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兵缓了缓情绪,说,算了,把人打伤了,告到学校,麻烦就大了。
柳智远又过来拉我的手,再次说,我们走吧。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快滚,算你命大。
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用尽浑身的轻蔑劲儿,瞪了楞头青一眼。
这可把楞头青刺伤了,他一下跳过来,凶神恶煞般说,瞪什么瞪,信不信我把你废了。说着,他又抬起了腿,段小兵快速捞了他一下,猛地抓住他的腕子,使劲一压他的手背儿,他便呲牙咧嘴地蹲下了。
段小兵冷冷地说,你们走吧。
柳智远适时强行把我拉到了圈外,小声地说,代雄弼,走吧,那人好凶,会把你打扁的。
柳智远说的那人是段小兵。
我瞪了段小兵一眼,我说,他敢!
看我们敢不敢!
有个人操起篮球就扔了过来,没砸中我,反弹到柳智远身上。
柳智远一哆嗦,拉着我快速跑了起来。
快离开操场时,我挣脱柳智远的拉力,回头看了段小兵一眼,他好象也在盯着我看,和他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迅速别过头,冲他们说,好了好了,开球。
突然,我就觉得,时间,就像是有起点而无终点一样,某种激烈的情绪向着未来扩散开去,最后被广大的虚无吸收了,或者它沉淀下来,在我的身体里逐渐地聚集、凝结,形成了一个不易察觉但时感刺痛的点。
为了这个刺痛的点,我又去技校找过段小兵。他们说,段小兵平时很少在学校上课。
后来,又有一次,我无意间在某个大型电动城看到他。
我刚要进去打招呼,里面游戏机蒸发的味道和烟味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我呛得咳个不停。
他压根没注意到我,全神贯注和几个混混在博彩机面前玩得正欢。
一个混混伸出手说,快,给钱。
他仰着满是酒气的脸嚷嚷说,去个鸡吧,敢向我要钱。
混混说,去个鸡吧,你输了,愿赌服输。
段小兵操起酒瓶碎片,说,你信不信我把你的手扎透。
信,信!混混缩回了手。
他们摇摇晃晃要走时,我喊了一句段小兵。
段小兵看见我,先是一楞,旋即,目光生硬,像是插满荆条。
他拧着眉毛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想请你吃饭。
他冷冷地说,代雄弼,算了,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好好考你的大学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脑袋微微一垂,倏地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有一条凉蛇在身上爬。
我不相信,他会为了戴雪蝉一直记恨于我。那个年龄的人,尤其是段小兵,都不善于记仇,朋友和敌人,在我们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
突然,我就觉得,岁月,无情的岁月,把我们隔在三年前的时光里,脱离了那样的背景,再相遇,我们已经是气场不对的熟悉的陌生人——他明显露出了残暴的习气。
可能,仍有情,或者,还有义,已不足激起波澜。
024.
1988年夏,我考取了本市一所不错的大学。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谈恋爱,交朋友,参加校园活动,我就像遭遇了雨水的竹子,脱胎换骨疯长。
我几乎把段小兵遗忘了。
直到大三上学期的一天,一个叫王晓鹃的初中女同学结婚,邀我参加婚礼。
那天,下着雨,我忘了什么原因,迟到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一片喧哗。
进去后,他们齐刷刷鼓掌,说什么天之骄子来了。
那时候,大学生还是比较少。
我那批初中同学,读高中考大学的并不多,大部分选择念技校、师范、中专,还有职校什么的。
我上大学时,他们大多参加工作了,各行其是,为自己的生活打拼着。
这个要结婚的女同学,也就二十二三岁吧。
那次聚会,很开心。
想想都奇怪,读书时往来并不密切,很多都没怎么说过话,时隔五年后相聚觉得那么亲切。
同学聚一起就喜欢回忆。
我们聊了很多当时的事儿,甚至还聊到了戴雪蝉,他们说我不够意思,年少的第一个梦还没来得及做就被我掐了。
他们开始一个一个审问谁暗恋过戴雪蝉,结果所有男生都大方承认。
聊得热火朝天,段小兵来了。
我并未认出他。
服务员引他进来时,我就看见一个身材不错的男生,背对我,用手抹了抹头发上的水珠,脑袋一晃,随意甩了甩,迎着光,水珠飞溅的刹那,一张清清爽爽的脸映入眼帘。
我想到庞德那句话:地铁车站走出的阳光照着的一棵湿淋淋的花朵。
我眼前就一亮,这帅哥是谁啊。
直到王大伟喊“段小兵,你迟到了,罚酒”,他尴尬笑了笑,我才回过神,盯着他看了半天。
真的是段小兵。
刚剪过头发,短短的,显得格外精神,还男人味十足。
而且,他竟然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制服,上面清楚地印着“望江厂三车间”的红色字样,乍一眼,粗砺中透着干练。
我身边一位女同学匀出了空位,他坐下来,倒着酒,自罚了三杯。
喝完酒,他坐下来,透着一种淡如菊香的娴静,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脸蛋红红的,时不时轻笑。
偶尔,我偷偷斜视他。
可能,和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吧。真的,不是文学语言的夸张,是真的为之一亮。
有个同学逼问他是否暗恋过戴雪蝉,他笑了,摆摆手说,没有没有。
有人接腔,怕什么,我们知道你和代雄弼关系最铁。
真没有,真没有!他手摆得更厉害。
记忆,常常会随着时间飘零成碎片,即使重组,原貌也已斑驳。
那次聚会,段小兵话很少,就像一个历经艰险到达彼岸的男子,脸上光芒淡定,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况味。
不过,他酒没少喝,谁敬他都连连说客气了客气了。
了然不是五年前玩世不恭的段小兵。
全然不是三年前锐利残暴的段小兵。
我恍如隔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段小兵。
很快,陆陆续续从他们的知言片语中,我了解到,段小兵技校毕业后,进了望江厂,现在是一名焊钳工。
有同学敬他说,段小兵,你知道我们那时叫你什么吗?
什么?他问。
天煞孤星!那人说。
段小兵先是一楞,突然就笑了,说,去你的,你才天煞孤星。
那人说,那时也不见你和我们来往,上课不是画画就是睡觉,下课就和代雄弼凑一堆,你俩在一起就是天煞双星!
有人帮腔,是啊,你俩好得跟一个人似,怎么没见你俩喝一个。
同样身在望江厂的王大伟跟着起哄,就是,你俩坐一块也不聊天……瞧不上咱工人了。
我赶紧站起来给段小兵倒酒。
我说,哪有,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发小,绝代双骄。
王大伟不依不饶,什么绝代双骄,后来就没见你俩在一块儿聚过。
段小兵赶紧站起来,端起酒杯说:代雄弼,干!
我们一饮而尽。
出去时,大家都有点高,相互搀扶着,约着下次再聚。
王大伟指着我的鼻子说,大学生,记住,有时间回望江厂看我们。
我看了段小兵一眼,说,一定一定!
段小兵躲开我的目光,搀扶着王大伟钻进一辆出租车。
我喊了一声段小兵。
他一只脚踏进出租车,一只脚在外边,迟疑了一下,把另一只脚也抬了进去。
一脚油门,出租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浓烟。飘呀飘,飘到饭店门的台阶,慢慢散尽。
我站在空旷的台阶,感觉心窝有个东西在挠呀挠。
025.
不得不承认,一见到段小兵,我的内心就开始翻滚。
是的,我们无法不生活在情感之中。
爱情、友情、亲情,情感让我们充实,也让我们不稳定,使我们的心忽上忽下,也使我们的注意力围绕着一件事,旋转不休。
算起来,段小兵恨了我六年了。
这种的恨,就像一根刺,盘亘在我肌肤,痛了我整整六年。
为此,事隔三年,我再次回到望江厂。
翻墙进他的家。
院子里,呈现出一副衰败不堪的景象。
残破的屋檐从金色的阳光中凸出黄灿灿的轮廓,光掩去了杂乱凋零和烟尘,掩去了屡次修复所拼搭的不和谐。
我默默地望着那些阳光,一点点散落成灰黄墙壁班驳的风景。屋里屋外,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静寂得令人打颤,好象他从来就不曾在那住过。
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
因为,我去过断臂山。我惊奇发现,断臂山上的愉树越来越多,修剪的整整齐齐,“路人劝”和“兵飞约”的牌子插在榆树中间,丝毫不见陈旧和班驳的迹象。还因为,他卧室衣柜的大玻璃镜,被擦的锃明瓦亮,在那座残败的老房子里静默着主人的归来。
岁月的痕迹隐入光线的背景,那些过去的影象,突然栩栩如生,蓦然如回到昨天,我甚至闻到了他若有若无的气息。
他父亲呢?莫非……?
我一个冷颤,没敢深想,匆匆离开了。
望江厂的大道上,我碰见了马顺。
马顺可真是越长越丑,矮还粗壮,静止不动在我面前立着时,就像一个硕大的消防栓。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眉毛和脸部的肌肉舒展得像一张摊开的卷饼,用不大相信的语气说,靠,代雄弼,真是你,你小子都这么高了。
那当然!
我故意挺了挺胸,斜睨着他。
真是苍天有眼,我已经比他高出一头。
马顺用手指了指,说他开了家研究公司,专门研究带轱辘跑的东西。
我顺手一看,去他娘的,不就开了家修理铺嘛,竟然还说成什么研究公司,真他妈不要脸。
走的时候,他靠过来,拉了拉我的袖子,神神秘秘地问:“咳,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白了他一眼。
段小兵被拘留了!他努努嘴,终于说出来了。
我一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马顺说,段小兵骑摩托车,撞上了一辆小车,被拘了。
走的时候,我还听见马顺说了句“这次他可倒大霉啦——”
声音拖得长长的。
学校大门口,我碰见了戴燕燕。
戴燕燕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和我考取了同一所大学,读专科。
戴燕燕的爸爸是警察,开车送她返校。她刚下车,就听见他说有几个偷摩托车的小毛贼被逮住,正在审讯室审问,他得赶紧回去。
可能,戴燕燕和戴雪蝉都姓戴,长得还有几分相似,我和戴燕燕关系一直不错。这种不错到了大学逐渐升温。
从她嘴里得知,市里正在全力追查某个盗窃团伙。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我一直想着段小兵的事儿。
我在想,段小兵不会和这个盗窃团伙有关吧。
这种担心并非多余。
后来,通过戴燕燕,我了解到,段小兵违章撞车不说,他骑的摩托车不仅无牌照,还就是偷来的。
换句话说,段小兵真可能和偷盗团伙有关。
在戴燕燕的帮助下,我得到探视段小兵的机会。
一路上,戴燕燕说,这几天,警察天天审问那些小毛贼,什么手段都用过了。
段小兵呢?他是团伙成员吗?我焦急问。
戴燕燕摇摇头,说不清楚。
我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似得沉重,每走一步,我都似乎感觉到了噩耗的临近。
段小兵压根就没料到我会来。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确信是我后,他黯然垂下了头。
我瞟了一眼桌子边缘放着的一副手铐,在灯光的照射下,那么的醒目和刺眼。
我叫了声段小兵,盯着他看,穿着卡灰色工作制服,明显消瘦了很多,精神似乎有些恍惚,整个人像是要飘了起来。
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又叫了声。
他还是低头,不说话。
我再叫了声,他终于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透着无助。
我别过头。
阳台上放着的一盆人工菊花,硕大的花朵遮住了低矮而孱弱的身躯,太阳光照射下,黄灿中透出一种娇憨,让人生出抱进怀里好好疼爱的念头。
我突然就有种闯进去抱着他一起流泪的冲动。
好像好多年前,段小兵家的那只大白狗突然不见了,起初我还会和段小兵一起怀念它的可爱,慢慢地,忘掉了,大约过了两个月,那条狗出现在了他家的院子里,一身泥污,一身伤痕,两只眼睛弥漫着哀伤和委屈。当时我就和段小兵一起跑过去,紧紧拥抱了它。
我问:“摩托车是你买的吗?”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沉默着。
可能,这个问题警察也多次问过。
我说:“我没别的意思,现在风声很紧,市里正全力侦破一个盗窃团伙,他们说你骑的摩托车是偷来的……”
他失望低下了头。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你得说出摩托车是谁的,这对你很重要,知道吗?”我想起戴燕燕父亲的话,事情远比想象的严重。
他鼻子微微一动。
可能,他意识了问题的严重性。
可能,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终于,他又抬起头,把目光迎向我。
也许是看见我目光里有一种关切的温暖,他先是犹豫了一下,顿了顿,缓缓说:“摩托车是马顺借我的。”
该死的马顺,我咬了咬牙。
026.
马顺却矢口否认,说段小兵诬陷他。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我承认,校学生会的经历,让我变成了一个圆滑还攻于心计的人。我呛呛说警察抓了好几个进去,有人供出来,说就和马顺你合伙偷……
“你骗人!”马顺惊恐叫了起来。
“去你妈的,骗你有用?我同学的爸爸是xx分局的头头,他盯这个案子都快一年了,他亲口告诉我的。”我靠过去,凑到他耳边,吓唬他,“你就等着警察来抓你吧。”
马顺马上就跳了起来。
马顺说摩托车是杨大炮偷的,他只是贪小便宜,花一百块钱从杨大炮手里买的。还说买下来后,风声太紧,他也不敢骑,就借给段小兵试骑,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
“去你的!”我猛地给了他一拳。
段小兵释放那天,恰逢学期结束。
戴燕燕的爸爸来接她,顺便把段小兵送到学校门口。
戴燕燕的爸爸很有意思,摸摸我的头,说:“大学生,我可是把人安全交到你手上。”
段小兵从车上下来,走到我身边,冲我说了声谢谢,转身欲走。
我说段小兵,等等。
他停下来,疲惫的神色掩饰不住熟悉的气息。
我说跟我走吧。
我是希望他跟我回去换套衣服,他刚从拘留所出来,身上穿的很单薄,今天还特冷。
他看了我一眼,站着不动。
我过去拉他。
他惊鹿般弹跳着躲闪了一下,退了两步,手在裤子上来回蹭着。
我有点不高兴了,自尊心犹如冰山浮出海面,呈巍峨之势。
我说,干嘛躲我,你跑这儿就为了说声谢谢?
他又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不说话,远远站着,一动不动。
见他不动,我也不动。
见我不动,他就更不动。
我们谁也没动,就这么站着。
远远地,我发现他的眼神迷茫,眼睛里似乎弥漫着雾一样的忧伤。
天,很冷,风,像藏着针,扎在我脸上。
远处,几株树,似乎在寒冬冷空气的袭击下,瘦长且不带旁枝地立着,寒风一吹,零零落落,左右颤抖,有着一股萧杀的悲凉和沧桑。
一股酸楚涌了上来。
我又靠过去,问他冷不冷。
他没再躲闪,嘴唇哆嗦了一下,双手插进裤兜,似乎在考虑下一步。
我伸手过去,力图把他的手拉出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