”
江澈目光爱怜:“起来吧。这次离宫了足足有一年,回宫后朕定要罚你抄《女论语》十遍。”雁过纵使不知道局势,却也懂得不忙中生乱:“是,雁儿遵旨。”那种娇艳灵动的神态从她身上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然的高华之气。
江澈这才带上了些笑意,点了点头,携着段夫人上了软轿。台下众人目瞪口呆。雁过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缓缓走下台来,神情端然高贵。
经过无瑕身边的时候,她对他扬起一个笑容,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头迅速的做起打算。她的内心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父皇和段夫人是什么关系?段夫人的那串珠串真的就是父皇给的?那么段疏声的身份是什么?这件事会牵扯到什么人?会不会牵扯到无瑕?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脑中纠缠成一团乱麻。她表面依旧淡然,走到唐陵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唐陵微微一怔,旋即点头。
台下忽的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邱门主英年早逝,实在令人痛心。而慕容盟主本就疯魔,现下又被‘无月公子’段公子击败。那么,这一任的武林盟主——”众人本就呆住,见情势已然如此,连忙迎合道:“自然是段公子!段盟主!段盟主!”
刚才说话的人是楚扇。
段疏声高高的凌于众人之上,唇边含笑,眼中却是带了泪光。临华,临华,你可看得见,我答应你的事,终于做到了……将权术谋略运用的如此龌龊,但我还是做到了……
你,可以安息了。
“承蒙诸位厚爱,在下段疏声,于今日以段天德之子、无月阁阁主、无月公子之份登上第四任武林盟主之位,还望诸位不吝赐教。”段疏声淡淡开口。
台下侠客们颔首行礼:“段盟主客气。请盟主登上朔风崖。”段疏声微微一笑:“楚扇,布酒。”武林大会一向有个规矩,就是在武林盟主登上朔风崖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举酒为贺。
楚扇从一旁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酒,刚要吩咐,唐陵就接过酒盅:“我来吧。”他靛蓝色的袍袖很宽大,轻轻一扬,一些粉末便落进了酒盅。他将酒盅递给无月阁众人,随即退了回去。
雁过一笑。段疏声也看到了,没说什么,只是眉微微一扬。
他运起无雪诀,足下如踏云端,转身跃上了朔风崖。众人只觉眼前白影一闪,眼看着他的身影犹如一条蛟龙,直上云天。
直上云天。
段疏声凌然立在朔风崖上,俯瞰下首一片大地苍茫。下首侠客们遥遥的望着,只能模糊的看见一个白影。所有人举起酒盅,沉沉拜倒:“参见段盟主!”
永和十九年,无月公子段疏声诛慕容盟主,取而代之。
同日,肃帝江澈病重。
第五十四章:石破天惊
武林大会已然结束。
庆祝的宴会从傍晚办到了夜半。等到段疏声从筵席上走出来时,已经是星月满天了。方才宴会上各路英杰一直敬酒,他凭着酒量好没有喝醉,现如今遥遥的望着满天星辰,只觉心中激涌难当,还不如一醉方休。
“恭贺阁主夙愿得偿。”楚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转过身去看,只见楚扇跪在地上眉目低垂,额角落下的发丝俊秀柔顺。
微微一笑,他拢了拢绣着繁复花纹的广袖:“……这次你功不可没。回到无月阁后,你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顿了顿,“临华在哪里?”楚扇的眸子冷光一闪,随即换上了错愕的神情:“临华?临华公子……不是失忆了么?”
段疏声神色一沉。
“……啊,阁主说的是无瑕公子!属下、属下竟忘却了。属下愚钝,请阁主责罚。”楚扇慌忙跪下,“无瑕公子和文真公主在一起。”
段疏声的声音辨不清喜怒:“看样子赏赐是不必了,你的确需要责罚。”他最恨别人将许临华和无瑕相提并论,要不是看在楚扇服侍他多年的份上,他早就不存活于世了。
楚扇抿去眼底的笑意,长跪下去,身姿笔直:“……是,属下自请杖刑六十。”他垂下眉眼,“属下只是想,如果是临华公子的话,阁主登上盟主之位的夜晚,他定是陪着阁主饮酒舞剑、醉死方休的。”
仅此一句便够了。
饮酒舞剑,醉死方休。
段疏声心中一阵恍惚,似乎眼前生出了许无瑕的影子:他一袭紫服,长身玉立,疏狂寥落。他挑眉,戏谑之色尽显……
“楚扇,你无需领罚,下次言行小心便是。”段疏声失魂落魄的道出这一句话,慢慢滑坐在路旁的巨石上。
楚扇陪着他出了一会儿神,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阁主,阁中传来消息,圣上和段夫人还在玉华亭中密语,迟迟未出。阁主不去看一下?”
段疏声收敛好神色:“与我何干?”楚扇垂首:“属下听闻圣上龙体有恙。属下……但请阁主将目光放长远些。老阁主之前说过,阁主有纵横捭阖、决胜千里之才,是风流天纵的人物。若是浪费了——”段疏声不再听下去,拂袖道:“你随我一同去。”
玉华亭。
玉华亭立在一汪湖水之中,轻盈玉立,故名为“玉华”。湖水映照着月光,泛出清凌凌的颜色。段疏声沉默的看了一会儿,抬步走到了亭外。守护在玉华亭外的是皇家侍卫,看到段疏声后,都礼节性的施了一礼。段疏声摇摇手,轻声道:“在下有要事与母亲相商,各位无需通传,在下在这里等便是。”
侍卫点了点头,奉上茶盏,请他到亭外的案桌上坐坐。
段疏声抿了口茶,调动内息,凝神细听着亭内的动静。
“静筠,段疏声……是你的孩子?”低沉浑厚的声音,略带了一丝沙哑。
“是。声儿很好,性子坚毅刚强,也极孝顺我这个母亲。”柔婉娴静的女声。
“……朕看他遇事处变不惊,思虑也极为周密严谨,颇有大家风范,朕很喜欢。他是……段天德的孩子?”
“澈,不要想这件事了。”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是段天德的孩子……静筠,你告诉朕,你告诉朕他是朕的皇子!”
一道惊雷在段疏声耳边炸开!他的瞳孔缩的极小,脸色变得煞白。一旁的侍卫关切道:“段公子?”段疏声的脑内空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道:“……我没事。你、你先退下……”他急急的拿起茶盏,用饮茶来掩饰自己心中的纷乱。脑内只剩下一句话——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静筠,静筠……你为什么不肯回宫寻朕……你可知道,朕一直在等你。名义上宁雪是朕的妻子,你可知道,朕心中的妻子只有你一个!你和朕回宫,回宫,朕要封你为皇后。朕虽然只能跟你做五六日的夫妻,但……”
“五六日?”
“是啊。御医说,操劳过度,药石无救。也罢,朕在位这么些年,为大越鞠躬尽瘁,也算对得起先祖先烈了……五年前你说你不愿陷入宫中争斗,不愿踏着别人的尸骨上位,不愿与别人分那一点点可怜的宠爱,更不愿被束缚住、被剥夺自由……可静筠,现在后宫尽清,在位的只有一个怡贵妃和一个景昭仪,她们都不会找你麻烦。朕求你,朕求你……”
“……澈!”
谈话还在继续,段疏声却不敢再听下去。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恢复正常,怔了半晌,才起身离开桌案,对一旁的侍卫道:“……等母亲出来后请替我告知母亲,就说我在兰质苑等她。”说罢,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了。
回到了兰质苑,段疏声遣退了所有人,只是自己用银丝挑着灯芯。他注视着那微弱的火光,眸子变得一片幽暗。楚扇的话又浮现在他耳边,他纷乱的思绪中渐渐理出一条清路,打定主意,将那灯芯挑亮。
——可无瑕该怎么办。这个念头犹如晨曦的露珠,一滑,就过去了。
不久,段夫人便回来了。
段夫人静静坐到了他的对面,眉目温婉:“今日武林大会上你没有饮唐陵的酒——那酒中怕是有使人忘却两三事的迷药吧。圣上的事,你都知道了。”段疏声神色清淡:“是,我都知道了。”段夫人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心头难受,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声儿,你可知道,你能像你的父亲那样成为武林盟主,母亲真的很高兴。”
“……我的父亲?”段疏声慢慢的笑了,“我的父亲?无月阁阁主段天德,真的是我的父亲?”
“你听到了什么!”
“我没有听到什么。母亲,我只求你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段夫人偏过脸去,整个人有一种温婉怅然的美丽。她说,既然你执意要知道,那么我就告诉你。永方二十年的时候,也就是先帝江晓在位的时候,十四岁的太子奉旨到江南修书。
当时她还只是个眉目清秀的江南丫头,父母双亡,家境落魄。无法,她只好早早开始洗衣浣纱来养活自己。可那时候天性纯真明快,再苦也是高兴的吧。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一边洗衣,一边唱着《相思令》。
十一岁的小丫头,又怎知《相思令》的意思。她只是觉得那曲调柔婉动听,便偷偷记下来学会了。
苹满溪,柳绕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时陇月低。
烟霏霏,风凄凄,重倚朱门听马嘶。寒鸥相对飞。
正唱到“风凄凄”一句时,一个锦衣少年走进来,看见她后神色错愕。半晌,他笑了,说一个小小丫头,怎么会唱这种曲子。
一来二去,两人就相识了。少年心思,一点就透。相识,相熟,相爱……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他要回京了,他才告诉她,他是当今太子江澈。他说让她等,两年之后,他要以太子妃之礼来江南亲迎她回宫。她那时天真可爱得紧,笑着答应,依依为他理好大氅的雪色狐毛。
两年,她等了他两年。
等来的的确是一场婚礼。不过太子妃不是她,而是赵尚书家的小女赵宁雪。人们都说,新太子妃容貌端庄清丽,仪态端庄典雅,更兼才艺卓绝。人们都说,将来的皇后定是这位赵宁雪。婚礼极为奢华热闹,大宴在宫中足足摆了三日三夜。街巷百姓也真心为这位谦恭厚德的太子高兴,奔走相告,共同庆祝。
在这样的热闹下,一个小小的江南浣纱女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吧。
没人知道,在听到这件事后,她回家抱着膝在榻上哭了整整一夜。眼泪无声的淌在木榻上,在月色的笼罩下似乎成为了一条流动的银河。她不断地回想江澈明朗的笑容,和清亮的眼神,还有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她的心像是被一寸一寸的剜过,疼得无以复加。
第二日清晨,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湘色长纹蝶绣夹衣,站到小城中最高的云明山上,注视着脚下黑黝黝的深渊。跳下去吧,跳下去,就再也不会流泪了。深渊似乎成了温暖的怀抱,温情而美好。
正犹豫着,后面突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她转头去看,是一个躺在地上的黑衣少年。他似乎受了很多伤,黑衣都被鲜血浸透了。他转过脸,挣扎着张口,想劝阻她不要跳崖……他说,你若是执意寻死,那我请你把我救回去,我定要好好劝你。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要以身殉死呢?他的声音清润柔和。
她将他带了回去,并请神医救活了他。他身体康健后才恢复了往日的风采:黑发黑衣,丰神俊朗,拂袖间深远广阔,回眸间落英纷飞。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一般,挺俊潇洒。
他告诉她,他是无月阁阁主段天德,也是这一代江湖的武林盟主。他对她渐生了情愫。她不是感觉不出来,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回答。他的确很好,只是这一生,再也没有人能好过那个锦衣少年了。
半年后,他向她求婚。他是那样温雅的君子,对她说他知道她心里还有另一个人,但他不在意,他只想尽自己所能给她应得的幸福。她怔怔的听着,一念之差间,竟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她成了段天德的夫人。二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只是再也找不回年少时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日子如静水般淌淌流去。又是半年,她在璇玑阁内挑选胭脂时突然被劫。她依稀记得自己正拾起一个胭脂盒子细看,眼前却突然一黑,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脸,便这样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竟到了一处奢华异常的房间。一个身着金色龙袍的男子坐在软榻上,定定的盯着她的脸,眼中满是柔情。三年的时光,似乎成了一道鸿沟,彻彻底底的将江澈与她分隔成两半。
他见她醒了,欣喜若狂,拥住她的双肩说没关系,朕不计较你嫁给了段天德一事。只要你答应与朕回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