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火茫
火茫  发于:2014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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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这石台怎么越看越奇异?平整如镜,与山壁的接合也奇怪,像天神用斧头将巨石劈开,生生嵌进山里……」

这个少时的疑惑,自己亦曾问过他,现因岁月遥远而模糊了。此时此刻,真相欲出,他却忽然沉默了,仿佛已不想回头去猜思,沉天是如何做得这石台。他为他,连天也逆了,还有什么比那更让他颤惊和感动。

******

终于到达山巅,又看到那个让人神畏的深坑。只是,此刻感觉十分异样。

没错,是风,那些诡异暴烈的风。此时竟全然消失,大地茫茫皆寂。然而这种静谧,却让弥漫在黑暗中、那阵阵沉闷的隆隆声,异常寒心。

凝神,感受—— 一声,一震,足下竟是一片动荡不安。原来地动不曾休停,仿佛地底困着数头盛怒的巨兽,在歇斯底里地挣扎,咆哮。

“风息,结界散了。”

此情景,红衣女子只淡淡说了句。适时,盘在坑口的荆藤分出一条小径,落枫当即急不及待奔过去,跃进了坑内。

天,很黑。提灯在他手中剧烈晃动,光,沿途洒落,在这片深深沉沉、无边无际的黑色中,只觉微弱得可怜。四周岩石似乎崩坏了不少,踩在地上,每步都硌得生痛,然而他半步未缓,磕磕碰碰,奔至巨坑中央。

那座玄黑巨石浸在夜色中,轮廓不清,但石上赫然有一团淡淡的白光,荧荧不灭,在黑暗中犹自夺眼。

“师傅!——”

不晓得为何一眼便认定那是自己所寻,只知道满心的狂喜,本能就奔了过去。他边跑边喊,在满地破碎中跌跌撞撞,激动不已,曾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将军,此刻竟如此狼狈失态。

“别过来!”

空寂山中,忽然传来沉天清厉之声,将他前进的脚步生生斥停。然而,还是晚了,落枫脚腕被什么绊了一下,当即跌进一团密密麻麻的枝叶中。千百根尖刺将他扎得登时清醒过来,这才明白,玄冥巨石仍被那些诡异、劲悍的荆藤牢牢盘住!

他爬起来,望着数十丈开外那团荧荧白光,只觉得遥不可及。

“师傅。枫儿,回来了。”他攥着拳,眼里的雾气,让远处那团光更加朦胧不实。

我们都回来了。

只是未及好好说上这句话,便已经天翻地覆,仓惶失顾。

黑暗中,远远传来一声幽叹,随之,那声音又斥道:“天锁,怎将他带来了。”

身后的红衣女子却冷哼了声:“你们聚聚吧。”然后纱衣一扬,消失于黑夜。

深秋微寒,天际寂寂。重逢本该愉悦,却在连场突变中来得一惊一乍。

那声叹息再从漆黑中透来,这次却竟是咫尺之近,落枫当即吃了一惊,循声转过身去。

白芒淡淡如水,雅骨卓卓若君。

他,已在面前。

“怎么?害怕了?”沉天的声音,依旧透着昔日那股温润。

惊愕中的落枫急忙望向巨石——只见石端那团荧荧白光尤在。他马上戒备的退后一步,疑惑地看着他。

沉天轻笑:“没事,这是我宠物。”

落枫一怔,却很快恢复过来。他直直凝视着来人,面容与双眸被来人身上的白芒,映得一片生光:“师傅,我没有害怕。只要还是你,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师傅。”

“落,枫。”沉天摇头,浅浅谈谈的笑,脱世之容却透着一丝无奈,“只是,我不同于十年前你所认得的那个师傅了。”

“不,只要你还是那个不肯离开荆山的人,便是我的师傅,永远都是。”他坚定地说,抑不住眼底又腾起的那道雾气。

……

一场寒夜尽。空上,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天光洒落,大地恍如混沌初开。

“这十年可好。”

他选了块石,坐下。廿载如初的音容、轻语,恍如往昔与那孩童山间闲谈。

落枫走近去,亦像往常般,站到他身侧:“不及山中十年难忘。”

“落枫。”他抬起头,清隽的脸容现出掩不住的疲惫:“好高兴,你还会回来,真的好高兴。”

曾一声珍重之后,这梦便做了十年。今日,才得醒来。

“师傅,何必高兴。”他声音,却十分平静:“我定是会回来的,就算死在沙场,依然会回来。高天广地,但除了荆山,无处可让我安心。”

他听着,忍不住笑了,笑得低下了头。

“师傅,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你的身份。”

阳光渐现,穿透弥漫于半空之上的烟瘴,在地上拉出两道模糊的身影。

沉天的声音,在清晨里显得有些凉瑟:“我做的错事,已经够多了。”

“师傅,为何当年要救我?你所救的人,今天闯下了巨祸。”他说着,心口隐隐发痛,却不知为谁。

“没什么,只是一个人久居深山,有些闷寂而已。”他说得很淡,没有仁德大义,没有藏心修饰,只是淡淡的说了出来,不欺天地。

落枫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想相信。

他觉察到了,复抬起头,迎他一笑:“是真的。在这山中数千年,说句话,也无人来听。”

“所以,你才拾我回去……”

“嗯。”他点点头,不置可否。

的确如此简单,或许简单得,对你有些残忍。

落枫闭上眼,沉默下去。但当再次睁开,吸口气,吐尽,已然抖落所有:

“没关系,怎样都好,我这条命就是师傅的。此生,感恩戴德。” 他抱拳,揖拜。心中所有情愫,满在这一个鞠身。

“傻小子,万物之命皆只属于天地。其实人间生死荣衰,确不是我该出手扰乱的,所以今日受责,亦是甘愿。”沉天摆摆手,不想受此一礼,“只因我错了,才让你有犯错的机会。”

他这么一说,落枫忽尔无言。想了片刻,又极是不解:“就算昔年你救我是错,但为何他们……「他们」今日才来责你。”

他总是侥幸地觉得,倘若今日沉天在山,自己或许就不会走往山巅,就不会铸下这弥天大错。

沉天轻轻皱着眉,道:“是因你杀了大冶帝君,让一国败亡,变了人界局数。”

落枫忽然十分不甘,“就算我今日不杀,日后也定有人去做,那淳于王同样有可能如此死去,难道都算在你我头上吗?!”

“现在,他确是死在你剑下。”沉天看着他,一语煞止:“审判的依据,就是事实。”

落枫再度语结,指骨捏得咯咯发响,早忘了掌上伤痕累累。此刻,竟不知该怒,还是该悲——自己手刃淳于炫日,首级悬城,朝都易主,确是不争的事实。

思绪乱极,就像盘在巨石上那千条万条、纵横交错的荆藤,突然,脑海闪过一道影像,竟是,第一次触碰「沉天剑」看到的影像!他莫名惊叫出来,惹得沉天抬起了头。

“师傅!我在玄冥石上好像看到了自己,我踏进荆山之前的,自己!……”

“哦?是如何看到?”沉天除了惊讶,更多却是复杂的神色。

“一碰上那把剑,便感觉到极强烈的冲击……”他说着,不禁又陷入那段惊心而怪异的回忆中。

“触碰上天剑的时候……”他低声念着,眸里有微光闪烁,忽然说了句让落枫大惑不解的话——“还是破了。”

“破了?什么破了?!”落枫登时察觉沉天是知道什么的,浑身紧绷起来。

沉天却在此刻沉默了,无论落枫如何焦急,他依旧垂眉不语,仿佛沉思着什么,还是挣扎着什么。久久,才重重叹了声,复而轻笑,完全让落枫百思不解。只听得他说:“那确是你的过去,只是不在石里、剑中,而是,一直在你记忆内。”

落枫脸色骤变:“在、在我记忆内?!为何我一直都想不起来!”

“那是被你母亲用巫蛊封印的记忆,青珑。”他幽幽、无奈的说,却教四野尘烟,陡然冷下了一片。

青珑……青出于蓝,大器玲珑……

淳于,青珑!

那一刻被他忘记的景象,在脑海复而涌出,如巨大洪流将他冲击得险些跌下。

幻象里,那女子摸着自己的头,念下这朦胧的名字。幻象里,那女子哭喊着告诉他,以后宣国才是他的家。幻象里,母亲用一个尖利的法器生生扎进他颈上,让他痛得忘掉一切!忘掉了一生!幻象里,他一剑斩落他的头颅,悬在故国的城门上,万人欢呼!!!——

一切,到底是幻象吗。

「青珑,对不起,别要怪娘亲……」

落枫,像樽颓石,静静伫在寒雾中,不动,不语。有眼泪,潸然滑过刚毅的颧骨,无声无息,落入尘土。

是什么,顷刻排山倒海而来,却又在胸臆瞬间冰结,几乎让他,窒息至死。

沉天不忍,站起身扶着他,与他正面相对。昏黄的晨光,落在两人发丝、衣肩,迷蒙不实,一切恍如仍在幻景中未离。

“你原本是大冶太子,大冶国君淳于炫日最疼爱的三儿,青珑。”

他说得轻,每字却清晰无比。

他讷讷抬起头,直望着他,没有说话。

第十七回:今生前尘

落枫母亲,宣国三公主,绰姻。

宣,大冶,两国为夺霸主之名,百年间烽火不息。轰烈无情的岁月去尽,血,红了大冶黄沙;骨,白了宣国城土,然而 ,却谁都未能将自己的姓氏添诸「霸主」名上。百年无功果,但倾失而去的东西却历历在数,积重难返——耗举国财帛,折无数尸骨,更重是,丧了亿万国民的归依之心。

再强富的国家,也经不起这种百年倾耗,况且两强销弱,成全的,只会是狼视于四周的外帮乱族或异心诸侯,引来更多猝不及妨的危机。

两国君王,终于相相偃旗息鼓,挑灯反思。既然相争无果,那么最好的局面,倒不如和战生息,同享天下财富,以守自国之盛。

盟约达成。只不过,和战、生息,同享、守国,必须是要同步共行、不容反叛的,所以他们制造了一个理由、一场仪式、一个压誓的信物……

那一年,凄艳的枫叶烧红了整个大地,一直延至西方的上空,落入浩瀚黄沙。宣国三公主,绰姻,一衣红嫁之衣,背乡离祖,踏入大冶国门。千尺红帛,修来两国之好;那漫天歌乐,散了一场场百年烽烟。

只是,本一曲和唱,却因人心,变了弦调。

两国国力渐复。好战悍烈的大冶帝君野心又起,竟开始了再犯宣国的漫长计筹。

阴谋蠢蠢胎生,却被长居帝宫的绰姻暗中获知。可怜这个背国离乡的女子,轰然间,只觉得天地成灰。

东方那片土地,有她的父亲,有她的子民,有她一切一切认祖归宗的回忆,就算这辈子再不能回去,但又怎忍心再看它被烽火所燃。

然而,她深知自己无法阻止丈夫,无法扭转这场战争。于是,绝望却胆大的女人,使一切手段盗绘了一卷军机重图,内有大冶各处险关秘道、兵营军库,王阁将楼…… 一边是自己的父王,一边是自己的丈夫,而她自己,什么都不是。

抬头,满眼黄沙赤土,铺天盖地。想一想,其实自己也不过这里一抔随风而散的砂砾而已。

******

宣,一零一年。

绰姻身藏军机图,抱起六岁的青珑,历尽生死万难终回到故国。

踏落这片魂牵梦萦的国土,她和泪而笑,却笑得凛冽而悲切:恐怕此刻大冶朝廷上下,无一不想将自己挫骨扬灰、餐尸解恨吧。因为她盗走了他们国君极甚宝贵的两件东西——军机重图,与淳于青珑。

大冶国君淳于炫日,他虽不宠绰姻,却最爱她所生之子——青珑。这种宠溺,甚至已达招至群臣非议的地步。然而,独断霸横的君王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依旧对自己这个剔透玲珑的孩儿宠得入骨。

有人言,这孩子是被宣国施下巫咒、用以迷惑国君的妖童。

亦有人言,国君宠这儿,实是在暗中培育反击宣王的武器。

一时之间流语暗涌,无法辨正。

然而那时的青珑,确实精灵可爱。孩儿真纯,亦未知政治是非之厉害。有人宠他,当是百般依恋。哭哭笑笑,张臂搂住的,便是自己整个世界的唯一。

正因如此,对这个满心只有父王的孩儿,绰姻头痛不已,她甚至先得将他药晕,才可险险逃出大冶。但当他醒来,便又是一直哭闹,声嘶力竭,彻夜不休。

他哭要他的父王,他只要他的父王,六岁孩童,还未懂两国兵刃的锋利无情,还未懂自己体内,尚流淌着另一半大宣的血。

那日,青珑用女红案上的剪刀,刺伤了外公,然后继续狂哭怒喊要回他的大冶,要找他的父王,全不在乎目下一切,仿佛只有那里才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宣王盛怒,宣国三公主掩脸痛泣。

——就让他忘掉父亲,忘掉出生的那片土地吧。当对宣国的感情日渐厚了,就算记忆再复,或许就不再如此执着了……青珑,你身体里,到底有一半是大宣的血,你只该当游戏东海的蛟龙,而非腾驾西空的鹰鹫啊。

依凭这个念头,她把儿子带到荆山脚下,将古秘而阴险的巫蛊刺入儿子体内——封印了记忆,抹杀掉过去,狠狠砍断了一段鲜活真实的人生……

然而,当自己被击晕,醒来,便再也找不回她的孩儿了。

远嫁大冶七年,最后得到的,除却记忆中空空一片黄沙,便只有手中一卷,军机图。

……

宣一零七年,大冶向宣起军,短暂的衡局被破,一切归原,战火吞天。

宣一零九年,大冶败于宣军,痛失半璧疆土。那卷军机图,无声无息躺在宣营案上,左右着两军局势。

宣一二三年,淳于炫日被杀,大冶亡。而了结他的人,正是当年那个用衣冠敛冢、自己最痛爱的孩儿——淳于青珑。

……

“落枫,你就是当年我在山下救回的青珑。”

沉天看着他,只见他依旧只言不发,脸色死灰一般。

“落枫?可好?”沉天忧心的摇了摇他臂膀。

“是该叫我,青珑吧?”一直沉默的人,忽然缓缓抬头,竟露出阴怨的眼神,“青珑,多好听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

“落枫!”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就是我父亲!不告诉我那就是生我之地!也是我国土!也有我的子民!还有我认祖归根的地方!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究竟我做了什么!!!——”

他抱着头,忽然跪下,沉天扶也扶不住。

去而复得的人生,原来如此。

这段丢失的过去,自己虽也曾在乎,却从未强求,因为即便失了去过,但相信还可掌拥未来,只要还有一腔热血,一道信念。然而,苍天慈悲,又何必这样戏弄于我。师傅一席话,将这残缺的人生修补完整,却又毫不留情地倾覆了自己这个二十八年——所有身份、所有认知、所有立场,所有信仰,还有所有荣辱是非、忠孝仁义!自己辛辛苦苦筑造的一切,轰然倒塌,到头来更不知自己究竟是谁!起手问天,满手亦只有父亲淋漓的鲜血!

迢迢二十八,所拥不多,但都曾经如此真实过,美好过,骄傲过。然而,原来只消一个清晨,便可天地逆倒,全部归虚。

人生,乐无止,苦无常。

耳边,模模糊糊响起了战场上两方战士的呐喊声。才载誉而归的将军,讷愣场中,刹那间,竟不知如何自处,日后又该何处归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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