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清楚的记得,那夜我真的没醉。在回来的路上,当我跟在陆文虎的身后,走过那个废弃操场,沿着灌木围成的小路趁夜肆意穿行的时候,我的记忆清晰深刻得犹如一面镜子。
那夜,陆文虎也没醉。尽管喝了很多酒,但他或许是因了心情大好,所以看上去依然清醒,引领着我在漆沉的黑夜里穿行。
夜,很黑。天空中云层稠密,将星月遮挡在背后,看不到一丝光亮。天地,空灵深邃。远处的山间农田里,一阵阵烦燥的蛙鸣,此起彼落,隐隐约约。旷野周遭,不时传来一两声虫儿的尖叫嘶鸣。
时已近夏,这片无人问津的荒野上,那些无忧的灌木快乐地生长,枝枝蔓蔓肆意伸展,偶然间便挡在我们的路上,阔大的叶片于黑夜中擦碰着我们的身体,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勾勒得黑夜更加神秘,更加静谧。
陆文虎不言不声,稳健地走在前面,此时此刻愈发显得深沉笃定,即便只能模糊地看到他黑黢黢的一团身影,然而,他身体里散发出的主宰一切征服一切的压迫感,依旧不可遏止,侵裹而来。
跟在他的身后,我明知这是去往炊事班的路,可心里却仿佛有种看不到终点的错觉。尽管如此黑夜,但我没有一丝惧怕,心里满蓄了不安、紧张、压抑、错乱的情绪,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至于期待什么,我不知道。没有人能预知那匹狼什么时候喜,什么时候怒,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做出些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来。
遥远的天际,一声列车的汽笛拉长了尾音,划破夜空低低传来。我拂开挡在前面的一根树枝躲身走过,紧走两步,希图跟上前面那人的步伐。突然,一个庞大的黑影挡住了去路,与迎面而来的我撞了个满怀!
猝不及防之下,我低声轻呼,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胸膛。
我以为我会摔倒。但是没有。
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迎接了我,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腰,使我像一叶狂狼中惊慌失措的小舟,安全地停靠在了舒适的港湾。
是陆文虎突然停下,恶作剧般地等待着他的猎物落网。
片刻的惊乱。待我明白后,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仿佛期待这刻已久,聆听着我们彼此不安分的心跳。
抬起头,看不清面前的这个惦念了多少日夜男人的面容,不知他是淫邪地笑着,还是霸道地睥睨着,抑或是深情地凝望着,只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干燥的,野性的,魂牵梦系的温暖,还有那迸射而出的,充盈天地的安全感的包围。
多么熟悉的味道!
紧紧帖附在一起的身体,使我清晰感受到他的某个地方,已然挺立了骄傲的急切。
那只伤臂被两个肚腹牢牢夹在中间……
“没创(撞)着吧?”我微微挣脱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抚摸着那只手臂轻声问。直到今天,每每看到这只手臂,心仍是会无端轻疼。
“想我没?”从胸膛震颤而出的声音。他跳过我的担心,反问。刚刚挣脱的一点距离又被腰上的那只手臂箍紧。
他胯下的冲动是怎样的清晰?正如一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探棒,融化了我心。
“想我没?”见我低头不语,他的声音有些急不可耐。
我抬头望着黑暗中的他的脸,没有任何外力的牵引,就那么重重的点头,再点头。
谁能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他,多惦记他?
那只伤臂被他从两个人之间撤出,完好的臂弯揽住我的肩颈,另一只手臂的力度加大,然后我就被他深深的,暖暖的,结结实实的搂在了怀里,使我完全失去了重力。他的下颚不住在我头上摩挲。
被疼爱的感受啊!你是否也曾有过?
“我想你了——天天想你!怕你吃不好,怕你挨累,怕你挨欺负……”他的声音依旧沉厚,低低的在我耳边,轻柔着呢喃!“不跟我生气,不跟我发脾气,不躲着我,听我话,行不?”他软语央求。
我的心轰然爆裂,无边的甘甜夹杂了丝丝缕缕的苦涩,象冲破阀门的洪水,漫天漫地,奔涌而出!
心,酸疼。想他的这些日子,也会象我一样在无助、迷惘、隐忍、彷徨中度过的吧!而他,也会如我一样,无人能懂,无人心疼!
委屈了,泪便溢满眼眶。趴伏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我细数着这么多日日夜夜的惧怕和忧伤。
“乔晖——我以后听你话,少喝酒,不打架,看着小偷就抓……你知道不,我今天都是站着回来地,把座儿样给了一个老太太……”他的话语依然轻柔,但我听来,却像一声声重鼓,擂在心上!
一刹那,所有委屈,所有酸涩,所有心疼,所有欣慰,一股脑从胸膛里弥漫汇聚,交织成一浪势不可挡的洪流,冲进我的鼻翼。忍不住的泪,夺眶而出!
心,在辽阔无边的甜海里,肆意品尝着上天赋予我的这份浓情。
他在为我改变吗?这么样一个执拗、蛮横、粗鲁、倔强,野性十足的男人,为了什么会因我而改变?
是爱吗?不会的!我在心里用力的摇头。
多年以后,再次回忆这段梳理不清的感情经历,直到此刻,我仍不能确信陆文虎是不是已经爱上了我。他是一个比任何男人都更加男人的男人,他不会轻易把爱加注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更遑论我还是个男人。他之所以这么说这么做,完全是我在不经意间开启了他的心门,却躲闪着,迟疑着不肯走进。我的每一次拒绝和远离,都牵扯到他那极富大男子主义的心间某个柔软的角落,使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我留在身边。那么,开启它心门的钥匙,就是我抱住他时,那个无助又绝望的眼神。而牵住他心的,却恰恰是那个失控的夜晚,他在我的身体上尝到了生涩的他的第一次性事给他带来的难忘与甘甜。
如果说这就是爱,也未尝不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陆文虎是不排斥我,愿意接近我,甚至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但就多年后,经历过许多后来发生的事情,并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反思的我推断,在这一刻,陆文虎的心里并不知道,有一颗叫做“爱”的嫩芽,已经悄悄破土。而这颗嫩芽之所以能够破土,皆因“军营”这个特殊的领域,还有那个对男男感情完全无知的年代。
真知太过理性,大多时候都会扼杀感性的花蕾,使其难以真正开放,更别说结出丰硕的果实!然而,真知毕竟是真知,是许多前人历经苦难,积累而成的定理,指引着人们避过一些险礁,行驶在正确的航道上……
那夜,陆文虎的软语温情,使我感动莫名!他的改变,是我期待已久,想往已久的惊喜。然而,在喜极而泣之后,我的心里却攀爬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随情,随性。如果改变了,变成一个我想要的人,那么,他还是他吗?即便他愿意并开心着接受改变,然而谁又能料想,这种改变为他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少阻碍?
这丝不安就像云层后划过苍穹的一线星陨,触碰了我心,却未能引起重视。那时的我,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莫大幸福之中。
幸福是一种震撼心灵,却无从表达的情愫。于是,漫长的相拥过后,我轻托那只手臂,再一次问他:“还疼吗?”
篮球场上,那个弯曲着的“他”的手臂,在我眼里是那样的狰狞,致使好多年来,每每钻进我的噩梦,揪扯我心。
“不疼了!”他答的很干脆,但声音依然轻柔。“想我没?”他再次问。
“想了!”我同样清脆回答,尽管声音低微,却异常清晰。
“哪想了?”
“这。”我羞怯地低着头,指了指胸口。
一个短暂的静默过后,我被再一次重重的深深的揽进怀抱。他的脸颊摩挲着我的头发。
“小兔崽子……”一声轻骂,蕴含了所有的怨气,所有的苦痛,还有所有的想念和所有的疼爱。“……大胖子没转成自愿兵,请了长假(六年的假一次休)。我跟连长说好了,样你当上市(给养员的俗称。知道今天我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上士,还是上司,或者是上市),这也是司务长的意思……”
“我不当上市。”我打断他。
听我这么说,他猛的直起身,用手揪住我后背的衣服,粗暴地拉开我们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这B玩意怎么他妈这么难伺候?我……”他发火了。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原形毕露。于是,他没有将后面一句话说出口,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再次将我搂进怀里。轻柔醉心的软语再度响起:“听话,奥!连下太累了!你看你现在又黑又瘦……上市可不是谁都能当的,那责印(任)可老大了……当了上市好入党,考军校也得先考虑你……”
他真的是今非昔比!硌了几次牙后,他终于知道了以怎样的方式说服我更奏效,并且找到了我的软肋。
我还能说什么呢?
第十九章:卿卿我我
妥协,有时候是最好的攻击方式!在陆文虎的一番软语温存下,我首次体验到了除性爱以外的真正幸福,真切的感受到,他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到几乎融进了我的生命。
我哪还有一丝拒绝和抵抗的能力?
“好宝儿,听话,奥!”听我没有反对,他动情地说,一好一伤两条臂膀一齐用力,我便被他紧紧嵌在怀里。
我微微感觉窒息。
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他的胸膛是如此宽厚,他的气息野性干燥,使我仿佛品尝到了置身天堂的滋味。他的脸颊摩挲着排遣寂寞,他的下体硬挺着诉说想念……
无边的黑夜,旷寂的荒野,空气里洋溢着浓浓的令人心醉的甜蜜!
我以为,在这样一个暖意融融、黑漆沉沉的夜晚,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就像那个途中遭遇的果树林……但是没有。
“乔晖——我们印(认)识多长时间了?”好一会,他问。
听到他这么问,我一时间很是不解。不舍地抬起头望着黑暗中他的脸,不自觉间便想起了与他第一次相遇的情景,心里又再翻腾起五味瓶。
是啊!认识多长时间了呢?从第一次在烧火间撞在一起,到那个晚上抱住他,到他看到我在树影下哭泣,到他找吴大勇安排我进机关,到他当上了班长强迫我下炊事班……短短半年时间不到,可我怎么感觉象是走过了一个世纪!
成长,是一步步趟过历史长河的过程,漫长且疲累交加!
“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印(认)识啊?”无限感慨夹杂了一丝苍劲,于此空寂的夜晚听来,仿佛亘古悠来的一声叹息!
他的这句话,听上去如此熟悉,竟象是我心里时常想要呼喊而出的疑问。
缘分,是什么?是五百年修来的回眸一望,还是千年换得的共枕同眠?
岁月的风,一刻不停。
许多年后,想起你的好,想起你的坏,想起你的凶狠你的霸道,体悟着你的软语你的温香,你的那句“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印识啊?”,仿佛依然萦绕耳畔,使我禁不住眼含热泪遥叩上苍:何时才能将我再次带至你的身边?
是下辈子吗?
苍天无语,岁月无声……
夜,真的很黑!迷离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里应有的颜容。然而,在陆文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他一脸的挚诚,满眼的温柔。心,为之动容!
这个夜,我真的以为会发生点什么。但却没有。当他说完这句话,又那么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后,扯起我,飞也似的向炊事班跑去,兴奋得就象一个孩子。
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炊事班后窗灯光所及的地方,他突然停住。我不明所以,喘着粗气不解地看他时,他的胸脯上下起伏着看了一眼下面。
我猛然惊觉,看向他的裆部。由于临夏,衣物很少,他那两腿交接处,薄薄的裤子被不明硬物支撑,清楚地显现出一个高高的帐篷……
再看他,憨厚的一笑,蕴含了几分淫邪,还有几分羞涩。手被他捏的很疼!
他深吸了几口气,又吊着伤手在地上转了几圈,然后拉上我跑到炊事班的后窗下,梆梆梆地使劲敲打。
听见敲窗,正在看书的方宝胜瞪着大眼走过来,凭借灯光看出是我们,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并用手比画着,示意我们到后门等。
陆文虎再使劲敲了几下,方宝胜领会,打开了窗。
“你手不行,还是走门吧。”方宝胜担心地建议。
陆文虎哪里肯听!一只脚抬起蹬住窗台,那只好手搬住窗框,轻轻松松的就跳了进去。
“别摔(zhuai)了啊!”被方宝胜扶着落地后,陆文虎还不忘回头嘱咐,尽管轻描淡写,仍是禁不住使人心里一暖。
他压根就不是一个细心的人!
怎么说我也是经历过严酷考验,窜高伏低惯了的,跳一个小窗户还在话下?必须是潇洒地不留一丝痕迹。
“宝胜子,把我下午带回来的东西给我拿出来。”在人前,陆文虎已然隐去了那份亲和,回归他本来的面目,沉声命令。然后走到他的床前,咕咚躺下,惬意又舒展。
时已近夏,天气一天天转热,但在这样连接地气、前后通风的房子里,却感受不到一丝闷热,甚至比外面更觉凉爽。这个我曾付出无数心血的炊事班宿舍,尽管比上一次来时要干净整洁了许多,但却依然凌乱不堪。
方宝胜不紧不慢地关了窗,走到物品柜前翻出一包东西,问陆文虎:“是不是这个?”
“对!”陆文虎转过脸,瞪大了眼,并作出了肯定回答。然后一骨碌起身,夺过那个包袱,说了一声:“走!”自顾自开门而去。
我无声尾随。
“啥时候能回来?”方宝胜送我们出来,经过那条走廊的时候,笑呵呵地轻声问。
“啥回来啊?回来啥啊?”我故装糊涂,边走边张大了眼睛低声反问。心里却粲开了一朵温暖。
这个炊事班里的人和物,总是亲切随和到融化在血液里。
“不会来拉倒!对了……”方宝胜笑笑,接着忽然面色一改,一本正经地说:“前天内鸡和兔子被我们炖了吃了,我本来想告诉你,白迟不让!”
“什么?”我如遭电掣!想想可能是方宝胜故意逗我,但看他那样子又不像在说笑,而且方宝胜从来都不跟我开玩笑。“真的假的?”我忍不住紧张起来,停下脚步,问。
“假的,呵呵呵……”方宝胜见我笃信不疑,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可我觉得方宝胜这句话才是假的。
不行,我得去看看那俩命根子,眼见为实!
“说你就信!”陆文虎听到我们说话,回头见我正要往回走,不得不开口:“好好地腻!下午回来我还喂了,听他瞎B嘞嘞……你赶紧滚回屋七(去),什么不好学,学会编八撒谎了还!赶紧走!快要点名了。”
方宝胜听到陆文虎的呵斥,脖一缩,看了看我,像似做错了什么大事,扭头往回走,边走边说:“没吃!没吃!我吓唬你腻……”
一直都害怕那俩可怜的小东西被白迟给杀了炖着吃……原来是一场虚惊,不觉莞尔。
大大松了一口气,远远跟在陆文虎后面向七连走去。
节假日的连队是轻松又愉快的。这种氛围尽管无法与地方上哪怕极其平常的日子相提并论,却是部队里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的紧绷中难得的放松。尤其是连长不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