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

去同性恋的酒吧的人不代表只有男同志，还有一种叫腐女的生物。腐女其实没什么，只是那个腐女，好巧不巧，是苏俊彦任教班级隔壁的学生，事情就会变得有什么。

腐女学生兴奋地向她的姊妹淘宣传新发现，姊妹淘向班上同学透露，觉得意外的男同学转述让家长知晓。排斥同性恋的家长向教育部投诉，教育部表示「性别平等工作法」已经通过，不予受理。于是家长转向苹果记者爆料，苹果记者打电话给校长求证……

事件就像滚雪球，只是一个极细微的开端，最后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苏俊彦只好被校长约谈。校长沏着铁观音，皱着眉头，万分理解地表示：「苏老师，我们都非常认同你的教学专业。也知道不应该以一个人的性倾向，来论断他在职场上的表现。」

「但是，身为一个教师，就该以身作则。不应出现在不良场所，否则怎么向学生和家长交代？学校并不是因为苏老师您的性倾向而有偏见。只是希望苏老师，在言行举止上，需要检点些……」

苏俊彦漠然地看着校长，听他的长篇大论。反正言下之意很简单：代理老师本来就是一年一聘，现在也快学期末了，不妨多请一些假准备教师甄试，至于本校，就可以不用浪费报名费来应试。

性别平等工作法写归写，说什么：「雇主对求职者或受雇者之招募、甄试、进用、分发、配置、考绩或升迁等，不得因性别或性倾向而有差别待遇。」实际上呢？找个跟性倾向无关的藉口发挥，还不是能达到把人开除的目的。

事件当中，没有人检讨女学生为何可以涉足同性恋酒吧，只是单方面认定男老师带给学生的负面影响。至此，苏俊彦心灰意冷，主动递了辞呈，打包回家，准备本年度的教师甄试。然而素娟阿姨，却因为不理解苏俊彦提早离职的事情，打电话向校长询问，一问之下……

苏俊彦赫然从梦中惊醒，整个人从床上坐起。他的背上已经渗出一片冷汗，而模糊着眼角的，不知是汗水或是泪水。

「小彦你怎么了？」许子奇立刻感觉到枕边人的异常。

「……许子奇……」苏俊彦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感觉得出自己正在发抖。

「嗯？」

「没事。」

苏俊彦紧紧地抱住对方，不再说话。

许子奇轻轻拍着他的背，没有多问。

＊＊＊＊＊＊

苏俊彦最后还是陪着许子奇回家过年。许爸爸和许妈妈都相当热情，将苏俊彦看作是家中的一分子。

年夜饭时，又是倒酒又是夹菜，苏俊彦的碗都快满出来了，许妈妈还意犹未尽，一直说着：「小彦不要客气，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

「实在是太让伯父伯母费心了。」苏俊彦举杯敬了满桌的人，又寒暄了几句才坐下。

许爸爸两杯下肚，脸上泛着红晕，跟着嘟嚷：「你太客气啦，你们的事情，我们还不清楚吗？那几件事，错在子奇，我们都没有怪你的意思。」

「喂喂喂！怎么连老爸老妈都向着外人呀？」这是自家后院起火，许子奇连忙咽下口中的食物，跳出来抗议。

「本来小彦当我们家的儿媳妇就挺好的，是你自己又在外头勾搭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害得我们也没脸面对小彦，就连隔壁的王婶都看不下去。」许爸爸摇着脑袋，对自己的儿子大表不满。

许爸爸许妈妈早年自己创业，疏于照顾许子奇，遇到问题只知拿钱解决，顺应孩子的意思。等到事业有成，才惊觉儿子如脱缰野马，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中。现在他能乖乖回家吃年夜饭，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你也不检讨一下自己在乱搞什么！上次听到你三伯的儿子说，他看到你身边又换了新男人，还有一次同时带了两个男人。让亲戚讲这些，你妈的脸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许妈妈跟着摇头，她现在不担心会有女人抱着小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只会怕自己的儿子哪天得了AIDS。

「拿他跟我比？他自己也是一个男人换过一个男人！」许子奇被愤恨不平地抗议，他自认比他的堂兄好得太多。自己也不过就是几个固定炮友在身边，就被讲成这样！他那个堂兄，见一个爱一个，把人拐上床以后就一脚踢开，大家都在背地说，他是打算成为「绝世名零」。

「人家至少是一个换过一个，你是一次好几个！」许妈妈不知详情，自然不肯饶过许子奇。

「伯母、子奇别这样，大过年说点高兴的事吧……」苏俊彦出来打圆场，再说下去，真不知道会讲出什么样的内容。

「苏大哥，等等教我怎么用单眼好吗？」许小妹帮着转移话题。

「好啊！你终于买单眼了呀？」

「嘿嘿！我先买了机身和KIT镜，新镜头要等压岁钱拿到才够。」许小妹笑着转向父母亲，吐了吐舌头，逗得老人家哈哈大笑，小小的风波总算过去。

苏俊彦看着眼前的天伦之乐，总有股淡淡的心酸，引得鼻头发红。

第十四章：情缘

返乡过年，其实是个考验亲属情份的关卡，礼尚往来、亲戚间的走访、彼此事业婚姻子女状况的比较，不知道是在交流感情，还是在进行大规模的八卦资讯交流。

杜尧甫回家不忘练功，除夕和年初一除了吃吃睡睡，剩下时间全耗在游戏里，勤奋地帮浮生若梦弄装、练等，立志要在还角色时，让苏俊彦大吃一惊。

年初二以后，亲戚间开始走动，杜尧甫被迫离开电脑，耳根子自此不得安宁。对他来说，过年根本不是休息，而是一项苦差使。

「尧甫啊，什么时后打算结婚呀？」阿姨和姨丈和母亲在那边絮絮叨叨，杜尧甫也只能点头陪笑。

「什么！没有女朋友？阿姨来帮你介绍！你看你建钧表哥去年都生下儿子了，你怎么让你妈这么担心？」

即使换上了另一批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话题却依然在杜尧甫身上打转。

「尧甫啊，我都听你妈说了，你没事泡在电脑前，怎么会有办法交到女朋友呢？把那些时间拿去户外走走，多认识一些新对象，不是挺好的吗？」

「古人不是说三十而立吗？你也快三十了，现在工作稳了，就是成家的事情要烦恼，不能一直拖着……」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条件说出来，姨婆帮你留意看看。」

虽然庄叔叔会帮忙打圆场，弟弟舜康毕业了，等当兵中，也会跟着一起被念，真的是难兄难弟。但杜尧甫对于这些没完没了的重复性话题，还是感到相当恶心。

终于又送走一波亲戚。

杜尧甫藉口公司主管要他回电报告机台状况，躲回房间，拿起市内电话，准备找人大吐苦水。

「小彦，新年快乐！」杜尧甫有意让声音听起来愉快些。

「新年快乐！」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过年嘛！吃饱睡、睡饱吃，不然还能干嘛？」苏俊彦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阳台讲电话。

杜尧甫很快就切入正题，他已处于快要抓狂的状态：「小彦你家没有逼婚之类的吗？光是亲戚在那边问东问西就已经够烦了，我妈还会跟着落井下石，这年快过不下去了！」

「人家是好意，你就微笑点头应付过去，不然还能怎么样？」

苏俊彦理所当然的回答完全出乎杜尧甫的意料，他还以为苏俊彦会和他一起同仇敌忾，力抗逼婚的恶势力呢！对于这样的反应，杜尧甫直觉认定：「真羡慕你，父母不会管这些……」

「豆腐，其实我才羡慕你，至少有母亲会叨念……」苏俊彦的语气变得有些疏离。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我父母亲在我国中时，就因为车祸过世了。」苏俊彦的情绪似乎没有太大起伏，但听话者仍然可以感受到，隐隐流露出的不舍与哀伤。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杜尧甫发现自己似乎踩入了不该碰的禁区，他尴尬地致歉：「小彦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苏俊彦耸了耸肩，故作潇洒地回答：「没什么，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小彦……你现在在哪里？」既然知道苏俊彦是个孤儿，杜尧甫便开始担心苏俊彦会在何处过年。

他一边咒骂自己的迟钝，一边疑惑。当初帮苏俊彦搬宿舍的那个女人，长得和苏俊彦有几分神似，所以他才会认定是苏俊彦的母亲。平时没有多问苏俊彦的家庭情况，谁知道竟会在过年期间，扯到这么尴尬的话题！

苏俊彦没有闲暇去顾虑杜尧甫正在胡思乱想，而是发现自己很难开口回答这个问题。这里到底算是前男友家？还是哪里？虽然许子奇全家都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看待，但是，这里终究不是他的归处。

「……朋友家……」最后苏俊彦还是只能以最含糊的概念回答。他想，也许是到了该厘清这一切的时候……

「你早该跟我讲这些的！你可以来我家的！」杜尧甫顿时觉得自己被苏俊彦排除在外，非常不舒服。

「没机会提到嘛！」苏俊彦为自己找藉口，其实他不是没想过该拒绝许子奇的邀请，只是他无法确定拒绝许子奇以后，杜尧甫那里是否可以让自己暂住。

「你太见外了！」

「我是怕你妈误会，过年没带女朋友回家，反而带个男的。一问之下，还是游戏里的老婆，这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其实，这也是藉口。

「呿！说不定我妈会认为，带个男的总比连人都没得带还好吧！」杜尧甫对这个说词十分不以为然。

苏俊彦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回应：「反正明天就要见面了，以后过年我再找你就是。」

「啊——─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

大年初四是杜尧甫和苏俊彦一起组队，破解相亲任务的时刻。

切掉电话，苏俊彦转身发现，许子奇正站在落地窗外看着自己。室内有些阴郁，那人身姿彷佛是染上深灰色颜料的雕像，他欲言又止，缓缓走到阳台，将手上的外套递给苏俊彦。

「谢谢。」

「……你没事又在自虐，我该怎么做才可以敲醒你？」许子奇双手靠着栏杆，喟然长叹。

「你别管我就好。」苏俊彦将外套随手披上，也靠在栏杆上。

「你明知不可能……六年多，早就习惯了……」

两人无奈相视，许子奇确实是温柔深情，但偏偏太多情。苏俊彦仰头望向天际，淡淡地回答：「睁眼不见就可以逐渐淡忘。」

「我们偏偏做不到不是吗？」许子奇自嘲般地冷笑，「有时候我也会累，会希望家里有个固定的男人在等我。有时候又会想，我还年轻，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那只是你约炮的藉口。」

「你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许子奇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才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小彦，我可以抽烟吗？」

「少抽一点。再这样下去，等你到四十岁，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苏俊彦向来不喜欢烟味，挪动了几步，走到对角线。

许子奇点起香烟，阐述他的人生哲学：「人生苦短啊！说不定我过两天就死了，如果不及时行乐，生活还有什么趣味？不过就是追名逐利，想办法搞钱……唉，不提这些。」他换转了个话题，「我爸妈下午要去亲戚家，我妹也是。」

「他们是故意留我们独处的吧？」

「应该吧！我爸妈毕竟是欣赏你的。」许子奇顺手将抽了大半的香烟折到烟灰缸里，凝视着苏俊彦，「……所以，要吗？」

苏俊彦抓起外套、拉开落地窗，头也不回地回答：「……记得漱口，我先去洗澡。」

＊＊＊＊＊＊

初四早上，许子奇开车送苏俊彦到火车站搭车。许子奇家就在H市，杜尧甫说的相亲地点在P市，自强号时间约莫一个小时，不算太远。

一路上，两个人没有太多的交谈，苏俊彦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到了火车站附近的停车场，他仍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你想说什么？」许子奇率先开口，他早就闻到苏俊彦不对劲的气息。

「……你到现在还肯这样照顾我，我真的很感谢。」苏俊彦仍是坐着，直视前方，不敢转向许子奇。

「做为朋友，这些也不算太多。」许子奇转向副驾驶座，故做轻松地将手架在椅背上。

「可是你我都很清楚，我们不可能只是纯然的朋友。」苏俊彦终于转向许子奇，亮黑的双眸里是坚定、也有几分怅然。

许子奇冷冷地插话，对于苏俊彦想述说的内容，他已经了然于心：「所以你想怎么样？分手还是复和？」

「……其实我也很清楚，感情不是可以那么截然划分……」

「苏俊彦，是男人就一句话，分还是和？」许子奇根本不想听那些表述。

「分。」苏俊彦几乎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比许子奇想像得还要果断。

「所以我他妈的还比不上那个该死的异男！」许子奇捶着方向盘，狠狠地咆啸，然后深呼吸，转向苏俊彦说道：「抱歉，我太激动了些，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苏俊彦闭上眼睛，淡淡地继续他原本的铺陈：「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持续在我身边，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想依赖你。」然后，原本筑好的心墙，会持续被冲刷，最后溃堤……

「最后我会离不开你，做不了独立的自己，而这种结局不是我想要的。」

「……小彦，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吗？」许子奇咽了咽口水，试着让苦涩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

「我知道……但是许子奇，炮友找那种会让自己心动的人，是最坏的选择……」苏俊彦的声音和许子奇一样苦涩。

「那你为什么不肯复和？」

「你知道的……我管不住你，你管不住自己……」

有些事，身为朋友不会过问，身为恋人却会万分在意。苏俊彦不会质疑许子奇对自己的感情，只会怀疑他的忠诚，光是这一点，就让他们无法继续。

许子奇也感染到哀伤的情绪，他长叹了一声，试着让自己保持绅士风度：「……你说得很对。但是为什么，你面对我的时候就可以这么理智，面对那个异男的时候就傻得不像话？」

「天晓得……总之，我要走了，以后就不连络了。」苏俊彦松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嘴角弯起一抹像是在微笑的弧线。

「连朋友都不行吗？」许子奇伸手想拉住苏俊彦外套的边缘，却没抓到。

「过一阵子吧！等我真的可以坦然面对你的时候……」

「干！搞得像是真的在分手一样……」

「毕竟，我们曾经爱过呀……」

雨，肆无忌惮地落下，灰暗的云朵笼罩整个天际，伴随着寒风，将严冬的利刃吹入肌骨。许子奇目送苏俊彦裹着黑色大衣的身影，渐行渐远，他默默抽完手上的烟，掏出手机，找寻今晚可能有空的电话号码。

第十五章：玩笑

P市一样在下雨，气温比H市还低上几度，只是少了凛冽的北风，倒不觉得寒意逼人。杜尧甫撑着伞抵达集合地点时，苏俊彦已经坐在捷运站出口内的扶手翻阅杂志。

「让你久等了！」杜尧甫一边收伞一边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过他家里故事的关系，他总觉得苏俊彦才几天没见，却突然成熟不少。

「没差，我才到几分钟。」

苏俊彦点头微笑，抬头打量杜尧甫的穿着，浅蓝色衬衫搭配大V领毛线衣，深蓝色暗直条纹西装裤、黑色长大衣，衣服线条与摺痕似乎是精密计算过，妥贴地修饰着身形，显得修长而笔挺。

他的脸上没有太过强烈的表情，黑眼圈几乎消失，深邃的眼神似乎隐藏着点忧郁，可显出十足的男人味——如果不知道他的生活习惯、不知道他是个死宅男的话——即便如此，苏俊彦仍看得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