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正常的人!你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你想丢尽全家人的脸吗?”
昨天还和颜悦色的母亲,转瞬间又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严师。
他站着没说话。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赶紧给我断了!你小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好人家的孩子,过两天你就去见见吧。”
“妈,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强迫我做不情愿的事。”
“什么事都能由着你,唯有这件,没有商量的余地。赵衍,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一家人都期待你成材,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你爷爷知道了该多么伤心,你爸爸呢?你想过他们没有?难道我教你,拿对亲人的伤害做你任性的代价吗?你好好想想!”
母亲扔下冷冰冰的话关门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绝望。
此时,他才明白景陌说的走不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稍微挣扎一下,就会被更庞大紧密的绳索捆绑住。妈妈对他说,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上一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他迷恋上动画,想报传媒专业。暑假里某一天,他翻着各种热血动漫补档的时候,妈妈走进来,皱眉拿起一张动画片的碟,对他说:“赵衍,我对你太失望了。这种没什么前途的游戏,你也该玩够了,准备一下法学院的资料吧。”
于是,他觉得像是欠了妈妈一笔巨债一样,把动画碟子收到了书橱里,选择了法学。
他看不了母亲那种冷淡失望的眼神,仿佛要粉碎他,将他否定的一无是处。
如果连作为一个完整的人都做不好,何谈什么梦想?
可是,他这次不想再妥协了,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真的很不好受。一次次的让步让他丢失了太多东西,做一个乖孩子有什么好呢,遑论以后若没了观众,谁还在乎他好不好?谁还关心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没有听话去见小姨介绍的女孩,对那天的事也只字不提,当没有发生过如常的生活。
每天什么都不做,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养那几盆花。
无声的反抗。那段时间,赵衍全家都弥漫着一种僵冷的气氛。他也没有联系许景陌,一方面感觉无力面对他,一方面家里这样,他根本没有心思做别的。
如此冷僵着过了几个月,熬不住的永远是做母亲的人。她和儿子谈条件,“我知道你这时候还很糊涂,不懂人言可畏。我让你和那个人拖一两年,等真的碰到问题,你就知道厉害了。不用我多费心思,你们自己就会散。明天,你去见见你小姨介绍的那个陆瑶,人家千里迢迢过来玩了,就当看你小姨面子陪她逛逛。”
他再不情愿,还是应了。
结果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和女孩说着话的时候,就遇到了许景陌。
这段时间来的疲惫,那一天一夜的紧张崩溃,在看到他的那刻,忽然再无法承受。
他是多想看也不看他就跑。
此时,他根本没有任何勇气来面对许景陌。
许景陌回家后,辞了S城的工作,他想,他是再不会回S城了。来年春天,江乐给他寄了一张婚柬。第二次收到婚柬,去参加别人的婚礼,却没想象的难捱。他去了无事可做,一身轻松,只坐在位子上等着吃。江乐带着新娘子来敬酒,新娘容貌艳丽衣着华贵,却不是当年花卉市场见的女孩。
江乐仿佛猜到他想的对他会心一笑,举着酒杯说:“景陌,我真羡慕你,能一直坚持做一件事,而且还让你做成了。我就不行,我没耐性。你不会笑我吧?”
许景陌碰了下杯,喝了那杯酒,“不会。新婚快乐。”
最后喝醉了的竟然是新郎,他帮着把新人送上车,夜色里一个人往回走。
做什么选择都是自己的,说不上对与不对,只能摸着黑走下去。
年底,韩维维终于带来了怀孕的好消息。结了婚的女人,似乎早已没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气,生活将她历练的更沉稳。见了面满口的丈夫、孩子和婆婆,他听着她滔滔不绝的吐槽,细碎生活中带着温情,微微笑了。
韩维维在抱怨完乱七八糟的一堆后,忽然想起了有件重要的事没说。
“陌陌,你知道我们高中的母校要拆迁了吗?新校搬到市中心去了,郊区那边拆了盖楼房。”
许景陌心一紧:“什么时候拆?”
韩维维也很遗憾,母校对他们来说,有着太多深刻的感情。
“听说下个月。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吧。”
“嗯。”他沉思着点了点头。
阳台上的几盆花最终在寒冬的某天夜晚枯死了,赵衍把盆里冷硬的泥土挖出来,想象景陌当时是怎么养这些花的呢。郁郁葱葱的一片绿色,常年搁置在窗台,回家后就会浑身一阵透澈。
自从把小姨介绍来的女孩得罪了,没人再来管他。妈妈看的他很严,替他辞了S城的工作,召回到家里。他被迫从头做起,联系人脉,集筹资金,为建自己的律师所忙的昏天黑地。
有关景陌的一切,仿佛是一个噩梦。
只有冰冷黑暗的夜里,有瞬间想起那抹灰色的暗影时,才猛然发觉内心的脆弱。
他欲逃离那梦魇,冷静的好好想一想,却到处都充满他的影子。细枝末节,盘根错复,理也理不清,走一步牵绊愈深,束缚愈紧。
是谁错了?
是谁欠了谁的债?
是谁将他推入这深渊,万劫不复?
他真讨厌他,真讨厌这状态。
心里却清醒的知道,那不是厌恶,而是满满不可抑制的悲哀。
逃无可逃。
回母校那天,他拿了相机和韩维维、陶京他们在校门口汇合。天阴冷冷的,仿佛要下雪,冻得拿不住相机。整个校园如同一座废弃的荒园,伫立在郊野。灰色的天际,往下一层是横七竖八的防护林枝叶,再往下生了斑驳痕迹,年代已久的旧石墙,再往下一层是砖石阶梯,连着广场通往教学楼二楼。砖石错落着,有几块还毁坏碎裂了,露出里面的黄色沙石。
他坐在二楼顶层,看下面偌大一片空寂的广场。天穹压低,一大块一大块灰色云朵慢慢挪动,云朵与云朵之间酝酿摩擦,阴阴的闷了几分钟。终于从沉重的云层上掉落下一滴水珠。随着风力降落,气温冷到一定极限,水珠在半空凝结成一点晶莹。一片,一片,云朵承受不住湿度重力,雪从天际扬扬洒洒飘落下来。一寸,一寸,瞬间附着在砖石一层,抬高了地面。荒园里空荡荡灌满了风,一点白色顺着风力飘到眉睫上,转眼间消融。
他坐在顶层,抬头看那朵阴云,镜头对准了它,按下快门。
再往下一层,对准那横七竖八的防护林树枝,按下快门。
再往下一层,对准废弃荒园的灰白院墙,按下快门。
再往下一层,对准了传达室右侧的铁栏门……他忽的停下了手,想起一个男生提着一大袋信,两三步迈过水洼,穿越漫天雪地的广场往楼上走来。
他穿越漫天雪地,如同穿越一个梦境,从氤氲了雾气的记忆深处走来。
他站在那里等着,这漫长的时间轴里,他都在做这一件事。
等到冻得毫无知觉。
那一回轮到他们班级义务劳动时,他被分配到校传达室收信件。活不算太累,早上去了打水扫地,擦一遍玻璃,帮着老师登记一下表格,再把信件分发到各个班级或办公室里。那天下了雪,他一进校门就被整个广场白茫茫的雪景给震住了。漫无边际的白,尽管被早上的同学踩了好几道污迹,也还是惊心动魄的美。他往五楼教室的天台上望去,正好见赵衍扛着一把大扫帚在门口一闪。赵衍被分配到管理广场卫生这一带,这下下了雪,他肯定有的忙了。他忙疾步向传达室去,想着赶紧写完了表格,过来帮帮他。
那天的信件格外的少,要写的表格也只有一两张,他不用半个小时搞定了一切。隔着窗子抬头望,赵衍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广场上在扫雪呢。
轻轻一笑,他拿了一双手套往广场上走去。雪地里横着几把大扫帚和雪铲,他捡起其中一把,推着雪一步步向赵衍那边去。
“喂,他们人呢?”
赵衍苦恼的扫着雪,正烦着,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他转身,见经常来篮球馆看比赛的许景陌走过来了。他和许景陌不太熟,不过不妨碍聊几句。
他佯装恼怒的一竖扫帚,“陶京那小子早跑没人影了,你看到他没?他躲哪了?”
许景陌笑了笑,“我也没看见他。没事,他的那份我帮忙干吧。”
赵衍问,“你不是还要送信?”
许景陌没想到他还知道自己被分到哪里,心里一动,说:“晚会送一样。这么大地方,你一个人扫到什么时候?”
“呵呵,是挺大的。”他看了看铺满了广场的漫天大雪,感慨了一声。
两人说着就忙活起来,许景陌在前把雪推到花丛里,赵衍跟在后面扫,雪还在不停的下,下的很小,掉进脖颈里微微一凉。广场上轻悄悄的没有声音,灰白的教学楼正在上课期间,整体都透着一种庞大的寂静。
他们两个就站在这庞大空洞的寂静里扫雪,不熟,没什么话可说。许景陌是有些紧张不会说话,赵衍是觉得许景陌太沉默,聊不起来。
一个在前面推,一个在后面扫,然后紧接着身后就落了一层细小雪粒。
雪天里不是很冷,但仍然冻得拿不住扫帚。许景陌摘下一只手套,递给身后的赵衍,“我只带了这一副。”
赵衍对他一笑,接过来戴在手上,顿时缓和了不少。
“快了,我们就要接近胜利啦!”
许景陌控制不住的微扬嘴角。两人利落的把唯一剩下的一块雪地扫干净,此时传达室里的老师已经开始叫许景陌了。
他看了看传达室那边,对赵衍说:“我要回去了。”
赵衍想了想,把扫帚交给许景陌说,“你把东西放回教室,我去帮你送信。”
说着也没等他答应,就往传达室跑。
许景陌看着赵衍离去的身影,手里握着那把扫帚,回身往教学楼去。
传达室的老师不认识赵衍,开始还不放心他送信,却经不住赵衍几个温柔死人的笑容和软磨硬泡。他得意的从老师手里取过信件,提在手里,还挺沉。
不知道许景陌平时都是怎么分发这些信件的,怎么着也要费好几个小时吧。
他提着一大袋的信,走上楼梯。雪天路滑,所以每一步都很小心,抬头往楼上看,却见许景陌站在二楼顶上正望着自己。
他冲他眨眼一笑,炫耀一下手里的信。
许景陌担心他不小心迈错了台阶跌下去,忙喊:“看脚下的路!”
他看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上来,仿若一个美好梦境笼罩过来,心里感动的酝满了潮水。
赵衍走上来,喘了口气说:“走吧,我和你一起发这些信。”
这一梦太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