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累了。而这仅仅是他成长的第一步。
也许赵衍也很忙,过年他只发过一条新年快乐的短信来。初二的时候,妈妈和姑姑吵翻了,两个叔叔去走亲戚,只过来送下东西便没了人影。往日门庭若市,今年却人际凋零,景陌爸爸没说什么,妈妈却抱怨了半天。许景陌听不得母亲尖锐的声音,出去找韩维维。
他这边沉重压抑,韩维维却人若挑花。陶京的追求在一次次的努力下终于成功,捅破了那层玻璃纸,自然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
韩维维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心里一片茫然,说不出话。
他想起,他也曾用这个问题问过赵衍,当时赵衍在奇迹书店的灯光下,用勺子一下一下敲着杯盏的边沿,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他托着下颌,状若无意的说:“以后的事怎么知道呢?”
他便知道,赵衍心里什么都没想,而他什么都想了,什么都想不通。
26.冥王星到太阳的距离
从冥王星到太阳,到底要有多远呢?
寒假一过,大三下半学期骤然紧张起来。学校宣传栏上到处张贴着考研讲座的通告,晚上宿舍都空了,成群结队往各楼教室去。专业课老师也更为严格和明确的告诉他们摆在眼前的抉择,又是一场独木桥的淘汰赛。人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或者假装忙碌。似乎空气也变得紧张炙热。陈晨是早就决定考研的,大二的时候就找资料复习了。秦阳家里让他考公务员,说不定靠家族关系可以拿到一个好单位。孟向翔只会打球,索性破罐破摔在宿舍玩游戏。许景陌比较迷茫,因为不知道赵衍想什么,他没有方向。
在被主流簇拥着去过几场热血激情的讲座后,他实在没有精力参与这种混战了。他想,终究要找个机会和赵衍谈谈。
然而赵衍去了北京比赛,他们已经近两个月没见。
许景陌和老师去花卉市场挑几盆兰花,半路被一小盆蒜苗枝叶的小黄花吸引了。花头不大,淡黄色,外面还加一层副冠,白色。淡黄、纯白、灰绿枝叶,养在水里,映着高贵秀丽的影子。
“先生,水仙球年前十五一个,现在不到一半价钱,七块,拿几个球回家放水里,不到一月就开花了。”导购和他搭讪。
许景陌没说话,他捡起几个水仙球来看,一竹篓种球沾了大半块泥土,根本看不出好坏。导购的女孩还在向他介绍着水仙的种种用处,他没心思去听女孩的话,随意挑了几个球茎大的就要付钱。
安静的大厅里是几百个来自全国不同学校的辩手,法学界的前辈教授坐了长长一排,只有记者摄像的咔擦声音。
你无法想象一个23岁的男孩,面对着台下那无数张不同肤色的脸,是如何保持着完美笑容做书面陈词的。
你无法想象他站在那里,就聚焦了全场人的目光,进退有度不卑不亢,23岁的少年身体里装着一个强大耀眼的灵魂。
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单词,全场爆发出整齐而礼貌的掌声,沐浴在众人的目光里从台上走下来,呼出了梗着的那口气。
“同学,等等!”蓦地一只胳膊横插过来,抢走了他手里的水仙球。顺着胳膊看过去,是个十分英俊漂亮的男人。帅哥对他笑笑,抱歉道:“你这样选水仙球,回家一定开不出花。选的时候尽量不要挑只有一两个花芽的,这样花芽虽然大,但是开花的几率就小了。挑四五个花芽的,即使有一两个不开花,也还有剩下的。另外,球茎要摸着硬,紧绷,软的多是叶芽,开不了花。”
帅哥弯下腰在竹篓里挑了几个种球为他做示范,许景陌道谢:“谢谢你,我不太懂。”
四天的漫长折磨,每一步都像踏在透明冰面上,他背负着父母的期待,老师的希望,同伴的信任,如他们所想看到的做优秀完美的乖孩子。
言辞之间巧妙博弈,众目睽睽之下,如所有人所愿,他做着一个冷静无畏的强者。
此后是同伴冲上来拥抱住他,老师欣慰的笑容,各方语言的搭讪来往。那个世界中心的舞台终于向他敞开大门,俯首称臣。
帅哥一笑,“没关系,看你像R大的学生,是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R大的?”
“猜的,因为我也是R大的,呵呵。”
“哦。”
“江乐,研一在读,植物生理。”帅哥俏皮的和他握手。
“许景陌,大三,景观设计。”
“那你算是我学弟啊。”帅哥大笑。
有一天,他会站在山顶,俯瞰藐视这个世界。而这一天,来临了。
他穿梭游走在人群之间,用着适当的语言在灯光下侃侃而谈。黑色礼服,微醺酒意,周围人的庆贺祝福。在辉煌华丽的大厅里,他站在台上对老师对同伴表达感谢。音乐,灯光,谈笑风生,中文里夹杂着随口而来的英语,女生聚成一小堆谈论着衣服、化妆品和男朋友。她们谈的礼貌含蓄而不经意,好像男朋友是头发上一枝装饰的花朵。身边的绅士们配合着,谈时事谈人生谈理想,不时再插两句得体的恭维。
此刻,他要保持清醒,去耐心聆听礼貌回应。他熟悉这个世界规则,认可它的价值,他对它好,而理所当然也获得了应得的。
然而,当他走出人群,独自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却忽然有一种失落感。
他想也曾有个人在台下望着自己,结束后和他在街上走一走,吹吹风,比现在装满了酒精还要强作微笑的好。
“景陌,帮我削几条蔷薇枝来,有刺啊,小心手。”
“嗯。”
“赵衍,你刚才去哪了,正说到你呢,怎么一转眼主角就跑了。”
“没有,出去透了口气。说我什么了?”
“景陌,帮我提一桶水过来,盆地有个小孔,浇水不要太多。”
“嗯。”
“曹庄说他家是开煤矿的,笑死我们了!哈哈,现在竟还有挖煤的少爷吗?”
“形而上学说不可片面看待问题,你又怎么知道他家不是开煤矿的呢?”
“那你看我家像不像开饭店的?”笨拙的胖胖男士挤进人群。
“哈哈哈哈……”
“其实我觉得,以你对植物的敏感,可以考植物方向,也不算跨专业了。”
“哦。”
“然后我们就猜你家是做什么的,能养的出女生里炙手可热的白马王子啊。”
“哦?你说呢?”
“先和你说,设计以后会很辛苦,项目来了就熬夜,别怪学长我没提醒你啊。”
“不会。”
“我猜啊,你家肯定是书香门第,达官深府。什么名媛啊,淑女啊,肯定扒着门来向你提亲吧……”
“许景陌,你能说超过三个字以上的话吗?”
“谢谢你,江乐。”
帅哥无语。
“赵衍,在座这么多漂亮可爱的淑女,难道没有看上的吗?”
“啊?别开玩笑了。”
“说真的啊,她们可是排着队要我送信呢。”
“明媚,好累啊。”
许景陌把开了小黄花的水仙放到窗台上,花期都要尽了,屋子里还是他一个人。
他把冰箱里残留的过期食物打包,打扫了一遍房间,把图纸铅笔收起来,锁了门往外走。
晚上十点钟,路过小区的旧篮球场,模糊还有人在路灯下玩球。
砰,砰,砰,是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们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和赵衍也会来这里玩一玩。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常常有两个纠缠的身影。后来忙了,也就不来了。
旧篮球场篮板上只有一个铁圈,少年跳起来投篮,球砸到铁圈上发出很大一声响,他懊恼的骂了一声,重新运球上篮。
寂静的夜里,只有篮球砸在地面上沉闷的声音。
许景陌背着画板,提着垃圾,看了一眼少年又走了。
冥王星和太阳距离最近,是什么时候呢?
许景陌扔了垃圾,背着画板走出小区大门,从小区到学校,这条路他走了一个冬天。开始是两个人,后来是一个人。赵衍喜欢半路在无人的站台上坐坐,天冷的他坐不住,被赵衍搂住了,身体靠着暖和。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昏黄的路灯投下来的光影,冰冷的空气冻得思维都很清醒。两人呼吸很近,赵衍说,坐着等等,时间过得慢点。
他被赵衍带的也不怕冷,在雪天里和他坐着想时间过得慢点。
现在,站台就在面前,而他是没耐心再坐坐了。
“景陌。”站台传来一声喊,他立时迈不动步子。
赵衍坐在长椅上,冲他招招手。
许景陌抵不过召唤,慢慢走了过去。
赵衍苦涩的笑了一下,伸手拥住了他的腰。两人一坐一站,别扭的拥着沉默了很长时间。
许景陌问:“你怎么在这?”
“喝多了,走到这就走不动了。”
他忍不住摸摸赵衍的脸,赵衍躲过,埋在他的衣服里,呼吸透过衣服温温的。
忽然消失,忽然又出现。他原本一大堆的话梗在喉间,被那句似撒娇的耍赖堵了回去。他知道,他是忙过去了,想起他了。
“累了?要回去吗?”
“不,坐着等等。”
虽然已经三月份,但春天乍暖还寒。街上偶尔有驶过的车辆,灯光打到赵衍的发尾上呈现焦黄的颜色。
两人多时不见,电话短信也少有。见面了,却有着自然而然的默契,对这段时间的消失闭口不谈。
赵衍照样温柔体贴,许景陌依然放任顺从。
赵衍抱着许景陌,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有些内疚的说:“景陌,以后不要在家等我了。忙起来常忘了时间,你等我去找你。”
许景陌站着,茫然的看着站牌上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嗯了一声。
“走,回家吃饭。”
赵衍起身握住他手,又把他带回了那个屋子。
进了门,赵衍才发现冰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许景陌不做饭,估计也很少回来。他苦笑了声,拦住又要下楼买吃的小孩。
“算了,我也不是很饿。热水有吗?”
许景陌点点头去倒水,他走到窗台上吹风,醒醒酒。
“咦,这花是哪来的?”他盯上了那盆小黄花的水仙。
许景陌泡了一杯热茶给他,说:“是水仙,我养的。”
“有意思。怎么想起养花了,以前不都是那种绿色的?”
“养了送你的。”
“嗯?为什么送我?”
“原来想送你做生日礼物,就买了来养着。花快谢了,一直没机会给你。”
赵衍惊讶的挑挑眉,心里不知是愧疚还是感动,抱住他吻了吻唇,呢喃着:“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许景陌被他抱着,听着耳边他的声音,那些扫兴的话更说不出了。
赵衍还懊恼:“我自己都忘了,还好不算晚,不然连生日礼物都看不到了。”
许景陌笑:“难道没收到女生的巧克力吗?”
往年高中时候,赵衍生日那天课桌里总是塞满了巧克力,谁让他从小就是大众情人呢。
见他提到高中时的趣事,两人这才算打破了不冷不热的僵局,有了共同话题。
赵衍也笑,“当时忙的昏头,哪有空收巧克力。你说这花叫水仙?有什么来头吗?”
许景陌说:“传说有个少年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爱上了湖里自己的倒影。后来郁郁而终就化作了水仙。其实,我不过看它好看就买了。”
赵衍望着他:“我知道了,你夸我是美男子。谢谢,我很喜欢。”
许景陌笑了一下,没说话。
只有在某个特殊的时刻,他们被彼此身上的气息吸引,若即若离,心里达到一定的柔软值,才会如此靠近。
而这个值不够或溢满,许景陌就又迂迂回回转远了。
他们就这样冷一时热一时,靠近不了也远离不了。维持着一定距离,互不揭露黑暗角落,不谈未来不触碰现实,伪装着一张顺其自然的脸过活。
好像撕破了真相,就走到了尽头。
从冥王星到太阳的距离,到底要多久呢?隔着渺渺的银行星系,恒星、小行星、卫星,庞大而渺茫的星系中,冥王星不过是被孤立在边缘的恒久旋转的编号134340。和其他围绕着太阳旋转的星球一样,他是最卑微,最沉寂,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在最近的时候,彼此打一个照面,又继续循着轨迹分离了。
赵衍会有他光芒万丈的世界,登上山顶端,在灯光绚烂下呼吸自如。许景陌也有自己孤独沉寂的世界,擦过光的边缘,被烧热了,然后冷却,循环往复。
27.争吵
赵衍想谈恋爱,许景陌顺从了。赵衍想轻轻松松的谈恋爱,许景陌忍了忍,也顺从了。在赵衍消失的时候,他逐渐做了一个决定——考研,设计方向。其实植物相对来说容易,但一则他想找点事做,二则原本就没打算考上。因而在这场热血的混战中,他依旧是一个边缘的神游者,背着一叠A4纸往图书馆练手绘。
有时间他会陪江乐做实验,在苗圃里忙活半天。春天万物复苏,江乐带着他熟悉了不少植物的生长习性。他乐于和植物相处,也喜欢和江乐相处。从前,他结交的人太少,深入交往的人更少,除了韩维维,只有赵衍。如今他竟意外的获得了一个朋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志趣相投,真诚以待。
江乐长得帅气,为人乐观,和他相处基本不用思考,十分轻松自然。他填补了许景陌沉闷生活里的空白。
我们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父母的引领已经变得十分薄弱。此时需要出现一两个导师,或许是你喜欢的书,喜欢的电影音乐动漫,或许作家歌手,朋友亲人,不管什么形式,起码需要一个接着一个的导师引领,价值观一次次的铺垫更新,最终形成一个完整庞大的体系,然后你便是唯一独立的了。
韩维维是他第一位导师,她是他幼儿园一起牵手放学等待父母来接的同伴,彼此通晓背景历史,共同经历人生起伏。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从童年少年到青年,以后还要一起步入中年老年,她是他的亲人,是他的姐姐。韩维维是每年去他家磕头要压岁钱还被父母宠溺认可的家人。
赵衍是他第二位导师,他站在讲台上谈笑风生,对身边人温柔照顾,在人群里备受瞩目。他是主流舞台的代表,是他的对立面,是他不可抵达的世界。因为不可得,而羡慕憧憬。赵衍说,蘑菇很好吃,于是他接受了。赵衍说,不要在宿舍闷着,于是他去了奇迹书店。赵衍说,找个地方玩,于是他跟他去游戏厅台球厅酒吧舞场。赵衍说,我喜欢你,于是他学着和他谈恋爱……
这些都是赵衍教会他的,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沉闷无聊的神游者。
他教会他快乐,教会他尝试新事物,教会他走入人群。
在与赵衍一次次缓慢的较劲和磨砺中,他被一次次影响。他是他的初恋,是他的价值观、审美和生活态度。
只要在他的地域边界里,他就无法动一动。只能认可他的思维,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江乐是他第三位导师,他说许景陌你对植物很敏感,可以考虑这个方向。他说许景陌你是第一个陪我做实验没有被骂的人。他说许景陌你哪里哪里做错了,哪一步哪个地方做的很好。他会说许景陌你想要的那张碟我买到了哦。
他站在他同一岸,欣赏许景陌个体,认可许景陌规则,有共同兴趣,相似方向,并且为许景陌带来一个盛大的植物森林。
而这许许多多的导师最终都将会成为背景墙上的一个个光影,自己则是最缜密庞大的秘密花园,包容供养着他们。最终将不再需要他们引领,不再依靠哪位导师相扶,逐渐学会良好自处,做完整独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