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没什么表情,只是黑湖水的眼睛满满映了他的影子,深深沉沉望不见底。
嘴角咬破了一块,皮肤下暗红血块淤积,在苍白的脸色上显得尤为突兀。
许景陌紧攥着的手,全身紧绷僵硬,如拉开的一张弓,穷途末路的压抑。
他掰开他紧攥着的手,不由自主吻上那破了的嘴角,心疼的安抚他:“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什么决定都没做,再说以后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是不是?这些都是老师建议的,我妈妈也要我考一次试试,你知道我不能违背她。法学院出国要过好几道关卡,没那么容易的。你放心……”
黑湖水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他,映照着他的心软和无力。
他抱着他,在耳边一遍遍的叫他名字,“陌陌,陌陌……”
这安慰是多么的无力。
总是这样,在你想狠心不管他的沉重和压抑时,又会被他引诱的心软。
虽然赵衍说考托福不具备任何意义,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因此疏远了。一时的和好永远是假象,维持着不容易的表面和平,问题却梗在胸口,咽不下去。
此后他们因为这之间大大小小的事又争吵过。那也不算是争吵,不过是三言两句僵了就沉默。赵衍往往受不了沉重而逃走,许景陌压抑着情绪忍让妥协。
似乎永远是无解的鬼打墙,他们困在里面恶性循环,不可控制。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许景陌和赵衍断了联系。整个夏天过得分外漫长,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分手,也不敢去问,不敢去了解赵衍的消息。
他强作镇定的站在原地,等待着赵衍哪天想起他又回来了。
但是问题永远在,可能回来几天,他又会被自己逼得逃走。
赵衍说,景陌,不要给我压力。
压力,压力,他不知道做了什么给了他压力,然而,他站在那里等着,就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年暑假,许景陌家里也很热闹。父母每天不可避免都要吵一场,大概是景陌妈妈更年期到了,脾气变得暴躁诡异。常常一个小事就能惹得她大动干戈,景陌爸爸小心翼翼的应付着家里的老公主,许景陌不小心也会挨两句骂。
家里纷争不断,耐心都被耗光了,说不到两句就会被催早点回家工作。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父母不舍得也理所当然。
他在家里四处躲避战争,躲了两个月,终于返回了学校。
真正的毕业季终于到来,他忙着背书画图,准备年底的考研。赵衍更加忙得没消息。连一通电话都没有,他们不知道是刻意躲避还是真的忙得没时间,彼此都不主动。
少年时的爱情,容易共同享受快乐,难于一起承担艰难。
当真的出现大事的时候,他们反而过不去,自顾不暇,哪有力气接受对方的负重。
和所有的毕业季一样,这是一个仓惶紧张而暴躁迷茫的时期。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谋出路,每个人都站在十字路口做出抉择,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个人都不知道未来长了什么样,选择太少变化太多,每一步都是摸石过河。
从十月底开始就有公司来校开招聘会,接着一个公司又一个公司的来挑人。他们这一行,男生明显是优势,只要人高马大肯吃苦,就可以被挑到工地上实习历练。
原先想工作的犹豫要考研,现在考研的犹豫先选工作,想考公务员的也要来插一脚,他们每天都游离在一种变换不定的动荡中。
孟向翔首当其冲被一家园林公司挑中,众人傻了眼。这种每次考试都有被挡掉科目的体育生,反而成为各个公司青睐的人物。
这种动荡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一月份,许景陌定力非常,毫不受任何影响,背上纸笔顾自去考那个不抱希望的试。
考完试他就回家了,临走还是没见到赵衍。
他考研的事瞒着家里,反正是考不上的,也没必要说。
他这段时间熬夜太多,失眠越来越厉害,回家后倒是觉得安定了,一直睡不够,像是把这半年缺的觉都补回来。
过年的时候,韩维维照例来他家要压岁钱,竟见他还懒在床上。
“许景陌,你快睡成木乃伊了!!!”韩维维一把拉开窗帘,扯了他的被子晒到阳台上。
“你真的好烦啊……”
“快起床!陪我出去玩!”女孩永远活力非常。
“你这女人,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出去。”被打扰睡眠,许景陌烦的要命。
“你从小就被我看遍了,害羞什么啊!”
接着许景陌被打了一下屁股,硬是被她拖了起来。
天哪,许景陌不敢相信,有家属了的韩维维还是这么胡作非为。
韩维维拖着神游的许景陌出了门,还不忘给他盖了一顶帽子防寒。
韩维维出去,当然是去找陶京。
电话里两人腻歪了半天,才定了约会地点。
许景陌抱怨:“你们约会,我就不做电灯泡了。”
韩维维立即沉下脸:“你敢走,你走我和你没完。”
许景陌无语。
“带你出来晒晒太阳,快发霉了你!不知好歹……”
说着说着话,远处就见陶京走了过来,许景陌没看清,等走近了,好像陶京身后还有一个人。
韩维维见人就咋呼起来:“哎哟,赵大帅哥!”
陶京笑:“半路遇到赵衍了,看他没事就一起拖来,你不介意吧?”
韩维维眨眼:“我不介意我不介意,就是不知道某人介意不介意。”
陶京没听明白,还以为说的是赵衍,笑道:“他要是介意就不来了,一起玩热闹,呵呵。”
韩维维再忍不住大笑,骂他:“猪!”
“喂,你怎么又说我!”
“说你怎样!”
“没,呵呵……”
在韩维维面前的陶京,变得十分收敛细心,无限的宠溺着女孩的大小姐霸道骄傲的脾气。
被隔绝在外的另两人,许景陌无话可说,赵衍笑而不语。
四人挑了地方吃饭玩闹不提。
他们从少年时候相识,人生拥有太多的牵连,每一步蛛丝马迹都有规律可循,兜兜转转又走到了彼此身边。
赵衍一脸坦然,仿佛是出门度了个假,若无其事的暗中推给许景陌一碗热汤,两人不经意手指相碰,许久不见的那点情愫又涌了上来,分不开躲不掉,不需要语言,两人又在一起了。
29.毕业季
许景陌在家面试了几家园林公司,七点起床,在爸爸妈妈争吵中咬着包子出门,冬天的阳光遥远而凉薄,透过玻璃窗进来却虚假的温暖。许景陌在冷风里等十五分钟的车,在温暖的日光里昏昏欲睡坐半个小时,走进一家当地的园林公司。
面试没有想象的难,公司经理看了他两眼,询问了一些背景资料就没了动作。他拘谨的坐在对面,拿出带来的设计图给对方看,之前那经理都对他淡淡的,看到他的这些设计图却骤然热情起来。那略微发福的经理在一张张翻阅过他的设计图后,点头道:“你的图不错,但有学生惯有的毛病,不实际,有些外表好看的地方目前在工地还实现不了。不过没关系,你过来锻炼两天就知道了。”
至此,许景陌也算找到了一个实习的工作。
从过了年二月份一直到四月,许景陌一直在过着工地锻炼的实习生生活。他的生物钟被这工作彻底给扭转了过来。每天标准七点起床,胡乱吃几口早饭就去赶公交车,在满车拥挤人群的上班早高峰里睡半个小时达到目的地,然后跟着老师出车去工地报道。他们这个行业,说忙的时候忙昏头,不忙的时候闲的发慌。公司一个工程正在收尾,带他的老师在工地上教他工程的整套流程,有时也会下场干些杂活,忙忙碌碌就是一天。他和一群不修边幅的男人倚在南墙边吃饭,远处烟尘弥漫的半成品山石景物,太阳照在人工水池上像个假影。晚上六点,天黑下来,他再坐半个小时的车回家。十点半,一定会累的睡着。如此日复一日,大脑机械的睡着醒来,塞满了忙碌,没时间顾及身外的一切。
当挤在下班人潮的公交车里,望着窗外变形了的灯光时,他会很想念赵衍。握着手机的手湿湿的,他想和赵衍说说话,什么都不想,简单说一两句话就好。
七点从公交车站走回家里,一两颗星隐约闪烁在天际,他给赵衍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通。他故作轻松的笑笑:“赵衍。”
电话那边声音嘈杂,衬着这边星空更为寂静。赵衍说:“嗯,什么事?”
许景陌犹豫了一下,最后吐出两个字:“没事。”
赵衍笑了一声,“我在教室和他们讨论毕业论文,你在干嘛?”
许景陌望着天边的最远的那颗星星,说:“我下班了。”
赵衍说:“哦,这么晚。快点回家……”
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忽然呲的好大一声响,仿佛撞到了哪里。许景陌忙拿开手机,那边隐隐约约传来赵衍的声音:“景陌,导师叫我,晚会再打给你!……”
电话彻底挂断。
他们这段时间相处的十分和平,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毕业季所有人都很忙,许景陌忙着实习,赵衍忙什么不得而知,他们没心情去想彼此之间的问题,但因残存的那点温情也没办法分开。
只要许景陌不在身边逼着,赵衍还是很喜欢和他相处的。
四月份,江乐带来了许景陌考研的成绩,许景陌考得是本校,复习的时候懒懒散散,原本是没抱什么希望的。但是客观分数却神奇的过了。江乐在电话里兴高采烈,“许景陌,这回你真的成我学弟了。”
而他却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江乐在那边还说:“我认识你们设计的导师,你又是本校学生,过复试应该不难。许景陌,你行啊!不声不响就考上了……”
四月底,许景陌结束实习回校复试。果然导师那关不难过,植物的几道题目江乐已经偷偷告诉了他,应答时自是轻松自如。
五月,R大研究生的名额最终定了下来,许景陌不出所料便是其中之一。许景陌再瞒不住,和妈妈不可避免吵了一场,他听着电话那边妈妈惶急哽咽的声音,难受的不知怎么安慰。
六月,顶着炎阳,他被秦阳拉到操场上拍毕业照。红色的学士服,黑色礼帽,身边一片欢腾。迎着日光,他们一行人又重新转了一遍大学校园,一路走一路拍,竟然发现素日不耻的校园分外可爱起来。班长提议到教室里来一组情景摆拍,顿时得到众人响应。
在教学楼随意选了一间空教室,天花板的风扇还慢悠悠的旋转着,带动黑板边沿的粉笔屑。班长在讲台上指挥着众人排排坐,摆出或听课、或迟到、或瞌睡、或聊天等等姿势,由摄影师取景拍摄。
秦阳和孟向翔早挤到前面装作乖学生认真听课的模样让人拍,秦阳忍不住笑出声,孟向翔教训他:“笨!看我的!”
他忽然拿起一本书回身面对许景陌,一脸慎重的道:“景陌,这道题怎么解?”
头顶的风扇永不停息的旋转着,夏日燥热在风里仍旧得不到纾解,孟向翔早脱了学士服,白色衬衣趴在桌前,对着许景陌作出皱眉思索的样子。
许景陌蓦地震惊,恍惚间像是见到了四年前的赵衍。
三模前夕,全班已经被频繁的考试折磨的麻木了,前一晚晚自习班主任让大家把桌椅都搬成了考试的单桌样式,气氛愈加松散。夏天的夜晚,头顶的吊扇刺啦刺啦的转着,桌上的试卷随风翻动,许景陌放了一本书才压住。教室里人太多,单桌分开后并不觉得凉快多少,反而更混乱了。沉闷的燥热,鼓动着蠢蠢欲动的心。许景陌做着试卷一点都不安宁,赵衍因为搬动位置恰巧就坐在他前面一张桌。往常赵衍不会来这边靠墙的偏僻位置,他被簇拥着在前排中间,四周围着女生,或真或假的围着他问题。而此时,他安静的坐在许景陌前面,周围的人低声说着话,他兀自做着自己的试卷,谁也没理。
许景陌忐忑不安的坐在后面望着他认真做题的后脑勺,一个字也看不下去。面临着高考毕业,他将永远再见不到他,他将转瞬间从他眉眼之际飞走,许景陌表面沉静内心翻江倒海。他想和他说一句话,他想让赵衍看自己一眼。
心,蠢蠢欲动。想触摸他,想和他说话,想看看他,这欲望随着时间放在慢火上煅烧,越烧越炙热。风扇转的漫长绝望,赵衍身上的白衬衣校服干净清爽,一丝汗迹和褶皱都没有。旁边同学的桌上突然砰的掉了一本书,许景陌心一惊,手已经碰到了赵衍的后背。
后悔不迭!许景陌怔愣着,赵衍已经感觉到触碰回过身来。
他看了看许景陌,压低声音小声问道:“许景陌?有什么事?”
许景陌仓惶间没忘了拿起试卷,随便指了一处,“……我这道题不会。”
丢人!太丢人!这种梗被班里女生不知道用了多少次,往常他最不耻,如今他却不得不拿来用。
赵衍看看他,又看了看他指的那处,慢慢笑了,“我也正在做这道题,还没演算出来。”
许景陌仿佛得救般忙说:“没事,我自己再看看,你去忙。”
赵衍反而认真起来,对他说:“你等我会。”
说完赵衍又回身继续演算,许景陌就那么一动不动等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衍重又转身,趴在许景陌的桌上凑近了他,“我解出来了,你看,就这样……”
骨节分明的手在自己的试卷上一步步演算,漂亮潇洒的字体洋洋洒洒写了半边纸。赵衍靠的并不近,他却感觉到了男人身上温润的气息。
赵衍抬头看他,“看懂了吗?”
许景陌嗯了一声,勉强作正在思考的样子。
赵衍笑:“没关系,没看懂我再给你讲一遍。”
许景陌不知为什么,竟学矫情的小女生为难道:“有几步好像没明白。”
于是赵衍又耐心的给他讲了一遍,再问:“这次看懂了吗?”
许景陌忙道谢,赵衍笑:“没事,不明白我还可以再说一次。”
那时的赵衍,明亮闪耀如恒星,照的他内心一片光亮。借着这束光,被光烧热了,坚持到现在。
好几次他以为过不去,等不了,这束光转转悠悠的打过来,他又得以残存。
就这样摸着光走啊走,从认识他、了解他到爱上他的过程,从让他看到自己、喜欢自己到交往的过程,他走了这么多年,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没有多走出一步也没有退缩一分。
在这焦灼动荡的毕业季,赵衍忙着往更高的地方去,他很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然而,以前他可以跟着追过去,这次他却心力不足了。
他们深知彼此都做不到,只能故作无意的不谈及这些,慢慢耗着。
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那根被夏热闷着的弦,却随着毕业的来临越绷越紧。
毕业的散伙饭醉倒了一片人,许景陌扶着大唱国歌的秦阳往宿舍去,还没到宿舍楼下就被吐了一身。几个人好不容易把他搬上楼去,许景陌来不及洗澡,只好换一身干净衣服,身上还都是酒精的味道。
宿舍四个人没人还清醒着,秦阳更跳到凳子上闹腾不停,阳台外面人声吵嚷,整座楼半夜还灯火辉煌,笑声唱歌声哭声喊声混杂在了一起,倾诉者离别的悲伤情绪。
许景陌安抚着胡蹦乱跳的秦阳,陈晨和孟向翔还在拼酒,宿舍里闹的他头疼。
正头疼着,手机忽然响了。他放开秦阳,抓了手机,见那小孩窜到桌子上去又去拖他。
“喂,谁?”
“我!”
韩维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