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混混段小兵 上——代雄弼
代雄弼  发于:2014年0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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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中,他始终保持一个石雕般的姿势,周面无表情,仿佛凝固了。

看着他吐着眼圈的神情,发觉他是如此的伤感,眼神有我一些无法读懂的东西。

直到送我到厂部家属楼小区门口,他深深吸了最后一口,吐完,终于开口了:“飞飞,你奶奶……”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就问问她身体还好吗。”他看了看我,把烟头扔在地上,冲我挥挥手,示意我回去。

不等我掉头,他踩灭烟头,抹身走了。

021.

隐隐已有感觉。

在我和段小兵之间,存有一种没落而绵延的东西。

这东西的灰黯与悠长渐渐伸出了触角,在我和段小兵之间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生长、繁衍。或许,是见不到光的,并非因为惧怕,而是,为了保持安稳的局面。因为,一旦暴露出来,与光狭路相逢,这触须便会热烈地生长,变得峥嵘与凶猛,伤到自己,也伤到别人。

果然,一连两天,段小兵对我爱搭理不搭理的。

事情,总喜欢出人所料。

戴雪蝉暑假回江苏后给我写的信,寄到了学校,收发室的老头把信拿到教室问谁是DXB。

戴雪蝉很聪明,没在信封的封皮写“代雄弼收”,而是用“DXB收”来代替。

我和戴雪蝉都不在教室。

段小兵犹豫了一下,举手说他是DXB。

段小兵接过信,拆开一看,当时就傻眼了,牙根咬得梆梆作响。

放学后,他约我去了操场,一言不发,盯着我看,目光拧成一根带刺的绳,狠狠地朝我抽打过来。

盯了很久,他才说:“代雄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我说什么问题。

他说你到底和戴雪蝉好没好上。

我说没有。

他说真没有?

我说真没有。

他说你可以欺骗我,但不能欺骗自己的灵魂。

我说我没欺骗你,更没有欺骗自己的灵魂。

他骂着:去你个鸡吧。

干嘛骂人啊?我一脸的惊愕。他倒是经常说“去个鸡吧”,“去你个鸡吧”却是第一次说。

他问,想知道?

我说当然想。

他说好。

他打开了手。

我看到那张揉成一团的信纸在他的手心里迅速地舒展开,像一朵朵正在绽开的黑色花朵。

什么啊?

我小心翼翼打开,摊开一看,竟然是戴雪蝉给我写的信。

我突然就觉得段小兵像是拿着刀,当着我的面,狠狠在我脸上砍了一刀。

我委屈顿生,满脸的不高兴,责问他干嘛拆我的信。

他又是凶巴巴吐了句“去你个鸡吧”,转身就走。

我神情恍惚,追过去,拉着他,逼问他还有一张呢。

他把手伸进裤兜,连信封带纸扔到了地上,还是骂着那句“去你个鸡吧”。

我把信从地上捡起来,边捡边说,去你个鸡吧,敢拆我信,段小兵,你别给脸不要脸。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刺激了他。

他先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看,足足有十秒钟。接着,他就像一个发疯的神经,紧握着拳头,砸向空中,虽然什么也没砸到,但他砸一下骂一句:去个鸡吧,给脸不要脸。直到他离开操场,消失在我视线范围内,他至少砸了一百下,骂了一百句。

我没想到,他会骂得这般庸劣恶俗,好象那么做会让他十分的过瘾和解恨。

此后,段小兵若隐若现,就算看见我,也装着不认识。

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张口就顶了回去:去你个鸡吧,你谁啊?

我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感觉自己“啊”了一下,声音就像一滴落入水里的泪,在瞬间就消失了,一种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涉水失足后的惶恐,潮水般涌出来。

我开始焦虑不安,胸口像被一堆棉花堵住。为此,我还特意去了他家一趟,我是带着十足诚意去的,我就想和他解释清楚,不就是个女人嘛。

他倒是很意外。

可能,他也没想到我会再找上门来。不过,他并没有给我什么好脸色,寒气逼人,脸上阴冷的几乎可以挤出冰块来。

又是不欢而散。

他说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好谈的,还说要急着去医院看他父亲,以后最好都不要去找他。

一只母鸡刚下完蛋,从窝里出来,跳到阳光下,咯哒咯哒叫着。就见他一脚飞踢过去,母鸡吓的惨叫一声,扑扇着翅膀跳开了,来到树的影子下。

他冲鸡骂着:滚,死去吧。

那只鸡无辜地看他两眼,咯咯叫了两声,低下头,透过斑斓的阳光寻找虫子。

突然间,我就觉得相当无助,像突然溺水的人,被绝望捏住喉管慢慢失去光线和活力。

此后,爱情、友情、中考的压力,还有爷爷奶奶的警告,林林总总,把我的情绪被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我就像条生活在缺氧死水里的鱼儿。

在这种挠着痛不挠痒的日子中坚持了一阵,终于,我挺不住了。

一天,下晚课,我把段小兵堵在了他回家的路上,就像那天他堵我一样。

我需要找到一个缺口透透气。

没了去路,段小兵只好停了下来,双手叉腰,一副来者不善、候敌迎战的架势。

见我愕然地张着嘴,他点燃了一根烟,很凶很凶地抽起来,他弹着烟灰,说:“去个鸡吧,代雄弼,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说我无非就是想解释我和戴雪蝉之间的事,我甚至表态说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可以和戴雪蝉恩断义绝。

他轻轻摇着头,微微一笑,好像以此表达对我的谢意。不过,那笑明显是刻意挤出来让我看的,确切说,是用来讽刺我的。

果然,他满腹怨恨、情绪激动起来。

他说我不够意思,把他送我的榆钱送别人;

他说全校的人都知道代雄弼和戴雪蝉好上了,就他像个傻子,蒙在鼓里;

他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戴雪蝉,为了她我苦练霹雳舞,你存心留一手,不教我也就算了,还故意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夺我锋芒;

他说,你真他妈卑鄙无耻,什么DXB,什么爱情代码,去个鸡吧,你明明利用我给戴雪蝉写情书……

段小兵说这些时,很伤心,我就看见他的眼泪从眼眶深处往外渗,再顺着眼珠流了出来,漫漫的泪水最终把硕大的眼珠覆盖。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他流泪。

他甩了一下鼻涕,继续说。

他说:“该散也得散,真正的朋友是不会给朋友设局……代雄弼,你知道吗,你破坏了这种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你知道我们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吗,是通过打架,用血用汗拼来的。自打第一天上学,你帮我打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我就把你当我这辈子最好

最好的朋友,除了我奶奶,你就是我这辈子就亲的人,就连我父母也没这么亲。我一直觉得自己命不好,出生在农村,从进城就被人瞧不起,我父母也不懂疼人,只有你对我最好,陪我从小玩到大,不管我有什么事儿,你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帮我想办法,看见你,我就没了在城市生活的恐惧,我是真把你当我兄弟,亲兄弟啊,你知道吗,女人是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啊,女人没了,我可以再换,兄弟没了,我就是缺胳膊少腿,缺胳膊少腿,那就是残疾,残疾啊,你懂吗。你要喜欢戴雪蝉,说一声,兄弟我让给你,不就是件衣服吗,谁穿不是穿,我能跟你急跟你抢吗,喜欢就喜欢,为什么非得是戴雪蝉,是戴雪蝉就戴雪蝉,为什么明着不来暗着抢,你不能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就戏弄我,更不能因为我学习不好,把我当蠢子耍……”

段小兵的声音一层层轻了下去,情绪却愈发激动,就像易燃易爆品,稍有不慎,就会爆炸。

我有点害怕,脖子梗梗的,想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转身欲走。

他一个箭步窜过来,拉着我说,你不是要和我谈吗?

我说你情绪不稳定,以后再找时间谈。

他说:“我情绪能稳定吗,我不是嫉妒你和戴雪蝉好上了,我是恨我自己瞎了眼,把你这种利用和算计朋友的卑鄙小人当朋友……”

段小兵说着,蹲地,双手抱头。

不一会儿,他站起来,瞬间给我一拳,大吼一声:

啊——

他疯子一般快速跑起来。

放眼望去,就见段小兵越跑越远,像是一旺水,渐渐洇进操场夜幕的深处,越变越小,直至他疾步如飞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远处,夜色在慢慢的、一层层散开来。

我忍痛爬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着:“段小兵,散就散,有什么了不起的,给脸不要脸!”

我抬起头,星星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烁,山是静止的,树是静止的,没有风,周围的黑暗像海绵一样,将我的郁愤、委屈和无奈都吸了进去。

这让我突然也有种大声喊叫的欲望。

于是,我扯开嗓子,学着段小兵,狼一般尖声吼叫,

啊——

022.

飞飞,你是我的好朋友。

有多好?

最好!

有多最?

最最最最最!

耳边响起六年前段小兵的对白,我的心一阵阵疼。

过去的一年,我几乎全部的光阴都是和段小兵一起度过的。

我们形影不离。

我们如胶似膝。

我的热情,我的身心,甚至,我的第一次射精,都给了段小兵。

我以为自己拥有这世上最伟大的友情,谁知,却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凄凄惨惨的梦。看来,友情和爱情差不多,开始越激烈,结束越惨烈;过程越灿烂,结局越遗憾。

散就散了吧,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当一个人为了一份友情痛心,友情的那头却断然决然,这注定不会是一份美好的友情。

很快,我找到转移悲伤和痛苦的方法。

那就是,和戴雪蝉之间的关系从台下搬到了台上。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肉麻,假装向戴雪蝉问作业,趁机摸她的手,然后说,你的手好白好嫩,我看着就想咬一口。

安静的班级忽然一阵骚动,大家相继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有的没忍住,笑得鼻涕泡都喷出来了,迅速用又亮又硬的袖口抹了一下。

我偷偷斜视,段小兵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出了教室。

尽管,每天会有异样的目光,会有闲言碎语,还会有指指戳戳,但我还是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无论早课、晚课,还是休息,无论是教室、走廊,还是操场,只要看见戴雪蝉,我就会拿着一本书走过去,虔诚地讨教各种问题。

段小兵变得更孤独了,孤独得就像巴黎圣母院那个敲钟人。

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画画。画到下课,往包里一塞,就跑到外面墙根的太阳下站着。

我很少关注他。

可能,我的学习越来越差,我实在不忍心看见我奶奶拿着成绩单冲我容颜大怒的样子,就像风中的残叶,随时都可能凋零。

此后的几天,心里的那股积郁,慢慢下去了。

我会继续向戴雪蝉讨教作业,不过,刺激段小兵的冲动早已淡然。

慢慢地,段小兵也很少来上课。即便来,在学校晃两圈,走了。

偶尔看见他在望江厂的大马路上走着,面容憔悴,行色匆匆,摇摇晃晃的像一盏纸灯笼。我怀疑,如果来一阵大风,说不定会把他吹到路旁边的小水沟里。回到教室,我也会想,莫非他父亲病入膏肓了?

关我什么事呢,都已经散了。我拿起笔,快速在作业本上写了起来。

结业考试结束那天,教室里热闹非凡,小部分成绩不大好的同学在畅想着未来走向,有的打算读技校、有的读职校,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读,学技术。

有人问段小兵:“嗨,去个鸡吧,你有什么打算,继续念吗?”

段小兵不说话,默默收拾着书本,走出教室时,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游离了一下,背着书包,黯然离开了。

段小兵再也没有出现了。

有人说,段小兵回家娶老婆了,还说他早就在农村定了亲,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

023.

1985年夏,我初中毕业,考取了红星中学。

很快,我离开了望江厂。

高二时,戴雪蝉的父母聘期结束,她跟着回了江苏。我和戴雪蝉之间这段所谓的青涩爱情就此结束。

我多次去望江厂找过段小兵,他家早已人去楼空。

可能,他真的回乡下娶老婆了吧。

记忆是由很多的颜色组成的,像一块画家手里的调色板。

一直到高二暑假的一天,我和被分到文科班的高中最好的朋友柳智远,沿着望江马路一直走啊走。

路过望江厂的篮球场,有几个男生冲我们招手,邀请我们加入。

兴致勃勃开战不一会儿,几个望江技校的学生过来,说他们搞比赛,要我们离开。

理所当然,我们不从。

很快,争执演变成了冲突。

推推搡搡间,我们扭打成一团。

那时,念技校的,说是说学生,和混混没多大区别,整天一群群的,就像秋后的蚂蚱,蹦来蹦去。

我们毕竟人少,败的败,溜的溜。

柳智远过来拉我的手,说,算了。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这球场又不是他们家的自留地,好歹我也在望江厂混了那么多年。

我不从,顽命抵抗着。

他们七八个涌成一个圈,把我围在中间,凶巴巴说,你想怎样!

有个楞头楞脑的家伙说,这小子不服,我们一起揣他。

他抬脚,揣了过来。

“去你娘的。”我一只手很轻松地抓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我根本不怕他,他个子不高,也就1米6多点,无非就仗着人多,虚张声势,你要顶他一下,他势头就没了一大半,再顶顶没准儿能吓跑他们。

他恼羞成怒,双脚蹬着,给了我一拳,正好落在我的眼睛上,我顿时冒了几个大金星,周围一片漆黑。

我松了手,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

等到眼睛终于可以看清东西了,眼泪也不怎么流了,我瞅准了,一拳头砸在他的肚子上。

他倒退了几步,坐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哎呀哎呀地叫着。

我再抬起腿,狠狠揣了他一脚。

又有一个人冲过来,给我一拳,我还他一拳,我们激烈对打着。

虽然,我们都不会打架,没有套路和章法可寻,完全是硬碰硬。

但,那时我已经很高了,加上热血沸腾,我就像个疯子,左一下右一下,拳头雨点般落到对方身上。

很快,我占据上风。

他们终于挺不住了,一窝蜂围过来,圈越围越小,最后七八个人几乎都和我贴在了一起。

他们齐声说,揣他。

十几只脚一起抬了起来。

这时,有个人快速冲过来,大声制止说,算了。

他们乖乖放下了脚。

我扭头一看,去他妈的,竟然是段小兵。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

感觉就像变戏法,这么个大活人,眨眨眼睛,说出现就出现了。

我看了看他,靠,不敢相信,这厮变帅了,脸上的痘痘没了,模样周正的就像变了一个人。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算了?没那么便宜。

段小兵说你还想怎样?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把他打服。

段小兵很有大哥的样子,说,来,你打他一下试试。

打就打,楞头青不知深浅伸出了手。

段小兵拳头捏得紧紧的,咯咯直响,眉毛挑了挑,凶凶的目光眯成一条线,浮现出一种可怕的阴狠。

语言的力量,远没有表情能在近距离控制一个人的情绪。

楞头楞脑的家伙当即就怔住了。

他嗫嚅说,靠,段小兵,你认识他啊,怎么不早说。

段小兵说,我不认识他。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靠,不认识胳膊肘还往外拐,可是你把我们几个叫出来的,这比赛还打不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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