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尧甫的眼皮几乎睁不开，站在路边彷佛风一吹就能吹倒。苏俊彦看不是办法，拦了一台计程车，直接把人带回家安置。

苏俊彦的住处也是套房，老旧公寓改建分租，租金不高，重点是空间颇大。他东西收得稳妥，杜尧甫一卸下装备，他立刻接过来清理镜头，把设备一一放回防潮箱。

「小彦，我投降啦！没想到只是跟着拿反光板，就会这么累！」杜尧甫颓然坐在椅子上，看苏峻彦收拾。

「不过真的要谢谢你，不是你拉我出门，我想我是不可能跑那么远的。」清境和合欢山的景色确实漂亮，他也玩得相当尽兴，只是办公室窝太久，平时不觉得体力差，外拍一天跑下来，两个人的体力差距立刻显现。

苏俊彦低着头检查镜面灰尘，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多久没运动了？」

「好几年了，研究所太忙，就很少运动。」

「当兵时没被操？我抽到海军陆战队，每天被操到翻掉。」签运极度不佳的苏某人，有着深刻的怨念，他确信自己身上有一半的肌肉是那时练出来的。

「小彦！就是有你们的牺牲，其他人才能当爽兵。」杜尧甫拍着苏俊彦，表达最深刻的敬意，「像我虽然是离岛，却是宪兵队的战情兵。每天窝在冷气房里，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再不然就是传些资料，整整一年没站哨。」

「……你还是趁早点把游戏戒掉，挪时间来运动吧！」苏俊彦彻彻底底无言。

「放不下呀！」杜尧甫深知自己的问题，只是要他突然从网路抽离，自忖是没有办法。

「算了，不提游戏。豆腐，你圣诞节晚上没事吧？」苏俊彦懒得和他争论游戏问题，要是说说就有用，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沉迷在网路游戏里了。

「没事，干嘛？找我约会吗？」杜尧甫强起打着精神说笑。

「不然咧？」苏俊彦刻意装出随兴的语气，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在意。

「可以我家打游戏，圣诞有特别活动，经验还有加成……」杜尧甫显然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不过，这种特殊的日子，他确实很需要别人的陪同。

「够了！你这宅透了的豆腐！」苏俊彦为之绝倒，他早该料到杜尧甫的答案的。

「我快要可以换九十四级的护腕了！」

「你快没救了啦！」

「讲这种话，还亏你是我老婆耶！」

「我要离婚啦！」

＊＊＊＊＊＊

话虽这么说，等到圣诞夜晚上八点半时，苏俊彦还是乖乖背着笔电、提着肯德基炸鸡桶，到杜尧甫打电动。

因为是圣诞节特别活动，游戏每十五分钟会在不同的地图上，放出若干圣诞老公公，击倒圣诞老公公就可以获得圣诞袜，圣诞袜累积到一定数量，便可以换圣诞礼物。当然，礼物是随机给的，换了十几件垃圾，都不一定有一个宝物，所以人人卯足了劲，看能收集多少是多少。圣诞老人基本上是拍个几下就死，比的就是是眼力和速度。

杜尧甫特意整理过房间，还弄了一张椅子，空出半张桌面让苏俊彦架笔电。两人一边啃炸鸡，一边比谁打到的袜子多。浮生若梦的骑座是之前千山独行的馈赠，速度加六十的红鬃马，比千山独行骑的幻影天龙足足慢了二十，先天条件不利，加上有些地图苏俊彦还没去过，比数一下就拉开了。

杜尧甫还问：「你那边几只？」

「六只……骑座的速度实在太慢了，你几只？」苏俊彦很闷，浮生若梦的等级不高，移动速度比别人慢，攻击距离比别人短。很多时候，看到圣诞老人正要追上去，就被其他人打掉，这个数字绝对不是他的实力。

「五十六……天破说他和莫莫打了一百多只。」杜尧甫原本还想和苏俊彦凑个漂亮的总数回呛啸天破，现在知道是不可能。

「我怎么有一种摔键盘的冲动……」

「请，你要砸坏笔电没人拦你。」杜尧甫伸了个懒腰，起身去炸鸡桶掏炸鸡。

「你就不会安慰一下吗？你不是自称我相公吗？」苏俊彦不情愿地敲着滑鼠，愤恨不平地点击袜子，怎么算就是六只，刚好是某人所得的尾数。

「那么，娘子息怒，还请笑纳最后一块炸鸡……」杜尧甫觉得好笑，等级和装备的差距摆在眼前，输是正常，赢了才奇怪。平时也没看苏俊彦介意游戏里的事，如今却表现得相当孩子气。

「算了、算了，你不是想吃吗？」

「没关系……」

两个人半开玩笑半推辞，杜尧甫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苏俊彦看杜尧甫本来还是挺开怀的样子，看到来电名称的瞬间，脸色就垮下来，拿起手机快步走到角落接电话。

苏俊彦有些尴尬，他不认为杜尧甫会乐意让他听见对话内容，不然也不会走到角落。他索性躲到浴室，省得让杜尧甫为难。只是，塑胶门阻隔得了视线，阻挡声音的作用却是有限。更何况苏俊彦还没走到浴室，对话声已经一路飘到他耳里。

「干嘛？」

「没有啦，和朋友一起。」

「有差吗？」

「男的啦！」

「过年的时候也要轮班啊！」

听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应该是杜尧甫的家人吧？苏俊彦转开冷水，让冰冷的水珠打在脸上，有种颤栗的清醒。也许他该趁着节庆打电话给素娟阿姨，不过那需要勇气，而苏俊彦的勇气已经剩下不多。

苏俊彦看浴室里的瓶瓶罐罐乱放居多，墙角还积了不少水垢，反正闲着没事，他索性卷起裤管，抓起刷子刷洗浴室。其实清水垢不难，有心无心而已，更何况盐酸也是现成的，苏俊彦才开工没多久，浴室地板和墙壁，已经焕然一新，而杜尧甫的电话还没结束呢！

又过了一阵子，苏俊彦等得不耐烦，又听门外好像没有声音，以为是电话终于结束了，这才悄悄探出头张望。

门不开还好，一打开，他就听见杜尧甫用非常强硬剧烈的口气说着：「我真的不明白，这样逼迫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像你和爸一样，貌合神离二十几年，最后搞到离婚？」

苏俊彦知道自己听到不该听的东西，正要关门，就看到杜尧甫投射过来的视线——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反而显得有些麻木。杜尧甫走到浴室门口，拉着苏俊彦的手，把他带到椅子前，示意不需要躲藏。

「好、好、好，我会回去，但是我不认为，有女生会对一个工作不稳定的男生有兴趣。」

杜尧甫挂了电话，发出长叹：「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你还好吧？」苏俊彦反而比较担心杜尧甫的情况。

「没什么，我妈定期发作的症状，又要我回家相亲。」杜尧甫故作轻松。

苏俊彦试探问道：「你不打算找个女人定下来吗？」其实这也是他一直不敢表露心迹的原因。一直逼迫儿子相亲的家长，对同性恋的接受度……

「我不认为我现在的工作稳定……」杜尧甫皱着眉头，发表他的见解：「而且我觉得，现在的女人太势利了，全都用薪水和学历来衡量别人。我妈帮我安排了十几次的相亲，全都是在比条件，哪里有什么心灵交流？」

「那你打算单身一辈子吗？家里不会逼你传宗接代？」

「这也没什么不好。正如你刚才听到的，我父母已经离婚了。我小时候就是在我爸妈吵架声中渡过的，委屈的时候，我妈就会抱着我哭，抱着我睡觉。后来他们不吵了，各过各的，几乎没在讲话。只是老人家的观念，觉得离婚丢脸，硬撑着不离婚。」

「这种家庭很多呀……不过，这种情况，就真的会一直撑下去……」婚摄的场子跑多了，苏俊彦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一般是这样，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直到我当兵那年，我妈发现，我爸和店里的学徒走在一起，而那学徒还是个男的……」

苏俊彦偷偷观察杜尧甫的神情，还是一脸木然，非常淡漠地说着父母亲的事情，彷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

「……豆腐，你会因为这样讨厌你爸吗？」

「怎么会呢？我妈也交男朋友，一个礼拜大概有三天会住我家里。他们这样没什么不好，各自有各自的幸福。讲白了，我根本不知道要传谁的宗，接哪一家的代，我妈会念，是怕等我找不到伴，三姑六婆的话听太多的结果，就是到处找人帮我介绍对象。」

「你辛苦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唉！」苏俊彦完全找不到话安慰。

他不知道在杜尧甫是背负着这些在追逐他的梦想。让身边的人过得幸福，代价是失去自己原生家庭与归属；让身边的人富足，目前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服务业最能感知景气好坏，苏俊彦在接case的时候，还是听到客户抱怨，公司偷偷放无薪假、偷偷裁员，只是新闻没报出来而已。

「其实没什么，真的！」杜尧甫微笑，伸手搓弄苏俊彦的头，说道：「表情干嘛那么沉重？」

「我担心你还不好？」

「担心我的话就陪我去相亲啊，那种场合不是普通无聊的！」

「你知道无聊还要我去呀！会不会太没人性？上次记得谁说过，那种场合不会要我去第二次的？」

「不管那些，经验加倍已经开始了！」杜尧甫的注意力已经转回游戏画面。

「你真的没救了……」苏俊彦叹息。

第十一章：误会

圣诞节过后的星期一中午，苏俊彦开着浮生若梦上线时，就发现自己的骑座换成了速度八十的碧眼孔雀，而且是永久骑座。不用说，这一定是杜尧甫听了他之前的抱怨，帮忙弄来的骑座。

浮生若梦跨上碧眼孔雀在城里转了个圈，速度真的提升不少，只不过孔雀体积非常巨大，宝蓝色的鸟身和碧绿色眼轮的尾羽，几乎占满半个游戏画面，非常……碍眼。

苏俊彦玩游戏以来，几乎没有看过有人骑乘孔雀，连忙上8591查价，却找不到任何出售的资讯。想问杜尧甫，那家伙还在上班，只好自己驾着孔雀挂到练功点。

【帮会】啸天破：哇！看到浮生骑孔雀耶！

【帮会】浮生若梦：这孔雀是怎么回事呀？

【帮会】啸天破：……你公没跟你说吗？

【帮会】浮生若梦：没有，到底怎么了？

【帮会】啸天破：那是礼拜天的时候，不败开新年礼包开到的。他是想开五级宝石，结

果开到孔雀，就便宜卖。我想买给莫莫，却被千山抢先了，唉……那个有异性

没人性的家伙……

【帮会】浮生若梦：他卖多少？

【帮会】啸天破：好像是两千台吧？游戏里大概就这一只永久孔雀，超便宜的！

苏俊彦默默切出游戏，打开photoshop。两千元台币买一只虚拟的孔雀还叫便宜，那什么东西叫贵呢？苏俊彦完全无法想像这些人的价值观，他也无法理解，杜尧甫不跟自己打声招呼，就肯这样花钱。

两千元，那得代个五节课才赚得到。

两千元，在婚摄接不到的情况下，可以活上半个月。

即使他婚摄接一场可以收费一万二、一万六，但那绝对不是苏俊彦愿意在游戏里面，买一只永久骑座的金额。然而，他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杜尧甫说谢。很感动，但却违背自己的价值观。

晚上等杜尧甫上线，苏俊彦就直说了骑座问题。

【队伍】浮生若梦：我听天破说了，骑座的事谢谢你。

【队伍】千山独行：小事。

【队伍】浮生若梦：改天我把钱给你。

【队伍】千山独行：不用。要是我没买，你应该不愿意花台吧？

【队伍】浮生若梦：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是买了？

【队伍】千山独行：永久骑座花个一万元也未必能抽到，不败开价真的非常便宜。我本

来是想等你工作回来再问的，偏偏天破一直催，说我如果不要他就要了，我只

好先买下来。所以东西算我的，只是借你用。

【队伍】浮生若梦：都绑定了还算你的……

【队伍】千山独行：没差啦！网公帮网婆弄装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队伍】浮生若梦：……谢谢……

苏俊彦非常别扭地接受杜尧甫的馈赠，虽然不太愿意，却不知道如何推拒。两个人聊没几句，苏俊彦就说自己隔天要代课，必须早睡，然后匆匆下线。

杜尧甫认为那是苏俊彦的藉口，不以为意地表示：「那就早点睡吧！」没想到之后接连好几天，苏俊彦都是同样的情形，十一点一到，就说自己要睡觉。平时打副本的时候，也是冷冷的，有一句答一句，却不会主动多交谈。

闷了两天，杜尧甫终于忍不住敲起键盘。没想到苏俊彦的回答，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我在备课。」

【队伍】千山独行：备课？

【队伍】浮生若梦：我这两天接了新的短代，有些东西要准备。

【队伍】千山独行：国中历史你不是该熟透了吗？

【队伍】浮生若梦：可是我还要上童军课，现在在练习打绳结……

【队伍】千山独行：历史老师上童军？

【队伍】浮生若梦：是啊，那是配课。

【队伍】千山独行：……你忙吧……

虽然苏俊彦说的是实话，但杜尧甫还是将信将疑，一直揣测，是不是没经过对方同意就花台币买骑座的事情得罪了他。而不了解教育现场，有太多的无奈和权宜之计，而认为要历史老师上童军课，实在有违常理。

杜尧甫看苏俊彦只是挂练，不太理人，索性点开人力银行的网站，继续找寻新工作，又把履历表自传拿出来修改。改了一会儿只觉得烦闷，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他起身洗澡。

细致的泡沫地抹过略显松软的身躯，残留的触感造作而滑腻，有点恶心。偏高的水温形成大量蒸气，密闭空间里布满水分子，连呼吸都显得用力。视线因雾气而模糊，听力被冲击而下的水柱影响，暂时失去作用。与外界隔绝的斗室，让人有脱离尘世的错觉，只是杜尧甫的脑海里，仍旧千头万绪，不知该怎么厘清。

杜尧甫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恐惧自己正以飞快的速度，熟悉而且习惯苏俊彦的存在，让对方深深地介入到自己生活，莫名地在意他。

很多事情，杜尧甫一直压在心底，从未也不愿与人分享。但是自己在苏俊彦面前，竟像是毫无心防似地坦诚相对。他知道给予他人太多的信任，一旦遭到遭到背叛，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也就越大。

他对苏俊彦，已经说得太多。

苏俊彦的个性一直是主动而热情的，所以能轻意闯入杜尧甫的世界，成为他认定的知心好友，然而这个「知心好友」，却曾无故失联。那是苏俊彦故意还是无心造成的结果？杜尧甫不知道，也不愿细想。只是这阵子突如其来的冷淡，却又让他不得不往负面思考……

＊＊＊＊＊＊

上午的部门会议结束，秘书赵如涵踏着黑色高跟鞋，急急忙忙地快步走来，叫住杜尧甫：「豆腐，你等一下！」

「怎么了？」杜尧甫停下脚步，他以为秘书要说的是工作上的事情，特地端正了神色。

「上次的事，我要跟你说抱歉。」赵如涵伸手拉着杜尧甫的袖口，闪到门板后头，压低音量。

「上次的事？」杜尧甫还没意会过来。

「我不知道那个摄影师大哥有女朋友，还硬是要你介绍，害你难为。」

「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啊！」杜尧甫显得相当意外，被瞒在鼓里的感觉颇不舒服。

「我前两天在星巴克，看到他和一个正妹有说有笑，我就在想，那个女的是不是他的女朋友？结果昨天在麦当劳，又让我看到他们两个。」赵如涵指出：一次也就算了，接二连三的撞见两个人，那八成错不了。

「说不定只是谈事情。」杜尧甫压抑着自己被刻意欺瞒的失落感，一面为苏俊彦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