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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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道,于他傅长亭而言,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醉倒前的最后一刻,鬼魅愤愤不平地想。

12. 下

四下无声。沉默的气氛让游走的鬼雾也变得缓慢,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树间“哗哗”作响,依旧无风,叶片的抖动却逾显尖利。

“道长不远千里赶回终南,不应只为祭拜先辈这般简单。”手指间传来的温暖美好得让他空空如也的胸膛一阵闷痛,韩蝉强自镇定气息,抬眼看向傅长亭身后的银杏树。

“贫道在终南山下查到一件事。”拇指执着地绕着他断指上畸形的凸起画过一圈又一圈,傅长亭再进一步,与韩蝉站得更近,“去年初,终南山下的村落中出了一件怪事。有人夜半潜入村中行窃,被巡夜人发现后化雾遁走。事后,村中家家户户清点明细,发现并无遗失。”

“那是因为发现及时,贼还未下手就被巡夜人赶跑了。”韩蝉插嘴道。

“也许。”道者顿了顿,复又继续讲述,“后来,有人发现,自家在村后的田地被人挖了一个洞。洞口很小,洞边还留着几片碎骨。而那里正是巡夜人发现夜贼的地方。”

说到此处,傅长亭又停下。韩蝉不说话,勾着唇角静静等着下文。

道者回想了一会儿:“贫道有幸,此番回去也在村中见到了。是指骨,可惜中间少了一段。公子可觉其中蹊跷?”

他用着惯常说笑时的口吻,嗓音低柔,略带几分圆润。从前,醉了酒的鬼魅时常大起胆子拿他取笑:“你念咒驱邪时,可有女鬼听得入迷?”

木道士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一脸正色地答:“法咒本就为定身驱邪而设,为咒所困,有甚稀奇?”

这实心眼的道士哟……韩蝉笑得不能自抑:“道长难道不曾听闻声色动人之说?呵呵,何止动人,怕是惊鬼呐。”

木道士眨眨眼,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鬼又在那他逗趣,立时面露怒色,俊朗的面皮上掩不住一丝狼狈迅捷爬过。

这头的鬼魅将他脸上神情变幻俱都看在眼里,拍着桌子,笑得肆无忌惮。

现在,韩蝉笑不出来了:“确实蹊跷。或许村民多心,那指骨是被野狗掘出叼走,之前没有留心罢了。”

“公子说得有理。”道者颔首,面上一派从容,仿佛成竹在胸。他握着他的手,拇指轻抚在断指处,渐渐用力下压,“那是一根无名指骨,和你一样。”

韩蝉答道:“凑巧而已。”

“被盗走的是正中一段,和公子搁在货架上的刚好位置相同。”

“天下万事,最奇就是一个‘巧’字。”

“韩公子,你的指骨呢?”修长有力的手指倏然收紧,傅长亭仍是那般风轻云淡,手中却暗暗发力。

韩蝉不退缩不避让,眼中眸光一闪,旋即又恢复镇定:“按道长吩咐,妥善保管。”

“可否让贫道一观?”

“……”韩蝉闭口不答,清秀细致的脸蒙了霜。他将全身气力凝聚于右臂,想要把手收回。

道者修长的手指硬如金铁,分毫不曾松动。傅长亭拉起他的手,如墨的眼瞳中不见半点起伏:“货架上的指骨不是你的,你的埋在了银杏树下。”

血阵,以生灵为食,由怨念而生。凡布血阵者,必须以最珍视之物为祭,献于阵眼内。血阵的怨气不仅来自于枉死的无辜凡人,更源于布阵者本身的憎怨之心。

“当年你助天机子逃逸,伤重不治,坠崖而亡,尸骨无存。那根断指是你唯一的遗骸。”对一无所有的你,那是你的唯一。这世间,还有什么能珍贵胜于自己?更何况,还有什么比那根断指更能令他想起当年的恩怨是非?

“如此重要的东西,却随手丢弃在货架上,显然另有隐情。”金云子把他教得太好,即便此刻,傅长亭的语气仍是沉着稳健,平平淡淡,好似是在谈论明晚的月亮是否会比今晚圆。

“巡夜人发现夜贼的地方刚好是当年你居住的小院内。”傅长亭补充道。

“你……连这些都查到了?”韩蝉克制不住心中讶异,脱口问道。

道者微侧过脸,眼中带着几分思索:“不,不是在院子里,是在屋后。”

沧海桑田,历经百年风雨,当年山下的小小村庄几经变迁,早已格局尽改,面目全非。而这较真的道士却连他当年的居址都费心考证。

心中一凛,韩蝉脸色更紧。架上的指骨确实不是他的,当时看这木道士专心辨认每件货品的认真神态着实好笑,才心血来潮,想逗他一逗。没想到,非但不曾捉弄到傅长亭,反而为今日埋下了隐患。

“我猜对了吗,小师叔?”面目冷峻的道者静等他的回音,墨黑色的眼瞳隐隐灼灼,看得他浑身发寒。

好一声“小师叔”,叫得他心头又是一空,便仿佛昔年终南山下,那几个粉白稚嫩的道子站在他的小院外,甜甜唤他作师兄。

“呵……”一声冷笑逸出韩蝉的薄唇。鬼魅不再后退,仰起头,无所畏惧地迎向他的质问,“道长的意思是,我将自己的指骨埋在树下,布成血阵,助鲁靖王登位?好大的罪名,这可比谋逆更恶毒。”

“证据呢?”不待傅长亭开口,韩蝉突然反握住他的手向前进逼,生生迫得身形伟岸的道者不得不后撤一步,“道长可有实证?凭一根快要化灰的骨头可定不下重罪。”

鬼气幻化的白雾在周围急速环绕游走,升得越来越高,几乎遮挡住了墙头的弦月。银杏树的枝叶“哗哗”大作,粗壮的树枝无风自动,幅度巨大仿佛正经历骤雨狂风。韩蝉指尖的鬼甲再度破空而出,幽幽的蓝光妖艳而诡异。

“这正是我要请教公子的第二件事。”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里,傅长亭淡定开口。

暗如深渊的眼眸颇有深意地向下,示意韩蝉注意自己的手。鬼魅的右手始终逃不脱他的束缚,四指向上被他紧紧握在掌中,长长的尖利指甲淬了毒,边缘处蓝光跃动。

傅长亭双唇微启,似在念诵什么,却喃喃无声,不闻一点声响。慢慢地,蓝光下有一线暗红慢慢溢出,顺着手指,缓缓向下流淌,不久就滴落在了惨白色的手掌中央。是血,源源不断的猩红色黏稠液体从他的指尖冒出,不停向下流淌,淡淡的血腥味发散而出,融进鬼雾里,一同在两人身侧萦绕。

不多久,鬼魅的整只手都覆盖上了赤红色,宽大的衣袖上星星点点沾满血迹。可是血流还未停止,汩汩从指间涌出。韩蝉发现,不仅是手指尖,就连手掌中也不断有血珠滚落。垂落在一旁的左手被傅长亭抓起,同样满手血腥。

“公子近来沾了不少腥秽。”傅长亭直截了当地说道。反观他的手,虽紧紧与韩蝉相贴,却干净依然,未曾沾到半点血渍。

“你在我手上下了咒术。”喉咙有些发紧,韩蝉不可置信地睇着他,面色渐渐变作铁青。

“回溯之术。”道者爽快承认,“被施法后,双手若是沾染血腥,轻则散发异味,重则血如泉涌。更有甚者……”

他故意按下不表,慢条斯理看他不停滴血的双手。韩蝉忽然一颤,不一会儿,手指蜷曲,额上密密冒出一层冷汗。

“更有甚者,十指锐痛,苦不堪言。”宛如背诵经文的死板口气,傅长亭面无表情,字字句句说得缓慢,“公子自称良善。敢问阁下,这杀孽从何而来?”

痛楚,仿佛被无数细针穿刺的疼痛随着血流的涌出而依附到整个手掌,进而传遍四肢百骸,火辣辣的灼痛感钻骨入髓,渗透到了全身每一处缝隙里。若不是傅长亭牢牢拉着他的手,他痛得几乎就要跪倒在地。韩蝉紧咬牙根却不能减轻一丝痛苦:“你……什么时候下的咒?”

傅长亭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鬼魅倒抽一口凉气,瞬时醒悟:“你……每次牵我手……的时候……”

疼痛流窜到了胸膛最深处,空空如也的腔膛间,早已没有鲜活跃动的心,不停膨胀的刺痛占据了心房的位置,好似全身的痛苦都在刹那间汇集于此。

他总喜欢握他的手。站在货架前,透过门帘空隙飞速交握。擦身而过时,借住宽大衣袖的遮掩,手指暖暖划过他的掌心。一次次把酒言欢,一次次醉眼朦胧感觉到他掌心的炽热……他总喜欢握他的手,总喜欢……原来,不是喜欢。

“每一次,都只是为了下咒和试探。”以为已经痛得没有知觉,话一出口,韩蝉仍觉得喉头一阵干涩,“每一次。”

“你的身上有血腥味。虽然以鬼气与死气遮盖,但是并不能做到全无痕迹。如非身处血阵中心,否则断不会如此浓烈。”傅长亭平直说道,“而且,这与游走在城中的怨气十分相似,应该是相同的手法。小师叔,我说对了吗?”

13. 上

“你的身上有血腥味。虽然以鬼气与死气遮盖,但是并不能做到全无痕迹。如非身处血阵中心,否则断不会如此浓烈。”傅长亭平直说道,“而且,这与游走在城中的怨气十分相似,应该是相同的手法。小师叔,我说对了吗?”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从他出现在霖湖边的那晚,或许更早,从他在客栈抓住了山楂,甚至,当自己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眼前的道者就已看出了端倪。紫阳真君转世,终南一脉未来的执掌,果真并非浪得虚名。道者松开了对他的禁锢,韩蝉艰难地揉了揉手腕,挪步站到了银杏树下,借住粗大的树干支撑着自己:“你还想知道什么?”

失踪的人都死了,所有骸骨衣物尽数焚毁,不留蛛丝一点蛛丝马迹。

“人证物证皆无,道长就要治我杀人之罪?”眼前的道士莲冠巍峨,一身如雪的道袍不染半分俗尘。他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韩蝉吃力地将从自己的视线从不听滴血的双手转向他毫无表情的脸。

鬼魅忍不住想要发笑,傅长亭何时需要证据定一只鬼怪的生死?终南门风便是雷厉风行,自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场便打。好端端的人,死了就该魂归地府,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爱恨是非恩怨全了。执意强留人间,必有怨心,定要害人。非我族类必是奸邪,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放一个。让他费心寻证那是在存心为难他。

笑未出口,又是一阵剧痛钻心。韩蝉身躯紧绷,背脊向前极力弓起,经络血脉间仿佛百蚁啃噬,无数小虫攀爬往来。痛到极处,怒意横生。愤恨地用充血的双眼瞪他,道者板着脸,不见一丝怜悯。

“师侄斗胆,请教小师叔最后一件事。”冷眼俯视半跪于地的他,鬼魅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紧错的牙间“格格”有声。固执的鬼,傅长亭在心中暗道。他曾见过其他师兄弟施展回溯之术,那些凶残狂暴声名狼藉的恶鬼,往往坚持不过一刻便满地打滚哭喊讨饶。像他这样还清醒说话的少之又少。

眼前忽而金光一闪。韩蝉不禁凝神看去,那是一个金制长命锁,以极细的金链吊着,从傅长亭的手中落下,悬在他面前熠熠闪光。

“鲁靖王府的东西为何会在公子的货架上?”傅长亭没有发觉,自己说话的语气放低了些许。

这是他在整理货架时找到的。民间有习俗,幼儿出生时,长辈馈赠长命锁,寓意平安康泰福泽绵长。手中金锁以纯金打制,内里中空,造型圆满,雕绘精致。其下以彩线为饰,悬以鱼状小金铃数只,铃音清脆,悦耳动听。在背面正中,清晰地烙着鲁靖王府的印章,又于花纹下方以极细字体标有祈宁二年字样。

鲁靖王膝下而今只有一个男孙,今年刚好三岁有余。来到曲江城的第一天,傅长亭听茶馆里的茶客说,那孩子不见了。

鲁靖王府曾出重金悬赏,如有寻获小世子者,西北三州,任取其一。赏格之重,堪称前无古人。一时天下大哗,应者如云。却直至今日,小世子的下落始终扑朔迷离。有人说,被世外高人收为徒儿了。有人说,被京城外的劫匪抱走。还有一种说法隐隐约约流传在人们的窃窃私语里——那孩子被鲁靖王亲手掐死了。事关重大,无人轻信。过些日子,连那些乱嚼舌根的人都不再出现。于是,更无人胆敢轻易提及那位失踪的小世子。

“杏仁……”金灿灿的光芒下,韩蝉失声低呼。

所有东西都处理得一干二净,连根头发丝都没有遗漏。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跟师兄保证过。但是他忘了杏仁,那只镶了一对金门牙的兔子。杏仁天性爱财,尤好金银。兔子对亮闪闪的东西总会克制不住占为己有。他竟然偷了小世子的金锁。

一思及此,韩蝉脸色遽变,奋不顾身,劈手就抢:“不关它的事!”

手腕一抖,道者仍是那派出尘脱俗的潇洒,金锁完好无缺纳入袖中,双眼低垂,无悲无喜望着地上的他。鬼魅扑了空,身躯一软,顿时整个栽倒在地。院墙外,大火冲天而起,金红色的烈焰瞬间照亮半边天空。

“霖湖……”韩蝉勉力抬头,大火映入眼帘,脸上又是一震。银杏树上,叶声尖利,似怒吼,似尖叫,刮擦着他的耳朵。韩蝉两手撑地,手指深深插入松软的泥土间,感应着来自地底的震动,“你带了人来。”

“血阵庞大,攸关万民,非贫道一己之力可破。”傅长亭点头,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火光,语调平直,“血阵有两个,阵眼也有两个。一个在湖中,一个在树下,是谓两仪阵。其中,湖阵在明,树阵在暗,看似有主次虚实之分,其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两者虚实互换,两相映照,互为增补。可说是两个血阵,又可说两者合一才是真正的阵局”

“这是双生之局,俱荣俱损,俱强俱弱,同进共退。天机子为人谨慎,城府极深。单一个两仪双生阵不足以预防万一。故而,其中必然添加其他手法。贫道揣测,院中的摆设与湖畔石亭相仿,并非偶然,乃是一镜双面,对称之法。湖阵与树阵间有机括相连。若其中有一者被破,则带动阵势逆转,轻则激发怨念,更添威力。重则其中魂魄化身怨灵,脱阵而出。届时,曲江全城无一幸免,城毁人亡。”

听他不紧不慢将布阵手法娓娓道来,韩蝉没来由想起,相识至今,这或许是木道士头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唯一的破阵之法是同时将两个阵眼一起毁掉。”寒光凛凛的眼自上而下掠过他陡然间勾起的嘴角,傅长亭面沉似水,口气顿然变得严厉:“你们是故意的。”

故意将霖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使人忽视这座隐藏深巷的简陋小院。目的就是为了误导破阵之人,一旦湖阵被毁,树阵尚在,则以曲江全城陪葬。

或许,布阵者早有屠城之心。

“傅长亭不愧是傅长亭,金云子没有白教你。”被远处的火光刺得双目酸涩,韩蝉恍恍然生出几分错觉,好像一夕间又回到从前那个夜晚。那时,头顶也是如此暗红如血的夜空,“你又是什么时候疑心我的?”

眸光一闪,侃侃而谈的道者停止了说话。剧痛之下,鬼魅觉得自己真的开始神思恍惚了。他竟然从傅长亭的眼中看到了退缩。那个无知无畏勇往直前的木道士,能有什么让他犹豫踌躇?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韩蝉几乎快要顶不住周身的苦痛。越来越刺耳的叶片摩擦声中,才传来他掷地有声的话语:“人鬼殊途,魔道相侵。世间从未有善鬼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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