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玦正坐在茶楼,打断对面那正说得唾沫横飞的老伯,问道:“那张家的二公子,可曾养过什么娈童?”
老伯想了想,似乎实在回忆:“他虽有龙阳之癖,却也不曾养过娈童……不对!他只养了一个美貌少年,原是,原是……张府的小厮,后来被他要去当了书童,与他形影不离,对那少年,他的确是动了心思的。”
“那少年叫什么名?”虽然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玄玦还是忍不住问下去。
老伯摇摇头,叹道:“都过了五十多年,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当年在张府时,我可只有八岁。”
“那他的长相,总归是有点印象吧。”
“一面之缘,看不太清楚,我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分得清美丑,那人当真生得标志,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老伯抿了口茶润喉:“真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玄玦没空听他感慨:“那后来呢,少年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谁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二公子莫名地暴毙,大公子说是外出闯荡却一去不回,老夫人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多时便撒手西归,张家算是彻底垮了,死的死散的散,那般风光,最后却是连个香火都没留下,委实叫人唏嘘。”
这算是什么结果,玄玦默然。
“能说的我都说了,这位公子,是否?”
玄玦面无表情给了他些碎银子,转身正欲离开,却又想起什么,问那老伯:“昔日的张府,怎么走?”
“张府废弃已久,早已是一座空宅子,关于那张宅,总有些传言,夜里阴气重,不知会遇着什么。”
玄玦执意要去:“你且说,如何走?”
老伯拗不过他,终是告诉了。
出来时,走在僻静街巷,耳中听得梆子声声,敲个不住,是二更天了。
玄玦按着老伯说的路走向如今那破败张府,暗沉的月色衬得眼前这宅子森然冷寂。
朱漆木门上的漆掉了些许,角落处蒙上了层层蛛网,宅子前头的两头石狮子倒是安安生生地在原地呆着。
朱门虚掩,透过狭小的缝隙隐约可以瞧见里头的情景,玄玦抬脚一踹,门便开了。
“吱—”地一声,门开了,然后支撑不住似的轰然倒地,扬起灰尘无数,有只蜘蛛同它那繁复的网一并被压在了沉重朱门边缘下,它细线一般脆弱的手足犹不死心地挣动几下,而后静寂了。
这儿是有多少年无人来访了,这样凄清死寂。
玄玦举步踏入院内,几只老鼠受了惊似的从脚底下窜过去,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有间屋子里点着灯,昏黄的光芒映在窗子上,映出道黑漆漆的人影来。
那人举了个杯子,自顾自斟了酒,缓缓就着唇喝下去。
“来都来了,还不进去?”那人转过脸道,声音低柔,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嗓音稍稍有些哑。
这不是疏影,疏影没有这般妩媚,玄玦注视着那道看上去单薄纤弱的影子,不动声色。
那人见他不理,也不恼,只“咯咯”地笑起来:“你是来寻前缘的?如若是,便回去罢,这儿没你想要的。”
玄玦问他:“你知我想要何物?”
“前尘往事罢了,你一个少年郎,没事跑来此处,还能有什么想法?”
那人偏头,雕花窗上的破败之处现出一双细长精致的眼睛,眸色漆黑,极其邪魅的眼型。
“狐妖。”玄玦看着他那对儿漂亮的眼睛,淡淡道。
那人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狭长眸中涌上些许笑意:“鄙人姓苏,叫我苏公子便是了。”
玄玦想了想,还是问了:“苏公子知道疏影吗,原先是这张府的书童。”
苏公子摇头,眸子漆黑深不可测:“我不知什么疏影,单认识一个萧郎,他是我义兄,说起他,倒也是个美人呢。”
“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
玄玦烦躁,不知他提萧郎作什么。
苏公子幽幽道:“有件事,不告诉你,你可怜。告诉你,可我又答应他了。”
玄玦站在哪里,口气不善:“我讨厌拐弯抹角。”
苏公子眸中忽而浮上讥讽之色,语气凉薄:“墨柒即是萧郎,你被蒙在鼓里多时了,少年郎。”
第23章
玄玦却是十分平静:“你骗我。”
如此肯定,如此相信。
“哦?”苏公子似乎在笑:“就如此笃定?你了解他吗?”
玄玦看向天边圆月,清冷寂寥,一如某人似有还无的疏离感,他淡然道:“我信他。”
斑驳的墙头爬着些许颓败藤萝,枯萎枝叶像是一只只萎黄枯瘦的手掌,风起吹动藤萝无数,发出“沙沙”拍打墙头的声音,枯叶似乎感觉得到那森森寒意般颤栗着,老伯说得不错,夜间阴气重,不过再重,也比不过张府的阴气。
发被夜风吹得凌乱,玄玦面不改色:“你是墨柒他义弟?”
苏公子细长眸中现出些许轻蔑,微微眯起来,语气也是极轻佻的:“凡人,真不知你这痴心能维持到几时?”
玄玦难得没有恼怒,只回他没感情的笑:“你不过是苟活于人界的一小小狐妖,卑鄙奸诈,只凭你片面之词,能让谁人信服?”
苏公子悠悠然道:“只凭着我一卑鄙狐妖是他义弟,便可说明一切。”
多好的证明。
玄玦却轻轻说了一句话,几不可闻:“叫我再做会儿梦,都不成吗?”
其实他早在横笛村时就看出了端倪,墨柒这人来历不明,玄玦早有留意,原以为他是什么妖精专来勾引凡人,玄玦佯装不知,却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虽然明白应当如何,可就是不愿意离开他、疏远他,第一眼瞧见时便觉似曾相识,之后相处得久了,更是不知不觉一步步沦陷。
“我早知道,你告诉我又有何用?”
玄玦瞧着苏公子露在窗子外头的眼睛,眼眸清澈,唇角带笑。
墨柒的那支竹笛,他曾瞧过,青青翠翠的颜色,很漂亮,但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在那支笛上,瞧见了一个极小的字:“竹露”。
那两个字他曾见过,在笼烟林中的屋子里,萧郎的住处瞧见过。
不戳穿,只是不愿戳穿。
墨柒是个美人,这在初见时玄玦就知道,他还看痴了来着,之后的相处中,也有几回很没出息地对着他发起痴,有时候玄玦也会想,为何这么个妙人,会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这性情古怪的小道士身边。
但也只是想想,想罢了,该如何还如何,把疑问埋在心里,照样对着他笑得灿烂。
苏公子见玄玦想得出神,缓缓开口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忘了吴奕和那些男子是怎么死的了?”
“是他们咎由自取,痴心错负。”
苏公子摇摇头,叹道:“都是被情爱迷了心神的人,妖怎会有情。”
“虚情也是情。”玄玦道。
“你竟不怕,自己像那些男子一般死去吗?”
玄玦看那剪影:“我说了,既然动了心,便是咎由自取,痴心错负,他们如此,我亦是如此,没什么不同。”
苏公子又笑起来,声音荡在静寂的院落中颇有些糁人,他忽然站起身,没有再坐下去,而是出了屋,行至院中来。
玄玦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白衣胜雪,乌发如墨,狭长狐眸眼尾上挑,唇若施脂。其行为气度中带着白衣都消减不了的媚气,这般如画好模样,不愧是狐妖。
苏公子抿唇一笑:“情爱之事我自是不懂,但,你若信我,大可以住在张府中,我可护你周全。”
玄玦启唇方要拒绝,却听见远处传来的熟悉嗓音,那声音道:“苏清语,我的事情,纵是你这义弟,也管不得。”
是墨柒,清清冷冷的声音,他立在张宅的大门外,面无表情瞧着苏清语。
他竟回来了。
苏清语轻笑一声:“你的相好早知晓了你那点破事儿,你还打算隐瞒多久呢?”
墨柒只是淡淡瞥了玄玦一眼,问道:“你都知晓了,是这苏清语告诉你的?”
这般言语,大抵便是默认了,可玄玦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一颤,心中明白是一回事,亲口听他承认是另一回事,依旧是如预料之中的不能接受。
墨柒,这个始终不能割舍的人,今日终究还是要割舍了。
“我原想再欺瞒自己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再执迷不悟多久,也许一辈子,也许只是一个时辰,要不要戳穿,只在我自己。”
“哦?”墨柒对这段话很感兴趣,问道:“如今,终于打算醒悟了?”
他语气从容,听不出情绪的波动。
玄玦见他如此冷淡,也不气恼,道:“是,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
谁曾想玄玦竟摇了摇头,低声道:“罢了,如今要问,也没什么意义了,同你相识,我只当是做了一场梦,也算是尝了情爱滋味,今朝梦醒,你我便再无瓜葛。”
他想问墨柒,究竟有没有真心,但妖魔向来无情,玄玦是知道的,他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他说今朝梦醒,再无瓜葛,不是怨,不是悔,他对墨柒动情,便是咎由自取,注定了痴心错负。
不再执迷不悟,不过是因为恍然的顿悟。
幻梦是最不靠谱的,梦中之事虽美好,却易破碎,与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等到它破碎时肝肠寸断,倒不如亲手将它打碎 。
再不舍,也要割舍。
第24章
墨柒听他说出决绝之话,并不气恼,反倒好似毫不在意般地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还未走出一步,却说了句:“我等你。”
这话没头没尾,叫人摸不清头脑,玄玦也猜不出他说出此话是何意。
墨柒只说了这一句话,说完之后,便好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他走了,或许再也见不到了,玄玦心里好似空了一块儿,茫然无措。
苏清语一只手搭在玄玦肩上,道:“你且在此处住下吧,说不定能遇着你要找的疏影呢。”
此话像是安慰,可是他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可恶,简直就像是落井下石。
玄玦下意识认为这个苏清语不是好人,故而拒绝到:“不必,我可以自己找地方住下。”
“你竟不想瞧瞧你那疏影待过的地方啊?”
他想,十分想。
但是有疑问没解开:“你为何要留我在张府,还说护我周全?”
苏清语笑得极其妩媚,语调低柔婉转:“因为人家善良嘛……”
玄玦默默地打了个寒颤,默默地甩开苏清语,默默地在张宅中随意逛起开。
他好不容易找到前世自己的住处,夜风凉凉地刮过脸颊,有些冷。
“咕……”玄玦的肚子叫了一声,他没吃饭,饿,非常饿。
他立在夜风中,正想着哪里能弄到东西吃。
却发现不知何时,苏清语也跟来了,就站在对面,玄玦看见他时,有些尴尬。
苏清语眨着一双盈盈美目,柔声道:“饿了?”
不问还好,一问,玄玦的肚子更加不争气地叫起来,实在忍受不住饥饿的煎熬,玄玦用一种期盼的目光瞧着他:“你有东西吃?”
苏清语笑得无辜:“关我何事,自己找东西吃,不过这宅子废弃多年,想来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你若是饿得不行,就去抓些行人煮着吃吧,对了,这儿也没炊具,恐怕你只能生吃了,别有一番风味啊……呵呵。”
苏清语邪笑着说完,就转身离去,步履轻盈,极开心的样子。
真是个变态。玄玦腹诽。
无奈地走进屋子,肚子不再咕咕叫,饥饿感早被苏清语恶心跑了。
屋子不大,因为许久无人来访而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屋内布置得简单,丝毫没有张府的富贵气,一看便知是府中下人的住处。
是了,这便是玄玦与疏影曾经的住处。
床倒是不小,正好可以容纳两个人共眠。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躺到床上,心中思绪万千,无论如何都睡不踏实,闭了眼面前便会浮现墨柒的面容。
仿佛又听见他柔柔笑着:“玦儿。”
多少次相拥而眠。
现如今,寒灯孤榻人独倚,转转难眠。
玄玦的头有些晕,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便迷迷糊糊睡去了。
他梦见墨柒离开时的样子,一个纤弱瘦削的背影,毫不留恋,毫不迟疑地走远。
他想伸手拉他的衣角,他想开口留住他。
只是想,即使在梦中,他亦没有留住他。
有些人,是不能挽留的。
多少次了,多少次了,想留住却不去留,多少次了。
似乎又有幻影,同墨柒从容离开的背影重叠起来。
一样的青衣翩然,一样的淡漠疏离。
眼前景物几番变换,终是定格在草长莺飞的幻影里,青衣的少年语含笑意:“玦儿,你且等等,我要的东西,就快到手了。”
玄玦亦笑道:“那你便尽量快些,我们好早些离开。”眼中满是期盼,他说过,拿到了东西,便和自己一同离开。
他等他。
这一等,便是一年,又是一年草长莺飞,似是一瞬,亦是一世。
从开始的期盼,变成木然,日子一天一天过,抓不住,遛不出。
玄玦冷眼看着疏影每日伴在张二公子身侧,已经察觉不到自己的喜怒,疏影偶尔会来找他,口中还是说着那句:“就快了。”
他听得麻木。
终有一日,玄玦问他:“你是妖,对不对?”
疏影看了他许久,还是点头。
“你要从张二公子身上找回来的,是你被封印的妖力?”
疏影不语,算是默认。
“当年初遇你时便应该想到的,一个懵懂孩童,怎会独自一人住在一片竹林里,我竟被你蒙骗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为何不告诉我,怕我阻你要回妖力吗?”
疏影看着他:“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当年封你妖力的道士,也许你不曾想到那是我从前的师父,半年前,我偶然碰见他,一眼便认出,只是过了十多年,他并不曾认出我,还是我主动说明了身份,他才认我,他见我时说我身上缠了少许妖气,怕是有妖孽缠身,叫我多加小心,临了,送了我个白色的石头,叫我戴在身上,他说,这石头有大用,分得清妖孽与凡人。”
玄玦说了这么长一通话,停下来歇了口气,继续说道:“他的话我一向信,于是几乎试遍了同我接触过的人,却没想到去试你。”
“你既然知我是妖,这说明你最后还是去试了。”疏影道。
“是。”玄玦坦然承认:“起初我并不相信,疏影怎么可能是妖呢,于是我便暗自观察,最后发现,你真的是。”
“你那被封印的妖力便如此重要,比我都重要?”
为何一定要要回来,弃了它,同自己长相厮守不好吗?
疏影眉目间隐有恨意:“我怎知那老道会将我妖力封在一个凡人身上,最初发现时,只觉着可笑,你说妖力不重要,可我怎能眼看着自己的东西留在别人身上,而我,却要像一个凡人一样活下去。”
“这不公平。”疏影垂首,低声道:“可无论如何,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实意?
玄玦也觉着好笑,所谓真心实意,对自己的心意,还不如区区的妖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