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火茫
火茫  发于:2014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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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枫大惊,抢身要保护沉天,却见那漫天荆藤飞梭匍匐,径直往巨石冲去,盘缠交错的瞬间,便将正在开裂的石头死死箍紧!然后一拨拨,一重重,像无数根铁链将之捆绑扎牢。

从石缝溅出的风片渐渐减少,却依旧顽强,荆藤拼力与它抗衡,有枝条崩断,立刻又有新枝补上。

绿叶藤海中,有一红衣女子,面对巨石,手结咒印。那剧烈飞舞的红衣,宛如一泓涌动的鲜血在迎风扩散。

“师傅!那是!……”落枫脱口惊叫。

沉天回头,看他一眼,那目光深沉复杂,微怒中竟有些悲凉。“天锁!先送他出去!”

落枫又是一惊,困惑得很,“师……!”

可话还没说完,身旁突然窜出一条绿藤,将他横腰卷起,并急促往坑上退去!

“师傅!让我留下!——”

他在藤端上大喊,眼睁睁望着师傅飞速变小的身影。然而,沉天再没理他,只是向巨石顶上伸出手,那把精剑竟像着了法般,拔地而起,飞向高空。而他的师傅,迎着长剑跃起,化作一道流光。

一道,流光。

与空中精剑,融为一体……

婆娑绿叶遮蔽了他的视线,割脸的风也逐渐退去,最后他被甩落在山脚之外,身周藤枝这才沙沙退去,重新奔往山巅。

落枫一动不动,平躺在地上,浑身鲜血不止。可这人仿佛已不记得疼痛,眼前只是不断重现着那道流光……

剑,流光。

师傅,沉天。

第十五回:真灵

落枫一直在地上躺着,等待体力恢复。

一幕幕纷乱的景象,满满充斥着脑海,不断重叠,疑合,又破碎,刺割着每道神经,头痛欲裂。只感觉许多光与影,有许多陌生似又熟悉的人事,还似乎有一孩童,有一名字……只是,记不起了,就如同天际落星,一逝无痕。

他真的需要好好休息。

……

申时即至,将该上朝面圣。有侍卫赶来山林找人,当场被吓个不轻,却遭他打骂着撵了回去。

骠骑大将军,他不稀罕。

抬头远眺,茂密的红叶在枝头灼灼燃烧,遮挡了投往山巅的视线。只是他知道,师傅还在那里,安危未卜,生死挂心。于是,年青的将军拍去身上泥土,重新拾路上山。

只是,他并没往高峰走去,而踏着迂回小径,回到小屋里头。因为他知道,师傅并不想自己留在山顶,虽未知那处正发生何事,但一定不能让他分心。

地底一直在震动,忽强忽弱,不止不休。整座枫林被晃得沙沙作响,俨如血红的浪头漫山倾淌,满目难安。

而他,就沉默坐着,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会想。面前,是师傅一直所用的白瓷盏,不断在抖。

地震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缓缓停下,世界仿佛从没如此安静过。一灯如豆,满室微凉,他依旧不动不言,依旧,久久未见沉天归来。

林风从窗外贯入,一阵不安掠过心头。不能再等了。落枫霍然起身,正要推门而出。门,竟在此时开了。

“师……!”

却是那红衣女子。

美艳的面容极是疲惫,青丝微乱,水瀑似泻在双肩,足及膝之长。她看见他,倒没多少诧异,只是冷冷一句,“你做的好事。”

落枫心头一震,但仅是愧歉地点了点头,没去辩解。可笑是,即便要他辩,亦张口无言,因为他根据不曾弄懂,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于是抢步上前,急急问她到底何事,师傅现在可是安好。

那红衣女子却仰首清笑两声,目光忽然犀利,逐字咬道,“你做的好事,沉天做的好事。”

“沉……师傅到底怎样了?告诉我,他到底怎样了!”落枫焦急,差些将那女子扯住。

她冷冷睨着他:“当年,沉天若不是多管闲事救了你,这天下或许还能多太平几年。”

落枫有些发慒,“这是什么意思?师傅救了我又如何?!告诉我,让我知道真相!”他忽然觉得很是懊恼,明明整件事与自己牵扯莫大,但由始至终,却只有自己像白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激动之下,当真忍不住一手攥住了她,却陡然愣住——这女子,竟没一丝体温……

但见红衣翻动,落枫察觉掌心像被数百尖针刺入,登时痛得松了手。

“放肆!”女子怒目临风,红衣猎猎,像极传说里那美艳罗刹。

落枫当也察觉自己失态,当即低头赔礼:“对不起,我,只想知道真相。”年青的将军忽然抱拳,单膝跪落,脸上满盈痛楚之色。

放下所有身份,只求一句真言。

当回到这座相依十年的大山,那熟悉的景象还曾让他心暖。然而,接二连三发生的一切,顷刻便颠覆了他一直珍存的那个十年。有那么一瞬,他更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到底哪个才是幻象。不得不承认,红树蓝天,人事已非——这美丽的山、那至亲的人,都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些了,甚至,还包括自己……

“只要能知道真相,我可用自己这命,来换。”他咬牙说。

女子没再发怒,反倒替他叹了口气,居高临下,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别随便轻视自己的性命,苍生艰难,亦然只为活着。当年沉天就为你这条小命,才一时糊涂拂了天规。凡人确实愚昧执着,其实有时不知真相,反倒更活得开怀。”

听言,落枫心头忽然一沉。

想不到,涉的竟是天规。此女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是重是轻……自己的师傅,又到底是谁。

年青的将军缓缓抬头,瞳光若星,在夜际明灭:“若今日不得真相,我此生尽悔,倒不如将我归还到二十二年前。”

女子微怔,失笑一声,又然冷幽幽的叹道:“作孽啊。”复而转身,往屋外走去:“我知道的不多,详尽真相还要问你师傅,但既然方才一切让你看到,亦算天数。随我来吧,他在山上……”

******

“姑娘,沉……我师傅到底是何人。”

山道漆黑,今晚雾瘴似乎比往日浓重。漫山荆棘已然自分出一条小径,由他们拾路而上。

两人并肩,夜风凛凛,女子翻飞的红衣竟丝毫触不着刺藤。她就这样一直往前,根本没去看他,“你师傅非人,是守在这荆山的剑灵。”

他陡然停步。

“怎么?害怕了?”女子回身,冷笑。

山林幽深,死般寂静,只有凉风在枝叶间呜咽呢喃,以及他粗重的呼吸声。许久,才听到他哑着声问:“当真?”

“哼,你要不信,就什么都别再问我。”女子别过头,不屑再谈。

落枫沉默,眼前又浮起沉天幻作流光的那幕景象,怎么也驱不散。想不信,不敢信;不敢信,又不得不信……最后,重重呵了口气,抬头望向那女子:“那么,你亦非人吧。”

听似无礼的话,那女子却不怒:“没错。”随之红袖一展:“我就是这漫山的荆棘。”

落枫抬眼凝目,藉着灯笼幽幽火光,这女子确实艳得有些诡魅。忽然,惊醒起什么,脱口道:“你,你就是一直追赶我的那些妖藤?!”

“胡说!什么妖藤!”女子这次倒当场怒了,一根并指粗的荆腾忽从落枫肩侧抽来!落枫大惊,闪身躲开,但始终距离太近,衣衫还是被尖刺狠狠撕了道口子。

那女子冷哼一声,拂袖回身,继续前行:“你所见的这些枝藤,本是「八重天锁」,自天而降,化作荆棘,锁住困在此山深腹的妖邪。”

“妖邪?!”落枫大惊,当即想起从巨石喷射而出的骇人黑风。“倏然,又是浑身一震,想了起来:“山顶那座巨石和……和那把古剑……”

“荆山之腹,收禁的全是上古邪魔。巨石底下,便是外界与牢冢唯一相通的出口,千万年来,一直以神器镇守。石,是「玄冥石」;剑,便是「沉天剑」。”女子淡淡应道——就让他知道更多吧。知道更多,人便会愈加内疚不安,背上自己一切罪债。

当即,年青的将军再度停步。想动,抬起脚,却灌了铅似……

上古邪魔,于他仿佛还是虚无的传说,但「沉天剑」这三字,却铁锤般击在他心脏。

原来他……

所以他一直说断不离开荆山,所以授自己精绝剑法,所以十年容颜依故,所以化做一道流光,生生击碎了自己曾以为平静、真切的十年……

玄冥神石,镇邪古剑,多么遥远虚幻的名字,但却原来伴了自己十年。当木剑已碎,神石已崩,痴傻的自己才蓦然惊醒,南阿梦了。

此时此刻,清醒过来的落枫,终于察觉到自己犯下的弥天巨错。他沙哑着声音:“当时你……那些藤枝就是要拦阻我上山吗。”

已往前走离一段路的女子,却似听得他话,应答如常:“当然,只可惜你有沉天的心诀、剑法,和炎黄木剑,我拦不着你。”一声冷哼,落进黑夜:“不过也让我看清了,我还是及不过他。”这话,从漆黑的前方送进落枫耳里,清晰无比,又无奈,不甘。

事情,在她口中似乎愈来愈明白,又似乎越来越使他糊涂。心,始终悬着未放:“姑娘,你说当年师傅为救我而拂了天规,这到底是何?究竟师傅授我的是什么剑法,那木剑又是……”

女子终于停下脚步,回身面对着他,声音蓦然凝重起来:“落枫,你六岁那年本就应该离世,这是回轮册上不可篡改的一笔,但沉天那家伙却多管闲事,救你回来。虽然你们凡人有说‘救人之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我们不同,我们只能严守己职、谨守戒律,越了本份、染指人间生死是犯天规的,是为保障你们人界自主掌法的权利,以及衰荣交替自然之律。这秩序不容我们左右。”

落枫默言不语,抬起的脚,在地上凝落一个深重的足印。

原来,师傅一直拒绝从军,救人,杀人,都是他们永不得去做的事。然,不愿一错再错的人,却被他徒儿骂说贪心怕死,负气走了十年……这十年的困惑,一朝解开,原来竟愈加沉重。

夜风寒,寒不过十载的错心。

落枫握着拳,在漆黑中不知所措。女子看他这状,不禁叹了声,回身走路,“你应死而未死,之后当有更多病难往你身上而去,就像勾魂史必须完成他的任务。可沉天家伙还不醒悟,居然授你护命心法,和这……和那把木剑。”

她回头望眼他空空、攥成拳头的两手:“荆山魍魉常现,且你本命多难。那木剑实是给你辟邪之用。剑气护身,剑刃诛魂,欺身的勾命鬼怪都抵受不了,但却对人间本物无用。”

落枫莫名一震,思绪忽然退回远远的昔年……记起孩童时,自己确实满身病痛;师傅一句句给他念决,他一句句死记硬背;师傅一招招为他演示剑法,他依样蹒跚学步;每次病得死去活来,睁开眼都看到满脸忧喜交加的师傅……还有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用师傅的剑法,驱走了一帮奇异的强盗……只是,原本清晰的,如今经已模糊,就像蓦然惊醒,却发现那是古远时的梦境……

剑气护身,剑刃诛魂,只抗厄邪,不伤人事——原以为不起眼的木剑,却竟然是师傅倾注在他身上的全部。

平静美丽的荆山,一切如空的师傅……

黑夜中的人,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醒来。不得不接受这一切——心,再不愿相信,这浑身伤口所渗的血,却是真实的。

他缓缓抬起头,对她说:“师傅曾让我用木剑在石台上砍一道剑痕,我十年未破,事因那是人间物吧。然而,坑上的巨石却被我一剑崩裂,难道那「玄冥石」……”

女子耸肩,凉凉的笑:“「玄冥石」本就不是凡物,你亦别小看自己那把木头剑,出自炎黄神树,还淬了你师傅的血,更植入他一骨。在你手上时,加之承他心法和术谱,所以连我都进不去的「风界」,你却拣回一命,甚至还损了神石,可气是我想拦你都拦不住!”语气中,又是隐透不甘。

“对不起,我确实闯下巨祸。因为……因为当时在石上出现看到了许多影像,好像事关于我……”

女子看他一眼,这次却没马上回答,倒冷冷问了句:“大冶国君淳于炫日,是你亲手所杀吧。”

“是。”落枫沉声道。

“哼。”女子嗤之以鼻,“沉天他逆了天规,乱了轮回,干预人间之事。最后,因他所救的那个人还让一国败亡,生生变改了人界的局像和气数,这可是极严重之事,他就是为此被召回神都受责,所以上天才生出我「天锁」之灵,暂守荆山。”女子忽停了停,眼神怨恶起来:“想不到今日,因他所救的那个人又闯下更重的弥天大错!知道吗,坑内那些烈风,是沉天用死灵残存精气所造的结界,连我也不能随便入内,你却承他心法和血骨之剑斩了玄冥石!沉天啊沉天,你救的什么人,做的什么孽呐!”

她不绝的冷笑,摇首。漫山荆棘盘错,亦仿佛涌动了起来。

此时的落枫,片言不发,只是紧紧捏着拳头。手心里,全是血和汗,一滴滴坠下……坠落心头,坠落黑夜。

第十六回:守邪

“师傅此刻在山顶,情况如何?”

两人承黑,不断上登。

“玄冥石裂崩,妖邪激亢,他必须死守在那,再不得离开。”红衣女子,不急不缓应道。

再,不得离开。

落枫骇然一震,“是我,闯下的祸。”

女子也懒得去看他,“动荡稍停,有传信你重回山上,我才到屋里看看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她嘴上尖酸,落枫却已无心在意,因为满腔只被一事占满——师傅这辈子已不可离山,如今竟在山巅还得寸步受禁。这种罪罚,虽非降在自己身上,却已感到被压得无法喘息。

自己的错,为何要让师傅去承受。

“姑娘。我怎样才能助得上他。”

这声音,在浩瀚夜空底下显得那么卑微弱小,却透着坚韧与决断。是的,凡夫之力,于茫茫苍世只若浩海一砂;而做错了事的人,说再凛义的话亦不曾伟大。但,的确是真心想做的。弃了命,亦不愧。

红衣女子看着他,微微叹息,一时竟无法作答……

******

星,碎落天澜,被苍穹茫茫无际的黑,吞化,溶尽。

又路经那个石台。空上无光,四野如浓墨浸衣。提灯微弱的光照不尽远处,放眼望去,这平台大得竟若无边无际。

这片曾经之地,又怕承载了多少难忘事。风雨中不灭不断的剑芒;耳边师傅的谆谆教导;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临雪忏悔;十八岁那日,最后一次迎风道别……一幕幕影像,在脑海挣扎徘徊了十数年,如今,蓦然与眼前一切,重合。

“走吧。”女子回头唤他,见着他脸上神情,“又念起什么了?告诉你吧,为传你剑法,你师傅才生生削出这个石坪。”随即,遥指峰顶之上:“看,此处正居山巅正乾之位,最受天剑的罡气笼罩。”

然而,这次落枫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起步,兀自越过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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