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一种诡异的波动在水波里振动起来。
如同画面停格,挣扎的庞然大物以十分不正常的姿势僵在原地。
不止如此,人形白雾啪的像水泡被戳破,顷刻间化为浅白到近乎于无的雾气,弥漫在深海的海底,更在无法控制中将庞然大物给吞了下去。
一直到吞没了它,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能够在深海移动的大章鱼吗?不是纯粹的动物,而是能够拟人化的强者?于是它的兽型才能有足够的抗压性,支撑它潜到如此深的地方。
从以前到现在,没有见过有人自杀还非得到他面前的状况。
不,等等,身为海市蜃楼,他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
天敌……怎么可能有那种生物的存在!他甚至没有实体。
“百歧!”他猛地回过神来,有同族的人到这里来了。
“啊,王,我失败了。”
带着深深的自责,同为蜃族的那个人歉疚的向某人低头认错。
化为白雾的他,一猜出有同族在,并没有被那不入流的幻术所骗,视线精准的移动到对方真正所在的位置上。
最先入眼的,是一个白发、白衣,眼睛蒙着白布,肌肤白净如雪,整个人除了唇上残留着几分血色之外,惨白到让人心生厌恶之意的人。
明明是极为好看的五官,因为蒙眼白布的关系,和那身吓人的惨白肤色,竟给人难以入眼的感受,像看见什么不净、丑陋的存在。
这是百歧,他有印象的,自己这位同族非常有名。
不仅仅是因为百歧那种“被人人喊打”的惹人厌气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人依附着据说是万兽之王的讙兽,是那位无冕之王的头号忠犬。
“啊呀,没想到月亮之帝罗刹大人,会造访我这个穷乡僻壤之处。”
他故作惊讶的喊了一声,四周的景物十分自然的为之改变。
乡间小路上,两边的田埂里摇曳着美丽的碧青色植物,显得生机勃勃。
有如几分钟前刚下过雨,小路上的泥土微湿,有些地方积着浅浅雨水,尘土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味道仍在空中未曾散去,闻来使人心情一静。
这种大自然景色变迁时产生的变化,万分的能扣动心弦。
一身惨白的百歧旁,忽然站着一位黑色的,有些憨然之气的大汉。
“我变回来了。”大汉不安的望着百歧,他居然变回人型了!
“不要紧,已经到地方了。”百歧随口安慰一句。
话一完,大汉松口气的瞬间,他身边的百歧沉沉的呻吟一声。
不待顺着百歧的目光看去,大汉先瞧见了自己最重要的那位王的身影。
轻浅的银白,恍似被月的光辉所笼罩。
和目前下午时分、雨后云散的环境……完全不合的个人气质。
天上被人拟造出的太阳,根本没有丝毫的存在感,压倒性的被人抢去风光。
将身周的一切,同化的像在月光之下的这个人。
一头银白的发长垂及地、银白的眉眼在雪白的肌肤衬托下,有如冰晶雕出的艺术品,冷硬之外,拥有十分独特的魅惑,配上他精美绝伦的五官,和一身华美的银白刺绣黑袍,更有一种彷佛是银月化身的清美感。
和百歧那种惹人厌恶的白彻底相反的类型,这人的银白清辉无比动人。
奇怪的是,这人的外表有如夜空之银月的化身,会令见着他的人,在一见之下赞叹他的美丽,偏偏每个见到他的人,总会先从心底浮起“敬畏”的感受,有如这个人是自己不能反抗,仅能拜服的王。
而他的确是“王”,更是世上独一无二仅有一只的讙兽。
此时这位王,正以微妙古怪的目光,凝视前方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
手持一把用雪白纸张糊成的纸伞,像是懒洋洋横放在右肩上,整个伞面因此微微向右倾斜,露出的左肩没有被衣服遮挡住的部份,何其纤白单薄,一缕调皮的黑发散落在肩上,勾引着人去将它拈开的冲动。
“雪霜。”怀念的语调低喃着,怕打破梦境般的轻声细语。
“……实在很想转身扑过去,给您狠狠几拳啊,讙兽大人。”
他被人强迫弄成女的就算了,海市蜃楼的他没有实体,原本就是以“别人眼中的模样”而存在,他忿怒的重点在于——被强迫!
已经被迫居住在深海里,还不能被放过的有人会找上门来,太过份了!
“反正你不会记得。”那个浑身洒落月辉般的男子,残酷冷冽的开口。
他一时语塞,自从发现有同族的人出现,他早猜想到这种可能。
啧,讙兽果然是传说中专出变态的一族吗?
因为是帝王,任性、变态起来,威力更甚普通人的几百倍?
原来传言这种东西,是真的可以被信任的。
他欲哭无泪的认命了,事实上,不认命是能怎样?
自己是海市蜃楼啊,想故作刚烈的自杀,还没人肯信他真死的掉,这下子,也只能逆来顺受,乖乖的配合下去。
事实上,想不配合,他根本办不到。
几分钟前,他一转换完场景,把所有人弄到他的海市蜃楼里来,就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硬生生的被定格成这个动作,不允许改变。
他知道的,讙兽之所以来,是为了望着这样的背影去思考什么而已。
最可恶的是,利用完之后,想把他这段记忆清洗掉,不愿意被他记住。
吃乾抹净不留渣之外,拿光用完不花钱,这种人有够无耻的!
“不要咬牙切齿,肌肤都绷紧了,这样会不像她。”
讙兽不悦的叹口气,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
他无奈的发现自己的嘴角在慢慢扬起,身体柔软放松下来。
如果有人问他最想说的话,他一定会说——讙兽你可以再变态一点。
中场回忆之所谓蜃妖(二)
没有经历过之前,偶尔会因为自己是虚体,无法感受到肉体的实质感受,而觉得遗憾与不满,会怨恨怎么会这样。
但是,当他被人强迫定格成一个动作,长达几小时之后……
是虚体有什么不好,不会累、不会饿,真真是太美好的一件事情啦!
“王,再待下去,力量不够充足,最后的洗脑可能会失败。”
百歧无奈的劝谏着,可以的话,他真不希望这些话是自己说出口的。
“好吧,该想清楚的事,想的差不多了。”
嗓音和人的样子,竟然有相辅相乘的效果。
银白月辉般的讙兽,有着清雅寂冷的嗓音,当他开口,时常让人觉得自己正站在月下雪地上,被冻得瑟瑟发抖,又被那份凄美所掳获。
舍不得不看、不听,舍不得自己此时此刻不在这里。
讙兽啊,名不虚传的生物,难怪连百歧也抽不开身。
诞生的比自己早、存活的比自己久,堪称“老不死”存在的百歧,多少人一提起他,先想到的是他那副不忍目睹的模样之外,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特别擅长洗脑之术,喜爱营造出各式各样背叛的恶劣手段。
比起千年那个专盯着人鱼下死手的变态,百歧其实不遑多让。
可惜的是,这两个变态仍然有能制止他们暴走的存在,而讙兽没有。
据说讙兽最重要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真死了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算了,谣言常有被假造的状况,他对这件事并不好奇。
不提那个女人,讙兽这位无冕之王,似乎无人可以抗衡?不,印象中是有的,那位被称为阳光之帝的八歧王者阳帝。
不好啊、不好啊,莫名其妙想到阳帝,就像是接收到对方要来见自己的通知一样,海市蜃楼的预感从来没有不实现的。
他想吐血的哀怨闭眼,前脚来个讙兽、后脚来个阳帝,再来呢?
算了,总比前面来个百歧,后头跟着个千年要好的多。
啊,怎、怎么回事,他现在的念头一个比一个可怕,晚点连千年都会来?
这群恶劣的该死变态,真打算一个接一个的利用完他再洗脑?
他无力可施的认命了,当百歧开始施术,四周从穷乡僻壤的田边小径,换回深海底的沉重黑暗,那个转身将要离去,银白的双瞳里有一只眼睛波光流转,显得光彩夺目,如同顷刻间整个心魂会被吸纳进去。
讙兽是一目三尾的生物,总有一只眼睛是假的。
但是,如今看起来,总不会那双眼睛全是假的吧?眼波撩人的那只,晶亮璀璨的并不真实,像是经过某种种族的种族技加工而成。
至于虚假的,一见就知道不真实的那只眼睛,反倒比较有实感。
难道这只讙兽一开始,仅有的那只眼睛便是视力不良,近乎于无,而失去的那只眼睛为了强行保留视力,只好去夺取别人的以为己用。
好机会,身为一目三尾的讙兽,却失去自己最真实可用的眼睛,是大好良机,错过这次,真的要从头到尾被人洗脑到最后的充当一个工具。
上吧,宁可事情败露的被想方设法灭口,也不想太委屈自己。
他身为海市蜃楼,失去的乐趣够多了,不想连记忆也保不住。
抢在讙兽施加力量,准备加乘百歧的幻术,进行洗脑之前——
他双手刻意合握,有如紧张、防备却无力挽回而忿怒的姿态,仍保持“雪霜”身影的他,悄悄在聚合的双手掌心里,凝聚一颗蜃珠。
不是唯有蚌族才能孕育珍珠,蜃族亦有类似的产物,不一样的是,可以轻松制造幻境的蜃族,偶尔会被自己的幻术所迷惑,而蜃珠里置放的便是最真实的记忆,它会把存在期间经历过的一切,毫无保留的记录下来。
接着,蜃珠会藏匿在蜃族心底的最深处,用尽各种方法也取不出来。
直到蜃族为自己造梦,让自己在梦里迷失之后,方有可能取回记忆。
这么做说不定他依然会被洗脑,会什么都不记得。
可是,总有一天,他会为了重要的某个人身陷梦境,然后得回一切。
真有那么一天吗?海市蜃楼的他,不被记忆、重视的他。
其实,是单纯咽不下这口气,想为自己留个出气的方法罢了。
说不定到最后,他依然不会记起这些,仍旧是别人心目中的一个工具,枉费他很久很久以前,曾为自己取了一个很棒的名字。
明天,充满希望的名字呢,可惜,他有太久没有明天。
想到这里,心底的阴郁被什么引动的爆发,当自己满脑子剩下怨恨,意识渐渐模糊,有什么被取走了、洗去了,再不存在。
“咦?我睡着了吗?”
乍然间清醒时,抬头远望海平面,隐约能见到浅浅的,残存的一丝阳光。
今天的天气应该极好吧?太阳好大,可能没有风,所以海很平静。
居然能在深海里见到阳光,这是莫大的享受,说是百年一次亦不夸张。
他赞赏的叹息着,思绪却总感到无法集中,彷佛缺失了什么。
错觉吗?不像啊,真有事被忘记了?大事吗?唔,没有一定要记住的欲望呢,那就是琐碎的小事情罗?嘛,应该不重要,忘记没关系。
他点点头,不以为意的继续欣赏着透过深深的海水传递进来的阳光。
让整片海看起来不再是漆黑中有些阴郁的墨蓝色调,今天的海闪亮亮的,呈现好漂亮的黯蓝色,那是被大自然将黯沉与透亮揉合在一起的颜色,并不矛盾、不异常,竟是美的如同宝石,让人想要珍藏。
他啧啧称奇的看了大半天,忽然查觉不对的蹙眉,什么来了?
中场回忆之所谓蜃妖(三)
如果大自然的能耐,是把阳光的一丝馀晖送到深海之中。
那么眼前这个便不同了,那是用个人气质的感染力,把阳光送到眼前。
灿金长发即使在海中穿梭而过,仍没有被海水沾湿而纠结,依然松散自然的散开着,如同被微风轻吻,是那么的飘逸潇洒。
一双浅金眼眸微眯着,带点慵懒的意味,却充满高高在上的漠然傲气。
一身本该俗气的金色衣物,偏偏穿出了尊贵华丽的味道,十分耀眼动人。
这样一个彷佛把阳光的碎片夹带而来,让周围气息跟着升温的人,不可能是个小角色,如此能利用气质影响环境的可怕存在,世上没有多少个。
他印象里最符合这个形象的,仅有一个,是那位吧?
“你以为我会当你是阳帝吗?千年。”
想及阳帝的瞬间,他的脑海里不晓得为什么浮现一个“他也配!”的奇怪念头,明明没见过阳帝的,却打从心里不屑于眼前装出这副姿态的人。
似乎自己见过曾经够资格被称为王的人,有吗?
他的记忆在某部份上很模糊,有被更动过的样子,这让他警觉起来。
下意识往体内探索时,不意外的发现蜃珠的存在。
好样的,前面有人利用完自己,随即洗脑清除记忆,把他当什么了?
他隐约将目光移向穿着“阳帝”外皮的那个人,千年不可能下手过一次还不足够的又来一次,而现阶段有那个能耐对他的记忆动手的,仍有一个。
百歧吗?为了讙兽?哼哼,终有一天,会连本带利还给你们的。
悄悄把蜃珠再次呈现开启状态,他受不了被人一再欺压而不反抗。
话说回来,千年扮成阳帝的样子是想做什么?
“你这次想扮阳帝的样子去兴风作浪,是铁定失败的吧?”
他非常故意的挑衅着,同时有那么点郁闷。
原来世上真有所谓的“王霸之气”吗?否则,为什么千年这个外形仿的如此唯妙唯肖,他依然能在一眼之间,确定千年装的不够像样,缺乏了那份真正的,能被称为君临天下的气势。
“终究不曾有过那么庞大的势力做为依附,就没有人上人的气息。”
感慨呀,自己啥时可以不再是海市蜃楼,也那么真实的活上一次呢?
想到烦心事,他不打算再理那个全程缄默不语,同样拿他当道具使用,自行沉醉在海市蜃楼能使对方看到的幻境中的千年。
继续放任自己散成白雾状的飘浮在海里,他抬头贪看上方的一丝阳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被一群老不死抓住,硬是关在了深海里。
随时会有人下来,利用他是海市蜃楼,回忆下酸甜甘苦的过去,然后将他抛在脑后的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日复一日的孤独、绝望。
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他是受害者啊!
难道选了基因改造,成为蜃族是他的错?一离开常春之地就掉进蜃族的墓地,又岂是他自愿的?最后,被弄成了海市蜃楼,没有实体,不管在哪个人面前,永远只会是那个人心里最想见到的模样,亦不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被困死在海市蜃楼里的那些笨蛋,全要算在他头上呢?
他是睡着了而已,所以没有发现有人陷入海市蜃楼当中,这是他不对?
有时会想干点坏事,想让那些人全部去死。
他没有做过的坏事,凭什么算在他身上,以此要求他赎罪?
最可恨的是,那些来利用他的人,居然趁着他被那群老不死关押,很多能力被封锁的状况,来就算了,还顺手清洗他的记忆!
欺负人不带这样的,他是没有虚体,可他是个人的。
是个人吗?他莫名的想笑,他这样……算是个人?
“千年,以你的能耐,不用来这里看我吧?”
他是海市蜃楼,充其量是让人“身历其境”的更有回到当初的感觉罢了。
和擅长把人记忆洗白的百歧不同,千年本身就擅长制造幻觉。
这么一想,他不得不提起精神,主动发问。
“你也看得出我的虚假。”沉默良久的千年,说话了。
以那副虚假的阳帝姿态,千年的一举一动十分刻意要展露出那份唯我独尊的味道,可惜,随着时间的增长,伪造品的劣质感渐渐散发出来。
“所以?”他随口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