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火茫
火茫  发于:2014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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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枫皱着眉,暗思。既然她不理睬自己的问题,便不如尝试在自己记忆中寻找罢了。于是又施一礼,顺对方的话借势回敬:“请赐姑娘芳名。”

不想女子并没回避,只见她身形微微一动,施然开声。声音清冷,冷得有种入骨的高傲:

“天锁。”

然后抬头,掀开了头上垂纱……

此况落枫完全料想不及,刹那惊得差些往后一仰,幸而险险把持住。眼前,眼前出现的这张脸,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是赞美,抑或怜悯……

在那半张完整的脸上,雕琢着一种凡尘女子无法可达的惊艳与冷魅。然而,另外半张溃烂得不似人形的脸皮,却无法让他平静。就在这半张所谓的人皮上,几乎分辨不到哪里是眼眶、哪里是颧骨,嘴角在凹凸翻卷的脸皮上,被牵扯成一个诡异的弧,生生凝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两半脸皮,两种极至,就似个巨大的讽刺,残酷的玩笑。

落枫几乎已忘记她方才回答的名字,只满脸震惊与怜惜的盯着那张妖异的脸。

天锁厌恶地一笑,让那张脸更显无比怪异。她冷着声说:“你们凡人到底只会在乎皮相。”

这么一说,落枫不知如何应对,马上敛回了目光。而她,却依旧仰着头,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然后说了句让他更加迷惑的话:“你现在这模样,倒没变多少。”

落枫眉头一皱:“你……认识我?”

天锁无所谓的一笑:“很久以前见过罢了。好了,”她正一正坐姿,重新面对着他,“你方才说的没错,我正是你要找的人,也知晓你来意。”

对方忽然绕回来应答自己的问题,落枫登时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那么说,她便是二十五年前的人?!为什么依旧这般声线和身姿?!即便不计较这些,又为何她等的竟是我,而非父亲?要知那时父亲根本未曾成家,自己更谈何在世……

越想越是怪异,落枫心潮一动,忽然抽出断剑,横在胸前——壹抹淡淡的颜色,依然跳脱出他目中的黑白世界。他不禁抬起头,看她一眼。而她,同样看了眼断剑,又看了眼他,忽开口道:“你没猜错,这一点色彩是我给你的指引。一百四十年,还有时间。”

此话一出,心里本还存质疑的落枫当场一震——自己身上的奇事与此行目的,从来只有父亲与禧伯二人知晓,然而这女子竟能一语中的!

他用古怪而惶恐的目光看着她,也不知是否听明白她后半句的意思,只一字一字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指引我来?!”

天锁却摇了摇头,纱衣微动,两肩发丝如瀑。“你不能知道我是谁。有许多事,你都不能知道,即便你已在经历。”

显然,落枫对此回答甚不满意,他大声道:“但你必然有目的,告诉我,为什么要在这等我!”

面对少年的失态,天锁却垂下眉睫,忽然变得沉默。一直高高在上的她,瞬间竟似柔弱了下去,让人无法理解的轻轻一叹:“就当我多管闲事吧。你不是想治好眼疾的么?今日我就遂你所愿,助你寻回失去的色彩,失去的前途,还有一个失去的人。”

微风入屋,拂动了她满头黑发。那丝丝缕缕,贴着玲珑身姿徐徐淌泻,一直淌进地上轻颤的裙纱里,婉转幽凉,辽远无声。

坐在对面的落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之却是更重的迷惑。一个……失去的人?

脑海不禁开始努力回忆,回忆那些自出生以来,曾在眼前掠过的一张张深深浅浅的脸孔……

天锁看着他沉思的样子,竟似看穿了他心思般,幽幽一笑,些许玩味,些许苍凉,语带深意的对他说:“你不用想了,他不在你记忆里,只在你的生命中。”

落枫抬眼,从回忆中拢回思绪。沉默许久后,才拱手道:“天锁姑娘,我知道你是直爽之人,这整件事情到底为何,姑娘不如尽实相告,什么我该为,什么不能为,我且知情而行,也不负姑娘这二十五年的等待。”

落枫这话说得得体,天锁却不语,神思竟似游离开外了般。屋外天光,从她背后窗棂洒入,正正投落在少年脸上。这张年轻的脸,俊如美玉,朗若星月,依旧是她记忆中的那份感觉,甚至有那么一刻错觉,让她仿佛回到了当时——只是他身边,确实欠了一人。

天锁轻轻一声叹息,叹尽了这百年唏嘘。前世缘,真的能否今生续?曾经不是嘲笑沉天为他逆天么?可今日,自己还不是同样多管闲事,肆意妄为……

她敛回目光,淡淡对他说:“有些越界的事,我不能说,你不能知,否则都不会有好结果。总之,是你失去的东西,今日我归还给你,日后的路是何模样,便看命数造化吧,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些。”

落枫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她用手势制止,继续道:“方才我说的那个人,你亦无需费神去想,只要当你生命的色彩回来了,那些曾经的感觉也会随之回来。到时候,你的感觉会引导你去做该做的事。总之……随缘吧,莫强求。好了,”她顿一顿,脸上露出一个表情,但不知因否那张怪异的脸皮,而让人无法读懂,“最后我问你,你是否信任我。”

落枫垂眉,沉默。

是否相信她?

权衡上下,自己一无长物,二无官权,除却将军之子这重身份,也没甚可值得别人利用或者加害;然而即便这重身份,于自己那个铁骨铮铮大公无私的父亲,又能要挟到什么?再说,种种迹象所示,此女非凡,若真有不轨之心,那即使现在自己说不同意,她依旧能轻易地加害于身。反倒一路走来,她的所为像是要成全一件什么事——事关于自己,事关于……出现在她口中的那个人?

前因不明,状况未知,但不赌过,又怎知自己能收获什么。

落枫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于是抬起头,“我相信。”

天锁望着他,深深的、肆意的望着,看日光将那张年轻的脸照得无比清澈,俊朗。她那唯一的一颗眼瞳,闪过一丝亮色。终,缓缓一点头:

“好。”

第三十五回:归还

衣随身动,只见长绫一展,室内日光被轻纱遮得骤然一暗,又复明亮。此时,天锁手中已握住一物。

落枫逆着光,眯眼细看,那物竟像个锥鼓状的法器——壹端圆钝,似囊瓶;壹端尖细,如利针。颜色他辨不出来,所以未知其材质,却见有古老繁复的纹理爬满了整个外壳,精细得几乎不似俗世匠人的造功。

落枫暗暗吃惊,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上面的图案,更不知道此法器的作用,只觉得那根寒心的尖刺和诡秘的花纹,让人莫名生畏,十分抗拒。

俄顷,天锁伸出另一手,结了个奇异的手印,毫无感情的道:“转过身去。”

落枫迟疑一下,还是依言转身……

二人一前一后,背窗盘膝而坐。

落枫看着自己的影子投落在地上,一直延伸到墙根。在投影里,他看到身后的女人举起了法器,然后张开双臂,不断地摇摆。随之,身体竟也开始扭动,不断重复着十分怪异的动作,似是某种仪式般,繁复而虔诚。

落枫呆呆看着这投影,看着身后那两抖动的手臂,满袖飞纱,临窗而舞,仿佛一只巨大的蛾蝶正伏在自己后背,不断扇动着薄翅。同时,阵阵奇异花香从身后扑来,却不知源自何处。

然,“蛾蝶”虽美,却妖异非常,让人来不及惊叹其美丽,便已浑身发寒。在被一个激灵惊醒之后,落枫才发现原来衣额早被冷汗湿透。

是的,冷,浑身覆裹着一片冰凉,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真正的寒冷,还是源起自身的恐惧,只感到四肢酸软,百骸乏力。他忍不住回头去看,但颈脖与四肢已无法动弹,张开口想喊,也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调。涔涔汗水,更加浇冷了这具失控发抖的躯体……

“忍着痛。”

就在意识混沌之际,天锁毫无感情的声音又贴着耳根传来,然而未待他反应,颈则就是排山倒海的一阵巨痛!

钻心之痛,从颈脖一直冲击到四肢,撕扯着每片肌肉、每根血管、每道神经,方才蚀骨的寒意刹那褪去,整个意识全被这种烈性疼痛占满!

这是种无比残酷的感觉,它不肯让你在到达极限时晕厥,反倒因为痛,意识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能让你细致地去感受着每一寸折磨——全身,全心,裂了又合,合了又碎,却无能为力……

落枫死死咬着牙,满嘴鲜血,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天锁一手将他按在地上,而另一只手中,法器的尖锥已完全刺进了他颈内——就如同上一世,母亲待他那般……囊鼓状的容器发出微不可察的“呜呜”声,但已完全淹没在落枫近乎崩溃的嚎叫中……

她牢牢摁住将近癫狂的他,仿佛无用多大气力。那半张溃烂的脸,没有任何情绪,但另一面,美艳的凤目却闪过一丝波澜。满地绉纱翻飞,她口中咒文绵延不绝。

落枫,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这法器之内,是你上一生自刎后从脑里取出的蛊虫,它们虽曾封印过你的记忆,但亦伴随着宿主,留下了你一切喜怒哀忧的感知。纵然它不可能恢复你上一生记忆,但在某些事物面前,它许能助你唤醒某些感觉;许能让你觉察,曾有那么一个景象、那么一个人,你无比在乎过。

落枫,你可知道,当年荆山功成之后,沉天舍弃了登仙的机会,问天赐予了二百年留于人世,就是要等你,等你去寻他。

天地有法。仙灵纵然诞于天,但在地界,仍得受制于律规。是以,我与沉天虽都身在凡世,却只能禁足两地。为此,他只能等你,我亦无法亲手成全你们。落枫,世事蹉跎,现在已耗去一百四十年了,但你还有时间,他还可以守护你余下的此生——只要你能找到他,找得到他……

落枫。

你失去的,归来了否……

归否。

******

当落枫重新睁开眼时,有那么一刻错觉,自己已经死去。

全身没一点知觉——剧寒也好,巨痛亦罢,已然全部退出了这个躯壳,只遗下凝凝散散、似有还无的思绪。若不是上方那片斑驳的竹舍梁顶,他定是认为自己正躺在虚无的冥地,等待轮回,或永恒放逐。

一声清脆鸟啼,让他游离的神思聚拢了一下。继而陆陆续续,各式林鸟的啼鸣此起彼伏,才将他缓缓拉回到真实。

落枫动了动手指,然后转动僵硬的头颅,费力扭往一边。他看到一个窗户,然后有盛大的金光,扑眼而来……

晚霞,夕阳,深山,归鸟……大片浓艳的色彩一下子溶化在眼中,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说不出这些颜色,但已完全打碎了原本那个黑白世界。一切,如此鲜活、新奇,如此让人流泪动容。

倘若从没得到过,即使没能拥有,也不会觉得有多可惜;可一但得到了,便成了生生世世的执着,再不容失去。这种如同蜕变的感觉,让他久久不能言语。

眼前一切,落枫凝视许久,才恋恋闭上眼,又复睁开,仿佛,再也舍不得合上。

“若没事,就起来吧。”

旁边,忽然传来幽幽冷冷的声音,落枫登时一惊,支身而起,这时候,酸痛的感觉才重新爬满全身。他咬紧牙,皱了皱眉,才想起有个叫天锁的人,遂抬起头,看到那个如妖似仙的女人。

夕阳余辉下,一泓鲜艳刺目的色彩簇拥着她,让人不敢逼视。落枫还不知道,这种叫做“红”——是与花和血一样的颜色,霸烈,美艳,惊心,为人世唱颂不休的颜色。

落枫看得有些发痴,这大片浓郁之色,似乎有种似曾认识的感觉。

天锁不动声息的走来,在他跟前坐下,落枫依旧愣愣看着,却骤然打了个寒颤——因为添了色彩,现在这女人的两半脸容,美得更魅,但也丑得更加狰狞。如此巨大反差,让眼前这张脸说不出的怪异,心寒。

天锁却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忽然抬手,向他递上一样东西。落枫才即回神,低头去看……

正是那把半截的古剑?!

然而,只消一眼,他便发现与之前所见的感觉大为不同。剑身颜色深了许多,还覆着一层斑驳的色块。他并不知道这种叫做铜褐色,但却能摸得出来,那些斑块便是铜锈,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铜锈的颜色。

腐朽的色彩,记载着一份不为人知的风雨沧桑,让这把远古的冷兵器更显厚重、深沉,虽是残躯断刃,依旧让人心生畏惧。落枫心里登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没错,是感觉,没有来由的感觉。他将断剑接到手上,重新端详,又看到上面那个古老而残缺的文字——「炎」。心莫名狂跳起来,他登时抬首,望向天锁。

天锁却一副波澜不惊之状,待他将剑接去,便起身走到窗前,凭栏伫立。夕照与暮色,将她涂成了一侧旖旎的剪影,迷离似梦。

她幽幽之声,骤落在林间,“走吧,做你该做之事,完你想完之梦。接下来的路,在你足下。”

“天锁姑娘……”

“什么都别再问,马上走,凭自己的感觉与信念走下去,不要强求结果,也不要放弃希望。”

落枫,我不能说太多。我想,他亦不会希望你的人生被太多事情左右。

天锁的声音很冷,很决绝,幽幽渗进山林暮色之中。落枫刚张开的口顿了顿,终然还是合上,只用手死死攥着那把残剑。

确实,确实有许许多多疑惑想问,问个石出水落、天光大白。然,她那一身疏离、决绝的气息,却让人心头一空。就是这个瞬间,他忽然懂得,或许应该放下。

自己不可能再从这个叫“天锁”的女人身上,得到更多。因为,她已经给了他最好的东西——新生。

凡事知度,君子不贪。如果自己想知道的事能让自己知道,她早该说了,又何需为这一言两语而吝啬。

这个女人,诡秘莫测、正邪未知,但至少到这一刻为止,他对她,还是心存感激、心生敬畏的。她给他开辟了一段新的路,纵使留下迷团,但也没忘奉下谏言——走下去,不强求结果,也不放弃希望。

够了,足够了。

落枫思量许久,终于跃下床榻,抱拳,谢别。一言不发,却恭敬万分。

天锁却只转过身,不再看他,听着背后的脚步声,在竹楼里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楼内空空,她的使命亦完了。

他俩能否相见,能否前缘再续,已是她不可染足之事了。即便只是看上一眼,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第三十六回:风息

落枫思量许久,终于跃下床榻,抱拳,谢别。一言不发,却恭敬万分。

天锁只转过身,不再看他,听着背后的脚步声,在竹楼里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楼内空空,她的使命亦完了。

他俩能否相见,已是她不可染足之事了。即便只是看上一眼,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那一天。

沉天逆了一次天命,如今,自己也犯了一次戒,去擅改一个人的一生。但她知道两者的结局,却不一样——自己在世的功绩不比沉天,一次任意妄为之后,她就只能等待上天惩责,等待自己未知的结局。

天公地道,所以也懒得在乎。

结局,更没什么好说的。当年,「天熔」倾入荆山,她险险抽身,可仍然不幸被溶浆毁去了半张脸。到最后回头想想,原来自己的存在,于上苍也就这么回事——天,为成大事,遣仙造灵,赋人各职,然而这些人最后的一切牺牲,亦是应当。只因苍生为大,天下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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