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做错了什么,生怕一不留神,他便无声无息地走了。
墨柒看他一眼,脸上有着柔和的笑意:“我知道,你能追上来的。”
什么混账理由!
玄玦狠狠瞪他一眼,别过头去,不再理会。
别扭了好一会,都不见墨柒像往常那样哄他,玄玦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寻故人。”他答。
玄玦忍不住继续问下去:“你的故人?该不会是你义弟吧。”
“不是他。”墨柒回了他这么一句话,便又开始沉默了。
纵然玄玦再怎么迟钝愚钝,也看得出来,他这几日心情很不好,无论是去云州的途中,还是到云州的时候。
他厌恶这个地方。
这其中缘由,玄玦很是好奇。
可是看他那样子,也不便多问,就算是问了,想来他也不一定会说的。
因为他心情不好。
玄玦随着墨柒走了一路,最后终于停在一处宅院前。
他走上前去,也不曾去叩门,这门本是虚掩着的,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这般随意,想来是与这宅院的主人很熟吧。
玄玦跟着他走到一处空旷的院落,还没看清院中的人,就听到一阵哀柔的琴音飘过来,曲中似有数不尽的痴妄与怅然,使人听着,不由自主地痴迷。
再仔细地一看,院中有着两个人,一个身着红衣,凤目勾魂,长眉入鬓,长发柔顺地散着,垂在腰间,随着风轻轻飘荡,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红衣人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弹琴,他身旁站着一位少年,玉面红唇,眉若柳叶,虽不及那红衣人,却也生着一副好样貌。
“阿绛。”身旁的墨柒朝他二人唤道,也不知是唤谁。
他话音方落,那曲子也恰好弹完,琴音止,红衣人终于抬头看了墨柒一眼,笑道:“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墨柒瞥玄玦一眼,继续对红衣人说道:“这其中缘由,一时说不清楚,之后再细细说来吧。”
玄玦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又去瞧着那个红衣服的。
方才他弹琴,其实是一直低着头的,脸容只瞧了个大概,现下再细瞧了去,只觉着这人美艳不可方物,如他这般,世间再无第二个了。
“然后呢,打算住哪儿?”红衣人随口问道。
墨柒亦是随口答道:“我打算和玄玦住一处。”
红衣人目光在玄玦脸上打转,随后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我懂。”
他懂,他懂,他懂什么。玄玦茫然。
墨柒捏捏他的手心,露出这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想什么呢?”
许久没瞧见过他真心的笑,玄玦好不容易从红衣人那句话引来的茫然中回过神来,又瞧见他的笑,不觉又有些痴了。
墨柒笑意更深,揉了揉他的脑袋:“没睡醒?”
玄玦摇摇头,表示他很清醒。
被晾在一边的红衣人似乎觉得无趣,便同他身边的少年一道转身走了,嘴里还嘟囔着:“你们在这里卿卿我我,我们便去别处卿卿我我……”
他的声音虽小,却一字不落地全叫玄玦听着了,玄玦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等他们走远了,确定不会听到他说话了,才问道:“他们两个是谁啊?”
墨柒瞧着他们走去的方向,道:“算是知交老友了。”
“他叫什么名儿?”
“楚绛,他身边的那个是他的相好,叫弦清。”他问什么,墨柒便答什么,还将那个少年的名字一并告诉了他。
玄玦“哦”了一声。
墨柒却问他:“你打听他的名字作什么?”
玄玦听他这问题问得古怪:“他是你的知交老友,既是你朋友,我便要认识认识。”
“原来如此,我还疑心你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墨柒并不担心玄玦会发怒,就算是发怒,他也有办法解决的。
“你真是有够小肚鸡肠。”玄玦一脸嫌弃,当然,不是真嫌弃。
墨柒却柔柔一笑:“我开玩笑的。”
“……”
“你问他名字也没什么用处的,他这个人,整天在外头鬼混,几乎不沾家,见不得几次面的,方才他同那少年离去,便是又去鬼混了。”墨柒说得漫不经心,仿佛那并不是他的知交老友,而是一个不像话的市井小流氓。
沉默半晌,玄玦勉强扯出一个笑:“他惹你了?”
墨柒的表情无辜,双手一摊:“哪有?”
这个时候,玄玦是不是应该刮他的鼻子,调笑一声“淘气”。
玄玦笑得古怪,在他肩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吃醋也不是这样的吃法。”
从前以为他比自己成熟,原来也不过是少年人的心性。
想到这,玄玦笑得更欢。
第21章
果然如墨柒所言,楚绛就是个不沾家的主。
玄玦已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只见了楚绛和弦清一次。
那日夜晚,玄玦还没来得及睡觉,就瞧见楚绛喝得醉醺醺的,步子虚浮地走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修道人,你修的,什么道?”
他双目迷离,颊上有着淡淡的绯红,显然是醉糊涂了。
虽是个醉鬼,玄玦还是摇摇头,道:“我已不再修道。”
“骗谁?”
他笑得邪魅,手重重拍了玄玦的肩膀,斜着眼看他似是不屑,眼底似有流光暗转。
玄玦被他拍得一侧肩膀疼痛,又瞧得他醉眼朦胧,心里只想着这家伙能清醒清醒,别跟他在这儿纠缠不休的,叫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楚绛不愧是醉鬼,说的话没头没尾,叫人听也听不懂。
他突然捏住玄玦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他。
下手也没个轻重,力道大得几欲捏碎。
很疼啊,玄玦拿眼瞪他,无果。
楚绛居高临下看着他,嘴角扯出个在玄玦看来很变态的笑容,缓缓道:“既是不再修道,就安心做个红尘中人,最重要的是心中无悔,无怨。”
什么啊,玄玦听不懂他的话。
但暂时还是打算听他继续说下去,毕竟酒后吐真言,说不准会听到许多秘密之类的,人人都有好奇心,修道人也是人,更何况一个已不再修道的人。
玄玦极安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
“我的渊清,当年也是个修道之人,却比你厉害多了。”楚绛似在追思。
渊清,玄玦不认得,不过,他的相好不是叫作弦清吗,怎的又变作渊清了。
楚绛不愧是醉鬼,大醉之后说话没遮没拦的,什么都说。
“渊清他,弃了我,择了道……后来……”
后来什么,玄玦等着他说。
楚绛身子晃了一下,像是要倒下。
玄玦扶着他的手臂,及时托着他的臂,才没让他摔倒,对着明显神志不清的楚绛问道:“后来怎么了?”
楚绛笑得很是恶劣:“你想知道?”
玄玦点头。
“我偏不告诉你……”
玄玦放开他,既然他不愿意说就别说,反正玄玦也是闲的无聊随口一问,他回答还是不回答都无所谓。
转身,刚走了几步,又被拦下了。
身后的楚绛拽住玄玦的胳膊,目若星辰:“你又不想知道了?”
玄玦已经很不耐烦,他可没工夫跟个醉鬼纠缠不休。
“我告诉你……”楚绛看着他:“可不许告诉别人。”
“嗯。”
楚绛收起笑意,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张开嘴,玄玦竖起耳朵准备听他讲,可是他只是张了张嘴,然后说出一句:“你猜……”
玄玦想拍死他。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墨柒啊……其实他……”
虽然是个醉鬼,但是身为醉鬼的楚绛很会吊人胃口,几番戏弄,玄玦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玄玦刚想回他一句“大哥,醒醒酒吧。”却见楚绛双目迷蒙,眨眨眼,身子晃了一下便跌在了地上。
玄玦蹲下身,瞧见他闭上双目,似乎是睡着了。
玄玦戳戳他,没反应。
不理他好像有些缺德,可是,他躺在这儿能怎么办,叫也叫不醒的。
正踌躇着,玄玦抬头看了一眼,恰看见不远处弦清正默默站着,许是过来寻那楚绛的。
玄玦朝他招招手,道:“呆站着干什么,他都睡着了。”
弦清走近,看着地上睡得香甜的楚绛,目中似有疑惑之色:“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
还以为楚绛和弦清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原来楚绛醉得一塌糊涂,弦清连知道都不知道。
貌合神离?
弦清也没有再说话,把楚绛从地上抱起来,默默地来,默默地走。
弦清给玄玦的印象一直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不多话,也不爱笑,安静得几乎可以叫人把他忽略。
虽然无趣了些,可他待楚绛却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楚绛醉了酒之后,嘴里念的都是渊清的名字。
过去的感情固然难忘,最重要的还是珍惜眼前人啊。
玄玦经过这一番折腾,终于觉得困倦,慢悠悠走回屋中,上床,手随意一捞,正好捞着早已熟睡的墨柒。
打了个哈欠,玄玦往他身边凑了凑,便也睡去了。
梦中往事重现。
天正蓝,风正暖,玄玦躺在草地上,舒服地眯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好天气,打算闭上眼睛睡个午觉。
他在这张府本就是闲人一个,虽说是个小厮,但这里的下人多的是,不需要他去做什么,托着墨柒的福,也没什么人去支使他,小日子惬意得很,惟一的缺点就是和墨柒见面的次数不多。
正睡着,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人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身旁有着熟悉的淡淡香气,不睁眼都知道是谁。
玄玦捉住那只手,并不睁开眼睛,张开嘴讲话,却是鼻音浓重,滑稽十分:“疏影,别闹……”声音虽滑稽,语气却是极为从容的。
身上一重,却是疏影压在了玄玦身上,脖颈上凉凉的滑滑的,是疏影垂下来的头发,玄玦抓起一绺黑发,放在鼻尖轻嗅:“不是你,还会有谁?”
身上的人轻笑一声,道:“都不准备睁开眼睛瞧瞧我吗,咱们三天未见。”
“三天?这三天里,你是在张公子那处吧,同他自在逍遥去,哪里顾得上我?”玄玦冷哼,偏不睁开眼睛瞧他。
“呷醋?”
他虽说得对,玄玦还是不想理会,一想到他和别人在一块儿,心里就不舒服。
疏影摸摸他的脸:“今日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儿,咱们明日去一趟横笛村,只咱们两个人。”
玄玦终于睁眼,眼中有着狐疑:“他准了?”
“嗯。”
玄玦原想问一句他怎么准的,但疏影一定不会回答,而他自己也不想听那个回答,总之,那家伙既然准许他们回去,就别怨他们一去不回。
“咱们去了,便不要再回来了。”玄玦道。
横笛村与云州离得这么远,要想逃跑,是很容易的事情,纵然那人要去追,这人都跑没影儿了,他上哪追。
却不料疏影摇摇头,道:“这一趟只是去看看,之后,还要回来的。”
“为何,你舍不得那个人?”玄玦直直看着他,心中疑惑不解。
疏影摸摸玄玦的脑袋:“那人于我,不过是一件可利用的工具,没有丝毫感情,我之所以不逃走,是因为那人拥有我丢掉的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要拿回来,玦儿,你等着我,就快了,咱们很快就不用在此寄人篱下了。”
那是的玄玦也不知怎么回事,不追问,只是乖乖点头道:“好,我信你,我等。”
第22章
次日清晨,玄玦又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墨柒捏着他的鼻子道:“玦儿,起来吧,别睡了。”
玄玦呼吸不顺,脸上憋出几分绯红,怒目而视:“你有事?”
他这样叫醒自己,许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做,但一想想他方才是怎么叫醒自己的,也顾不得去猜测他有什么事情,敢捏着玄玦鼻子把他捏醒的人,连上前世算上今生,不过只有两个人,一个疏影,一个墨柒,大概是他命数便难得惹上桃花,红尘之中过活数十年,算来只有这两个和他有些牵扯。
人还是要知足常乐的,桃花再少那也是桃花不是吗,凡人贪心,正如这情爱,遇的桃花少了嫌冷清,多了又嫌繁乱,总之是如何都不能遂他们的意,回头想想也不过如此,反倒记起了最初的希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可惜彼时年少轻狂,白白错过了良人。
这番话是玄玦年少时候碰上的青年公子说的,那时他闲闲坐在画舫上,折扇轻摇好不风流,似笑非笑的眸子却是瞧着玄玦,小道士听不懂?听不懂便是快活,等你何时尝了其中滋味,怕还不如这懵懂时候快活多少。
那时候玄玦只是绞着眉头苦苦思索此中真谛,却是真的懵懂无知全无了解。
此时再想想,那青年公子一番话倒是说得精妙,贪欲,是尘世之人超脱不得的,贪财、贪色、贪恋……得了好的便想要更好的,所谓欲壑难填,便是如此。
所谓无欲无求超凡脱俗之人基本上不会存在,只要是人,总会有几分贪念几分执念,若果当真有那无欲无求之人,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没有心,抑或是,他的心死了。
玄玦好容易回过神来,对着他的“一心人”笑意盈盈:“方才,你说了什么?”
墨柒知他方才又在神游物外,只得重复道:“方才我说,今日我有要事处理,你随不随我一道去?”
“去做甚?”
“楚绛旧疾发作,需得寻得一味珍贵药材,弦清要照顾他,脱不开身,便只有我这个知交老友去办了。”
“何时回来?”
“需得一日光景,你去是不去?”
玄玦想了一会儿,摇头道:“那必定很辛苦,我素来便是个好逸恶劳的,这一趟你独自去吧,我且在这儿等你回来。”
墨柒刮刮他的鼻子,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这般惫懒,定是不肯去的,如此,我独自去,你乖乖在家中等着,别到处乱跑。”
“好。”
待他走后,玄玦坐起身来,眸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先前的慵懒样子,他想要把一些事情搞清楚,独自。
自从昨夜想起那一桩事后他便有一个疑问,既然疏影让玄玦等他取回他的东西,之后再一同离开张府,他应该不会食言才是,照这么说,玄玦和疏影应是有着一个圆满的结局,为何今世的玄玦却能时不时想起前世之事,如此,有一个可能:中途生变,不甘忘却。
玄玦长叹一口气,却是发了一日的呆。
等他反应过来时,天已黑了。
他要去张府走一遭,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不甘忘却,便去瞧瞧那昔日的是非之地,也好了却心中这最后一丝莫名执念。
听旁人说,这云州原有一世家名门,便是那记忆中的张家了。
彼时张家好不风光,其富裕尊贵,亦是旁人比不得的,所谓“珍珠如土金如铁”也不过如此。虽是如此,张家的子嗣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传到最后那一代,张家只留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不知是不是家门不幸,张家的大公子性子放荡不羁,向来不喜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偏偏要出去闯荡江湖,拦也拦不住。二公子比他稍稍好些,不曾惹过什么大乱子,却偏偏有着龙阳之癖,这一位的倔脾气上来了,也是拦也拦不住。最后是三公子,这公子虽年幼,却天生聪慧过人,小大人般的性子,甚稳妥,只可惜命数不好,早早便夭折了。至于那两个女儿,都嫁去了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无甚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