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疏声神色平静的从桌案上拿来一个雕龙金盆,里面的清水荡漾着,托起一颗融在一起的血球:“你变得睿智多了——是啊,”他的眉眼在一瞬间变得扭曲,“我是去滴血认亲了如何!我要谋权篡位了又如何!这天下本来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永远都是我!”
无瑕惨笑:“是啊,奈何,我能奈何……我能奈何!可笑,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能放下前尘过往,尝试着爱上我。如果我想不起来你用华月开光将我杀死的事,我就永远也不是你心目中的许无瑕,对不对?那样的我是不完整的、不配爱上你的,对不对?”
那个破碎茶盏的碎片被段疏声紧紧的握在手里,鲜血从他的掌心流出,一点,一点的打在地上,像是开出了艳丽的罂粟花。他清隽的眉目变得癫狂,一双盛满了星子的眼眸变得一片赤红:“你能奈何……我爱的人是许无瑕!是公子临华!永远也不是无瑕!不可能是无瑕!”
“是啊,我自作多情,是我自作多情了……我竟以为,我在你心里还能占上那么一丁点儿位置。什么引喻山河指呈日月,你的誓言不是给我的,你的许诺一样也不是给我的。”无瑕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段疏声,我们现在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我定要帮雁过夺回属于她的天下!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坐上帝位!”
从此之后,不复相见,勿复相思。
一曲临华,谁歌无月。
无瑕脸上一点泪水也没有,他冷冷转身,走出门外。紫色的衣袂上下翻飞,段疏声怔怔的看着,缓缓跌坐在软榻上。
楚扇走进来,焦急的扶住他:“阁主,阁主……”段疏声疲惫的摇摇头:“楚扇,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母亲方才告诉我,登上帝位,就再也没有真心欢笑的时候了。这话……真是对的……”
楚扇不知怎么接口。
段疏声惨然一笑:“……罢了。楚扇,命三百白衣人围住玉华亭和兰质苑,不许任何人出入!如果有皇家侍卫阻拦,就去给他们看这个……”他将盛着血球的金盆递到楚扇眼前,“我以东宫的身份命令他们,撤防。”
“东、东宫……?”楚扇眼前一亮。
段疏声从衣襟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绢帕,傲然道:“自己看吧。”楚扇恭敬的跪下,双手接过圣旨,随即抖开绢帕,入目的是颤抖的字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和十九年,遗失宫外之皇子段疏声幸而寻得,清奇峻秀,文韬武略,有天纵之才。特赐名江无月,于今日起册为太子,执掌朕之玉玺,入主东宫——”
段疏声感应到楚扇炽烈的目光,微微一笑:“那血球不假,但江澈坚持要将皇位传给江雁过……这圣旨,是我胁迫他写的。楚扇,如今我已了无牵挂,可以放手一搏了。”
楚扇喜上眉梢,双膝跪地:“谨遵太子之令!”
第五十七章:惊变
已是夜半了。
无瑕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园子里,只觉脑内空茫茫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一年来的经历都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是真是假,再也寻不得一点痕迹。偏偏他刚才还不让赫连陪着他,竟落得如此落魄的境地……他自嘲一笑,手上用力,从泥土里拔出一节新竹,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直觉的往明亮的地方走去。
心神俱碎,也就是这样了吧。
“教主!”是赫连的声音?他迷迷蒙蒙的转头去看,鲜艳的红色闯入他的眼帘,原来是齐彻。齐彻身后,还跟着一袭靛蓝色长衫的唐陵。齐彻几步跑过来,慌忙扶起他:“教主!”
唐陵也连忙跟上:“怎么脸色这么差?”无瑕被齐彻扶着,只觉脑内一阵阵嗡鸣。他张了张口,吐出一个名字:“段、段疏声……”随着声音的落地,他只觉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心底蔓延开来,像是清水中滴入的墨汁,渐渐将他整个人吞噬。
齐彻急了:“怎么会是段疏声?”他最宝贝你了呀。这句话被唐陵的眼神吓回去,他无奈的耸了耸肩,一把扶起无瑕,“一醉解千愁,走,教主我带你回去喝酒。”
帮着齐彻扶好无瑕,唐陵皱眉,心里暗自思索:段疏声……?正当他想的时候,无瑕转过脸,勉力对他道:“没事,是我……不关他的事。”为什么还要说出这么句话来?无瑕满心茫然。
唐陵叹了口气:“罢罢罢,我再也不管了,可好?”他也是有愧的,要不是他调出的“相忆”,又怎么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事?
在小院里坐定,无瑕撑着用青石板制成的桌案,抬眼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他开口,定定道:“……以前听谁说过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他身姿远阔,拂袖间寂寥如清雪。
齐彻利落的将酒樽塞给他:“什么圆不圆的,赶紧喝了,今日你我不醉不休!”唐陵瞥了他一眼,他讪笑着缩了回去。无瑕也不去看他们,只是对着茫茫的圆月,抬手一口气将整樽酒都灌了进去:“月如无恨,月如无恨……”
“唐小美人,”无瑕晃了晃空空的酒樽,“今日武林大会上各位英雄喝的酒,被你下了点东西吧?”唐陵抿唇一笑:“是啊。我唐门秘制的‘青山踏遍’,怎么会让他们记得圣上呢?他们只需记得是段疏声登上盟主之位便可。”
又是段疏声。其实,唐陵也在段疏声的算计之内吧。
无瑕嘲讽一笑,将雕花纹银酒壶一把拿来,轻缓的将壶中液体倒入自己酒樽中。酒酿清冽,入喉辛辣爽快,回味却是苦楚如斯。
齐彻也笑了,将酒壶接过,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无瑕看他一眼,问道:“你妹妹齐瑶怎么办?”齐彻嬉笑的眼神一瞬间冷淡下来,微微冷笑道:“她要是如此糊涂,我也不能奈何。本是可怜她……也罢,把她好生送回齐家,我与她断绝关系便是。”
“那毕竟是你的妹妹,事不要做得太绝。”无瑕的笑容缥缈而虚无。明明是说教的口气,却偏带上了三分嘲讽。齐彻一怔,方才道:“教主,您……都想起来了?”“是啊,齐彻,你竟比赫连那个呆人知道的还晚。”无瑕侧过脸,注视着樽中的酒酿。
这种讽刺的笑意,的确是教主没错。
齐彻轻叹:“属下齐彻,参见教主。”“无妨无妨,你我继续饮酒便是。”无瑕仰起脸,干脆揽起酒壶,仰天灌入口中。唐陵看着,只觉心中有隐隐不祥的预感。
“齐彻,叫赫连来吧。”无瑕转眼,“我刚才命他下去了。”齐彻倏地一笑,扯开嗓子:“喂,赫连,你也不用躲了吧!说你迂腐你还不信……”果然,一道黑影闪过,是赫连。
“你刚才也在?”唐陵一愣,问道。赫连不答话。无瑕轻咳一声,击了击掌:“看来我教的你不错,旁人的话不答——只是这是唐门门主。赫连?”
赫连半跪下身,沉声道:“是。教主命属下退下,因此属下无论见到什么也不能出现在教主面前,除非教主有危险。”他顿了顿,“教主之命,属下必定遵从。”
无瑕扯了扯唇角,眸色深沉:“好!封辰王,凌鸣王?”赫连和齐彻知道他不常这么叫,如若这么叫必定是有要事,两人立刻跪下:“属下听令!”
“明日时,定要率领暗教全体来阁中见我。”无瑕将手中的酒樽扔下,眼中哪还有醉酒迷离的神色,只剩下了清锐的杀意,“命暗教协助文真公主入城!违令者,斩!”
“是,属下遵命。”齐彻和赫连应声道。
他们的暗教教主、临华公子又回来了。
其实他们谁不盼着许无瑕回来呢?只是段疏声……执念成魔,硬要将无瑕和许临华区分开来——明明是同一个人啊。罢,段疏声已经泥足深陷、无力拔出了。
无瑕揉了揉眉心。齐彻犹豫半晌,和唐陵一同上前,道:“教主,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同我说话还有什么请不请的,”无瑕拂袖,紫色的袍袖随风轻扬,“是不是要在这次任务结束后,带着唐陵云游江湖、不过问暗教中事?”
唐陵苦笑:“没想到竟被你猜出来了……是。”“准了。”无瑕转身,“赫连,随我前去看看公主醒了没有。”
齐彻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言语:“果然还是那个光芒万丈的教主啊……”唐陵站到他身边:“无瑕他,是要夺天下了。”齐彻扣住他的手,眉间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此时此刻,无瑕已然到了雁过的房间前。
他抬起手,叩了叩门板:“雁过?”雁过本来就没睡,听见呼唤,心中的惧怕渐渐消失了,取代而之的是全然的温暖。她下了软榻,从衣架上取来一件鹅黄色罗衫披上,推开房门:“你回来了。”“我……已和段疏声挑明了,”话音不觉一个轻颤,“事不宜迟,他很快就会有动作,我们去求圣旨。”
雁过点了点头,将发丝挽好,随手插了根金丝和田玉燕簪:“我们走。”其实,可能已经迟了……她眉间微微一凛,快步往玉华亭走去。
玉华亭。
周围是一圈又一圈的白影。雁过心里暗道不妙,定睛一看,竟是无月阁的白衣人!一个个负着双手站立着,腰间的长剑银晃晃的,闪得人眼睛发花。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虚伪之极。她心下一阵愤怒,走上前去,断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御驾所在,你们安敢冒犯!”
无瑕不语,站在她身旁,眉间是锐利的冷意:“皇家侍卫呢?”白衣人的包围圈中悠悠走出一个人影,是好整以暇的楚扇:“我等奉东宫太子之命,前来守卫御驾……公主有何吩咐?”
“东宫太子?!”雁过手指紧紧的攥住裙裾,怒喝道,“就凭一个段疏声,也敢自称东宫太子?”楚扇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容俊逸得体。他挥挥手,便有一个白衣人奉上金盆:“公主请看,太子殿下与圣上的血已然融为一体……难道还不能说明太子殿下是皇家血脉么?圣上已然下旨,封阁主为东宫太子,并赐名江无月……以后可不能说什么‘段疏声’了。要不然,公主对圣上不敬,那是连太子殿下都不能包庇的。”
江无月。
江,国姓。
无瑕只觉心头的怒火直窜上头,他反手拔出流云剑:“……江无月?!好全的计策!好毒的权谋!”雁过强撑着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拔剑。
果然,楚扇喝道:“敢在御驾前摆弄刀枪?左右!”旁边的白衣人应声领命:“是。”八名白衣人拔出剑来,欠身行礼:“两位,请。”
玉华亭内,传出一个疲惫的声音:“何人喧哗……?”楚扇立刻收起满面的怒意,彬彬有礼道:“回禀陛下,是文真公主及公子无瑕。”江澈咳嗽几声:“叫他们来见朕。”
“太子有言,请陛下好生歇息,不要见客。”楚扇微笑,“陛下很安全,请放心休养。”“太子……”江澈沉吟,突然长笑出声,“哈哈,好!好!没想到朕纵横捭阖十九年,到头来败到了亲生儿子手里!”继而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雁过双目早已充血:“父皇!父皇——”“雁儿,不必为朕担心。”玉华亭中传出苍老的声音,“是朕,该走了。”“圣上,喝些水吧。”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是冯公公。
无瑕的手指紧紧扣住剑鞘,半晌,他疾步走到玉华亭的栏杆前,奋力挥手,任由那柄流转着光彩的流云剑落进湖水中。那泛着冷光的剑身只闪烁了一下,便沉寂在湖水中了。他眸色一丝波澜也无,像是看着一粒灰尘落到了湖水中,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意义。
“雁过,我们走。”他扣住雁过的手,转身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眼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无月阁的白衣人试探道:“楚大人,那是太子殿下的流云剑,请问需不需要捞上来?”楚扇冷笑:“他愿意扔,就让他扔去!你们管他做什么?这件事要是谁敢告诉太子殿下,休怪我楚扇无情!”
他是从白衣人中脱颖而出的,自然是最强者。所有人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话。
四日后,越肃帝江澈驾崩,享年四十三岁。举国同哀。
同日,段天德之夫人林静筠自刎,死时手中握一串银铃碎玉,并一纸薛涛笺,上书《相思令》,字体细腻婉约。众人不解其意。
第五十八章:女帝
肃帝驾崩。
赫连单膝下跪,禀报着最新得到的消息:“禀教主,段疏声,不,江无月带五千白衣人,正往赶都城赶去。”无瑕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手脚都是很快。昆仑山离都城有多远?”
“快的话,两日即可。”赫连沉声道。无瑕微微扬眉:“两日……他带着五千人,要想不惊动朝廷,那么只能夜间行路。诚然,武林中定会协助他这个盟主。如此……怎么算,他都要用三日时间。”一直沉默的雁过突然开口:“你说得对。那下面该怎么办?”
是啊,下面该怎么办?
以为能和自己一起逍遥半生的人,不择手段的要成为武林盟主,只为了达成“另一个人”的遗愿?
然后这个遗愿完成了,却也知道了他实际上是圣上的儿子。
再然后,他就打算去谋取皇位。
无瑕想着,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身体里所有的血液被人抽干了一样,很空,还夹着一丝对未来的恐惧。
可他不能恐惧。他后面,还有雁过。
“近来本宫一直在想,父皇……父皇应该还有后着。”雁过清美的声线又浮了起来。“后着?”无瑕连忙凝神,思索着他们那日在玉华亭前的情景,“先帝说,他败在了亲生儿子手里。也就是……江无月真是他的骨肉?”江无月。他心中一怔,随即蔓延上来的苦楚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是这样……那江无月势必利用这点收买人心。”赫连平淡的道。雁过的秀眉微微皱起,此时她已经卸去了脸上的红痕,整个人娉婷婉约,像是一枝出水新荷:“父皇不不可能只告诉我们江无月的真实身份。他一定……还告诉了我们什么。也许我们知道了这个秘密,就有了和江无月争夺的筹码。等等,”她脸色一凝,随即露出笃定的笑容,“我们好像都忘了一件事——当时在玉华亭中的,还有一人吧。”
还有一人。
冯盛,冯公公。
“赫连,你率三百人马,立刻去城中搜寻冯公公!势必要在今日之内找到!”赫连应声而去。无瑕看着雁过的侧脸,犹豫半晌,还是将手附上雁过光滑的手背,低声安慰:“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雁过抿唇,用力点头。鬓间的宝珠流苏垂下来,像是飞累了的蝴蝶垂下的蝶翼,好不精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