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在一个叫「三叩头」的村寨,倒落马下……
当醒来之际,已是两日之后。
一睁开眼,他就急忙满身翻找,直到确认兵符与密函还在,才狠狠舒口大气。意识归拢,此时的他竟察觉身体已好转了不少。
救他的,是个已逾知命之年的男人,花发粗衣,面目慈和,言谈中却让他一惊,原来这人此前是个宫医,后来辞职离朝,到这村寨定居下来。因为常为村民诊症,村里人心存感激,都尊他一声“禧伯”。
其实,虽说宫医不是高职,但奉录积蓄也不至于让人如此清寒。只是朝中事看多了,是非黑白藏心自知,愈发让人心灰意凉,倒不如卸却浮名浊利,去换一身鲜亮,两袖清风。
这种一脱官名便清寒而居的人,却最是让父亲肃敬。
父亲向禧伯至诚道谢,称他医术了得,老者却谦厚一笑,摇头,“真正救你的,也许还是那个奇人。”
“奇人?”父亲不解,“何许奇人?”
老者眉宇轻轻一动,摇头竟说,“其实,我们也一直不曾弄懂。”
这话让父亲更是奇怪。
禧伯放下已空的药碗,目光穿过窗户,投向深碧色的山顶,且悠悠道:“五天前,我本就打算迁居山上,只为方便采栽草药。岂料那人却要我在山下再等待三天,等一个孤身赶马的病人。呵呵,看怕要等的,便就是你。”
父亲拱手再谢,心头那层惊疑却更是浓重,“难道,那人有先知之能?”
禧伯顿了顿,神色显得有些古怪。他继续说:“此人的出现,亦算是桩奇事吧。个把月前,这条村跟其他村寨一样都得上瘟疫,霎时就死去逾半的人,无论我怎么医治,始终收效甚微。那日,此人突然出现村中,自顾将一间遗屋清理干净,二话不说就住了下来。然而,从那日开始,村里的疫情竟奇迹般逐渐收敛,病人的症状也没再恶化。于是我便继续施药,目下正日渐好转之中,而这奇迹,今日亦同发生在足身上。”
父亲知闻,替他们欣喜,“依此说,这当是位救世奇人,可禧伯脸上缘何似有困惑之色?”
禧伯自嘲似轻轻苦笑,道:“说实惭愧,其实这一切是否那人施的恩,我们至今仍未肯定。因为此人只是住在中村,却什么也不曾做过,甚至与我们一句对话亦无,更不会理会大家每日在忙碌何事,只是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住下,仿佛屋外一切都与己无关。然而即便如此,村中疫病却真真切切缓解下来,连半途入村的病人,竟也莫名好转,就如同足下一样。是以,至今我们都想不明白。”
父亲大感惊奇,忽然想见识一下这位“奇人”,但禧伯却脸有难色似,“此人行事古怪,不喜见人,在告诉我留在此处等你之后,自己便就搬到山上住了,啊,对了……”
禧伯忽像记起什么,起身走到角落,从木柜中取出一物递到父亲面前。父亲一看,竟是把只有半截的断剑,然后听见老者说:“那人临走时还嘱我将此剑给你,说你离开之后,途中或可防身之用。”
“给我?!”父亲更是惊诧到极点,他伸手接下,发现是把铜锈斑驳、只得半截的古剑,不禁苦笑,“这只是把断剑。”
禧伯也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点点头,“是啊,是断了的,但那人说村中没甚称用的兵器,此剑虽断,但作防身之用仍绰绰有余……”
父亲想了想,又掂一掂手中剑,端详着觉得也是。因营中兵刃皆刻有军印,此番潜行,为佯装平民故只带了把短匕妨身。现在这把虽是断刃,但若真要开山伐木,甚至临阵对战,也确实比短匕合手。而另一关键,此物竟是指定要给自己的,着实让他好奇与在乎。于是翻手抱剑,向老者道谢。
最终,父亲也没有去见那个“奇人”,更不知道那人的真正身份,只因国事为天,这一蹉跎经已拖延了两天,他必须立刻赶马京师。这次就当是得仙人眷顾吧,若日后有机会,且再回来寻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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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战场,风云息变;大浪淘沙,起落,浮沉。
虽连夜奔程,但从村寨赶到京城,到君王撒旨行处,边城的兵变还是殃至六郡,幸然京军驾临,局势在最大限度中得到扭转与控制,父亲亦因这事,受了重赏。而这把断刃,便暂留在府中,也没有幻想中那样,有任何异事发生。
说到这,落枫已大概知得此剑来历,但又似乎仍然什么都不知道。父子二人相视,恍然间生出一念,竟不约而同地开口:何不去寻那奇人,许或能治得这眼疾?
虽说一切只是猜测,但终归一个希望,即便无果,也没甚可失。
落枫十分兴奋。这种兴奋,许是来自对希望的渴盼,又许是来自对“那个人”的好奇。
父亲笑着,脸上也有难以掩饰的兴奋,他继续说:“自那日后,我因军务繁忙而未能再回那村,但每逢过节都会给禧伯捎去些东西。这把断剑本已送还给他,但年末之时,他竟将它再次送来,说……说‘那个人’称此剑自己留着无用,不如干脆送我,让我谨记那次生死,居安思危,心怀大事。”
落枫听罢,心里更是欢喜。因为依父亲这话,那人现在应该仍在村中。如此,事情就更加顺利了。
老将军深深吐出口气。久历尘世的人,满面红光,两鬓风霜。他拍了拍儿子肩膀,语重深长道:“带上此剑,早去早归。且记,一切皆命,随遇而安。”
落枫当即收敛神色,横剑抱手,向父亲深深一叩:
“孩儿,知道。”
第三十三回:老者
一把断剑,一匹白马,及若干布衣细软,落枫只身便踏上了东去的路,不带一人。
传说,「三叩头」村本是一片汪洋,有一巨龟却修成精怪,兴风作浪,常年吞噬过往的船只。于是上苍降怒,遣神诛杀,孽龟哀求,愿永锢此地,每日往西方叩首三拜,为罹难亡灵颂经超度,以赎罪孽。终受允。
千年后,妖龟罪孽消清,羽化而去,遗下的躯壳便成了岩山。经年累月,草生树拔,山麓处更渐渐生出了村寨,后人遂取名「三叩头」。
在带路的村民口中,落枫听完了个这传说,浅浅的笑,又向他打听是否认得“禧伯”这人。这村落不大,一直也只维持数百的人口,淳朴而简单,那黝黑的小伙子点头憨憨地笑,回答当是知晓。
禧伯就住在山上,小伙子提点落枫几处关键的岔道,循路而上,那房子并不难找。落枫点头致谢,牵马攀山,还想送他些碎钱,却被小伙子拒了。
……
春末夏初,山里潮气正盛。浸在雾瘴中的丛林,如同被水洇开了的浓郁墨卷。落枫忍不住掏出那把断剑,确定看到淡淡的色彩犹在,才放下心来——这点淡薄得可怜的颜色,就仿佛他的救命稻草,安慰着他那丝飘渺的希望未灭。
掐指算算,父亲那时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如今这位禧伯,该已古稀之年了吧。
在山腰处一所木屋前,落枫看到了一位银发如雪的老者。这人粗衣麻布,身姿些微佝偻,正在园中挑拣着一筐药草。落枫遂走上前,抱手作揖,“请问,这位可是禧伯?”
老者一愣,回身看他,却没有立刻应答。
落枫诚挚一笑,报出了父亲的名字,老者这才恍悟,顿然一脸又惊又喜。他立即放下竹筐,在布衫上擦净了双手才躬身回礼,马上将落枫招呼进屋内。
木屋里渗着山林特有的潮气与草香,家具陈设甚为精简,但都规规矩矩、各就其位,想必是主人一直所遗下的习惯。
禧伯将落枫招呼坐下,切上清茶。落枫尝一口,竟有淡淡的药香。禧伯说这茶驱寒祛湿,最宜长居山里的人饮用,然后便向落枫询了老将军的近况。
落枫简单向他述了一番,又将自己这趟来意道出。禧伯听罢,一脸的惋惜与唏嘘。他抱一抱手,说:“公子若不嫌敝人医术浅陋,可否让在下一察病况?”
落枫当是求之不得,施礼致谢。
老者开始为他详细检查。望切,针炙,拿捏着他所回答的问题,最后才道:
“这种眼疾在下也曾遇过几例,有是先天,亦有突发病变,又或者身体受到冲击所至,因它并无清晰可循的病脉,所以只能长久不断的尝试。请恕实话,治愈的机会本就不大,且公子出身显贵,想必这数年仍然医治无果,那么现在在下请缨亦算自不量力。方才公子说想寻那奇人,就是望能给你一治?”
落枫点头,然后抽出那把断剑,将自己可看到剑中颜色的事述了一遍。禧伯当下惊诧不已,更噎得连连咳嗽数声。他望一眼断,又望一眼落枫,啧啧地说:
“惊奇,煞是惊奇!公子,那人现在确实还住在山上,我偶尔采药路经亦能看到,只是……”
看到老伯言辞吞吐,落枫便道,“禧伯,有话直说,莫虑。”
老者点点头,神色显得有些困惑又是凝重,“只是不知公子能否遂愿。当年这人住进村后,此处疫病居然莫名好转,甚至一直维持至今,确算是奇事奇人。然而,这人又非常的神秘,让人费解……”
当时概况落枫已从老爹口中听闻,但至于这个奇人,始终一无所知。他问禧伯是如何一回事,老伯啜口茶,幽幽叹了口气:
“这人在山上住了二十多年,我们却从没见其张罗过任何物品。大家开始都以为是受神仙眷顾,甚至有村民偷偷将贡品香烛端到那人屋前,岂料第二日,竟全数被打翻在地,从此就再没人敢做这事了,直到现在,我们依旧不知屋里的到底是人是神。”
落枫沉思一下,问老者,“禧伯,此人是何模样?”
禧伯想了想,爬满皱纹的脸,竟露出了辽远而淡薄的笑意,轻轻吐出二字,“很美。”
落枫愕然,“啊?”
老者瞳光空了空,又凝聚起来,仿佛从迢长岁月里,一点点拾回那些放落已久的记忆,伴着如今苍老的声音,悠悠再现——“那人一身红裳,轻纱掩脸,虽从没见清面容,但依然能感觉到花信年华那种婀娜美好,冷艳雍容。”
落枫彻底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竟就一直以为这奇人是个男子,此刻不禁替自己失笑摇头。
老伯倒没留意,自顾而说:“当年我正准备迁居山上,她却要我在村中再留三天,等一个病人。不瞒公子,我是看罢朝宫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才辞宫归隐,再不愿涉足朝廷事,但听闻此事关乎奕朗将军,我才动摇。他是值得敬重的忠良之将,所以才对你父亲施手援助,也算冥冥中的天意。”
老伯指着落枫手中的断剑,继续道:“虽我不懂剑,但隐约也能感觉这是把奇刃,因而老将军当年将它送回,我马上便归还给她。然而今年年前,她却说此剑自己留着无用,又叫我赠还将军,于是我借将军送来年货之机,让他们带回了将军府,真想不到竟让公子有这番奇遇。”
他正一正身,看着落枫,“公子若真要见她,不如先让我代公子通报一声。此人性情古怪,虽二十多年我们同住一山,却一直没甚往来,但无论如何,公子在这里始终是生脸,若由我先去,事情许会顺利一些。”
落枫低头想了想,却摆一摆手,“不劳禧伯,我自己去便可。”
老人愕然,看着他。落枫遂说:“既然她说此剑留着无用,那大可就近处置好了,譬如赠给禧伯,然而她却偏要你转送到将军府,虽说是想给父亲一个忠告,但我始终觉得目的性太强,就像……就像是某种指引。”
“指引?”老人诧异。
落枫点点头,神色煞是复杂,“嗯,许多事情都太过巧合,无论今日,抑或当年。”
说实话,他从见过什么神仙鬼怪,所以谈不上信与不信,但他知道,现在一切真相与或有的希望,全都在那女人身上,无论如何必须一见。而依据她在老者口中的脾性,若是她不想见的人,那么无论谁来引见都是无济于事;但倘若此剑确是一切的牵引,那便是命中注定的机缘——天意,谁可左右。
是以,他目光一凝,且收起了断剑,向老者躬身抱拳:
“禧伯,就请告我她所在之处吧。”
第三十四回:迷疑
那个神秘女人的住处,就在禧伯家更上一层山峰。
山雾迷蒙,浓木遮遮,偶尔几声奇异的鸟鸣惊破了宁静,在林间跳跃不休。到达高处时,脚下的小径已然消失,落枫只得凭借老人的提示继续攀行。转过两坳,便见着那间清幽的竹舍。
竹舍共二层,外观十分简约,没见一处多余的修饰。落枫走上前,发现一楼的门竟是完全洞开,根本就没有门扇?他探首喊了两声,无人应答,略为思索,便跨步走进屋内。
一股竹木的幽香,盘身而来。环视四周,他不禁诧异,这里的陈设着实简洁得过份——至少他认为,这并不足以供人正常居住,说“舍”,不如说是“亭”。
在他身旁有一道通往二楼的竹楼梯,落枫想了想,还是蹬了上去。绣星薄靴踏在上面,发出吱嘎吱嘎一阵躁声。
刚到达二层,脚步尚未稳下,却登时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前方丈余之外,竟有一人盘膝而坐,正背向着他。
这人一身纱衣层层叠叠,如水泻了满地。林间微风习习,透窗而入,纱衣便轻轻的抖动,让这方寸之地上,宛如一片水波粼粼的湖面。
落枫霎时愣在那儿。眼前,仿佛活的就只有这件衣裳,那人却始终雕像般纹丝不动,但纵然如此,仍让他感到一股扑面而至的压迫感。
落枫不知这身衣衫颜色,但从款式可看,是身女装。她头上也覆着薄纱,完全背向着他,甚至不晓得她是否察觉他的到来。
落枫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想了想,禧伯初见她时估摸花信之年,那么算着今日也该年有五十了吧。于是正了正身,朝那背影恭谨地唤了声:“太太。”
那人依旧纹丝不动。
落枫皱了皱眉,向前迈出一步,又唤了声。
地上水浪般的绉纱微微翻涌,和着青竹与某种花朵异奇的幽香,扑散开来,几可古惑神思一般。
落枫恍恍惚惚中又唤了遍,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刹那让人清醒:
“哪来的太太了。”
冰冷的声音,却悦若笙磬,在空寂山中幽幽开散,宛若天临。她终于说话了,却全非老妇的嗓声,让落枫愣得一时不懂反应。难道不是这人?
那女人缓缓转过身来,面容藏在垂纱的阴影里,似乎泛起一丝笑意,声音却冷得不闻起伏:
“你终是来了。”
落枫一惊。终是来了?她,一直在等我?!
“你就是赠我断剑之人?”
他几乎忘却礼义,脱口而道。但见遍地轻纱翻飞,宛若浮海浪蕊,那女子已然转过身来,面容依旧藏在逆光的阴影里,十分沉静。
落枫心焦,一揖手,再问一声,“请问姑……姑娘,可是赠我断剑之人?”
这遍问得小心翼翼,那女子忽然吃吃的笑,素手一抬,在他面前做了个示坐的手势。落枫暗忖,但还是走过去,曲膝坐下。
两人五尺之距,女子垂首,面容朦胧可见。她挑了挑下巴,反倒问:“你叫什么名字。”
落枫一怔,觉得有些好笑。不是说在等我吗?怎又询起我名字来了。但出于礼仪与气度,他还是拱手,道:“洛风。”
那女子轻轻仰头,“哦”了一声,却像没多在意他回答了什么,又复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