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微微垂下眼睫,神情似乎略微平静了一点,“你之前说,你是耶德纪出生的小天使?”
我点头。
“战天使?”
我点点头。
“黄金四翼座天使?”
我无语,只能继续点头。
他冷笑一声,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异样,“你还打算欺骗我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会和以前一样愚蠢吗?没有活够一万年的小天使,没有经历过分族时代的小天使,可能会认识这些图案么?楔形十字,五瓣玫瑰,火蝾螈,炼金石!”
我黑线了一把,很想辩解说我其实根本就不认识所谓的炼金石很可能只是随便看了一眼某个图案而已,其他的图案我确实认识,可那是因为我有捡到一本很古怪的手记啊……
他看上去……成见已深的样子……
但我想不通为什么。
就算,我的经历奇特一点,知道的东西多一点,出现的时机诡异一点,也并不意味着我在欺骗他吧?退一步来说,我们只是合谋逃走而已,我对他身上的诸多疑点都可以视若无睹,为什么他不能?
但是,那双眼睛……看起来确实很愤怒……
而这位甚至懒得对此做一点点伪装。
末了我也只好叹气,试图怀柔,“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更不可能解释得让你信服。但我确确实实是在耶德才出生的战天使。我经历丰富,可能确实会比同龄的天使多了解一些。你想要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日后再说。但现在的关键是,罗弗,我们要从这里逃出去。这扇门要怎么才能打开,你是知道的吧?”
罗弗微微一怔,慢慢地闭上眼睛,一分一分地伸手抚摸着墙上的石刻,瘦削而惨白的手指从那些纷繁的线条上一次次划过去,温柔得有如对待情人,却小心翼翼得犹如是在触摸火焰。刚才那些强烈的感情还停留在他眉宇之间,看上去似乎有无穷的感喟,却强硬地不肯吐露半分。我注意到他抿住的嘴唇极薄,但线条十分清楚,红海的说法是这样的人能言善辩但相当固执偏激,也许真是如此。
“是的。我当然知道。”他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密密的眼睫之间仿佛有一点晶莹在闪动,“这正是我可悲之处,因为我做不到。”
我默然。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大部分活着的天使、恶魔、人类乃至精灵妖精和其他族类都很可悲,因为我们都做不到许多自己知道的事情。
知道怎么做是一回事,而能做到,完全是另一回事。能力、天赋、实力、运气、意志、情感……许多因素每一个都左右着结局,而其中没有多少是个人真正能控制的。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悲。从未。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承认了不意味着什么致命的失败。何况,现在做不到的有些事通过努力奋斗耐心等待时机也许在某一天可以,而剩下的有些也许我永远无法企及。我能接受这个事实,尽可能的生活下去,为我想做的事情而努力,一直到我无法再为之努力的地步,或者彻底改变主意为止。我看不出来这其中有什么可悲的地方,虽然他的表情看来确实很痛苦。
我想,也许他的感喟有更复杂的背景吧。但是他从愤怒到伤感的复杂情感转化过程如此迅速而剧烈,我多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想我惟一能做出的解释就是他之前受的刺激太多,又被孤独地囚禁了太久,所以现在反应失常。这倒是合理的。要是他能够一直保持不动如山的沉静态度,我反而会觉得怪异吧?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反驳他了。
他必然知道得比我更多,但是我并不想问。记忆是种寂寞的负担,越久远的记忆越是如此。
这里满地的尸骨对我来说已经是某种答案了。
现在,我只想要从这里逃出去。
这是惟一的、最直接、最明确无误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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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石像,久到我不得不靠在石墙上才能减轻从右腕到右肩不断加剧的痛苦,罗弗动了。他飞快地抽出一张金色的卡片,然后直接从我的翅膀上扯下了几根金色的羽毛,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盯着我的眼神犹如蛇盯住了自己的猎物,“血。给我你的血。新鲜的血。”
我抽出匕首,利落地在左腕上拉了一道。那种一闪而过的痛楚比起整个右侧身体的阵痛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温热的红色滴滴答答地滑落——但一滴也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凝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红球。
罗弗用了几个古怪的小黑魔法把我的羽毛打磨成笔的式样,而后轻轻地在半空中的血球里蘸了蘸,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专注地在那张金色的卡片上涂涂画画。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我现在看到的这一幕分明是……高阶铭文师在现场制作符文……
不过,我的羽毛还有,我的血……居然可以这么用?!
晦暗中,他瘦弱的手腕柔若无骨地扭动着,笔下极为纤细的线条在卡片暗金色的底色上不断延伸闪烁,一开始明明是鲜血的颜色,但是随着线条不断地变化交错,线条的颜色也渐渐从红色变成了深
琥珀色,最后变成了半透明的金茶色。他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直到开始顺着鬓角发梢不停滚落下来。
最后一笔。
整张卡片的图案忽然亮了起来,半空中悬浮的血球越来越小,直至所有的血滴都被这张卡片吸干了,然后卡片才慢慢地暗了下去。暗金色的本色上,细如发丝的金茶色图案与深蓝大理石般的底纹交相辉映,简直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我不由地暗暗惊叹,第一次见的符文竟然是这样制作的!不过,比起略有些诡秘的过程,我更在意的是,这张符文有什么用?按理来说,符文都是双面的,我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面的制作,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修改。
罗弗瞥了我一眼,平静地把这张卡片交到了我的手上。他的手指冰凉,微微有几分颤抖。
“这个,是给你的。如果你不能使用这张符文打开这个结界,那么,我们会和当年的那些人一样,死在这里,而且,永远被人所遗忘。”
我接过卡片,顺手翻了过来,正面绘的是……一辆精美的双轮战车。分别长着金色和银色的角的两只独角兽被一起牢牢套在车辕里,然而却准备面对着不同的方向奔驰。
“这是……战车牌?”
“对。”罗弗毫不意外地点头,他随即补充道,“你对塔罗的体系应该有所了解吧?”
我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我了解的那些是否正确。我只学到卡巴拉的三重流溢。”
他哦了一声,脸上又露出那种讥讽的冷笑。我想他大概心里又腹诽我在骗他……这恶魔怎么这么多疑啊?他为什么就始终不能明白我骗他根本对我没什么好处呢?明明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我有气无力地想,唉……我怎么会沦落到说真话连恶魔都不相信的地步呢……
还是说,其实无论天使恶魔都更喜欢听谎言啊……
不过,我知道他为什么怀疑我。最早的塔罗并非出现在天界,因而天使的正统教育中一贯将其视之为异端而不讲授,大部分天使对这个体系除了占卜之外的用处几乎一无所知……
但是,我并不是受天使正统教育长大的天使啊……
身为在第一天和诸多流浪商人流浪歌舞团以及各种边缘人士厮混着拉扯着长大的天使,怎么可能会对塔罗这种居家旅行娱乐谋生杀人放火的利器没有一定了解呢?
现在塔罗在魔法体系里的地位可以说是相当尴尬,比较上层的法师觉得这不值一晒,而普通人一般只知道这东西可以用来占卜预测——总之无一例外地漠视它身为最早出现的魔法理论体系之一的事实。我当年在希利斯的老师都是如此。历史上对塔罗的起源、解释、分类乃至制作等等一直争论不休使得这个并不完整的体系既庞杂又混乱,甚至会有自相矛盾之处,但是确实很实用啊……
何况,我曾经捡到了那么一本古怪的书,对塔罗的阐述支离破碎但一针见血,显然那是一位罕见的居然会研究塔罗的高阶法天使……可惜我一直不知道他(她)的名字……
他微微眯起眼睛,“你在想什么?塔罗三重流溢已经是比较深入的理论,对这张牌足够了。符文不外乎是魔法道具。实际上,你只要能够真正理解战车这张牌的含义就足以使用这张卡片了。记住,面前的这个结界是双重的,不仅有光明的力量,也同时有黑暗的力量。你必须同时抵消双方才能让这扇门消失。”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只有你可以。如果,你真的想要离开。”
让这扇门消失……打开结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当然想要离开,不过实际上,我到现在为止根本就没有在这里感觉到有任何结界的存在!但面前这面奇特的石壁已是这段路途的终点,显然不通过就别无出路。
我不能……我辛苦走到这里不是为了要死在这里的!
我仔细看着手中的这张牌。
罗弗说的没错,符文也好,塔罗牌也好,都是魔法道具的一种,本质上和法师手中所持的法杖魔杖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本身伤害很小但能够触发元素之力扩大魔法效果的外在媒介。根据魔法性质和表现形式的不同,魔法道具种类成千上万,大类就有数十种,并不是每种都是战斗用的,譬如雷特那次得到的“亡灵之眼”是非常强大的战斗魔法道具,但我买的那面奇怪的镜子就不是。
战士所用的武器不属于魔法道具,因为战士主要依靠的是武器本身伤害,魔法只是辅助手段。战斗中我极少使用魔法道具,一直以来我用得比较多的只有魔法袋、水晶球和符文石:魔法袋用来保存各种各样的材料样本,水晶球用来通讯和占卜,符文石用来开门……
高级的魔法道具……我还是第一次使用呢……希望原理相同的吧……
我心里默默感叹着,这不简直是在逼着小羊羔上树而且还必须要一次成功么……
战车,塔罗中的战车牌,真正含义是什么?
我飞快回忆着所有相关的信息,勇敢……行动力……克服障碍……成功……
我闭上眼睛,开始透过这张符文去感觉所谓的结界,忽然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活跃起来了。看不到,听不到,可是能够感觉到,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
好奇特的结界……柔软而富有弹性……如同汩汩的水流……
第一感觉是相当平和无害,然而稍稍靠近,它绵绵不绝的涟漪却令人从心底警惕起来。
两种……形状不同的涟漪……
会发光和有影子的……水波??
这到底是什么啊……
透过符文,我所感觉的是这个巨大结界的饱满力量在不停微妙地荡漾着,而且在这种不断的变化中取得了近乎完美的平衡。至少两种,不,是三种以上的元素力量混合在一起,缠绵的交错着相互支持着……
这是……元素结界?
复合变动性元素结界?!
我额头上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我睁开眼睛嘭地把卡片拍在石壁上,多少有点控制不住地咬牙切齿,“抱歉,罗弗,我想我需要你多解释一下。你想让我解开的这个是复合元素结界?”
他点头居然还微微笑了笑,“没错。”
我想我肯定是面色铁青,“你疯了吗?这个,”我指着石壁,一副看白痴的表情,“这是复合元素结界,你不知道这只有元素天使才能解开?还是说,你早就知道然后故意来作弄我?”
“你根本都还没有试过。”
“我不需要把手伸到火里才知道火是热的。”
“那我告诉你,你错了。不是只有元素天使才能解开,”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一瞬间魄力逼人,“所有能使用终极元素白魔法的天使都能够解开这个结界。天使的七级魔法等级,你应该能达到六级中阶吧?”
我又是一阵冷汗。
六级中阶?!
天界将魔法程度依强弱分成七级,每一级的魔法水准中又分成上中下三阶。希利斯毕业的战天使魔法必须是三级中阶以上,而圣光法天使则要四级中阶才能毕业。一般来说,四级是魔法水平的第一个分水岭,魔法能到四级就可以算中高级法师;而六级是第二个分水岭。从五级到六级,每一点进步都极其艰难。五级上阶和六级的一线之隔称得上是云泥之别,对于很多天使来说,终其一生也无法逾越。
我当年毕业时测试的魔法程度是四级中阶,在同期毕业的战天使之中算得很不错了……经过几千年我自觉魔法有不小的进步,五级上阶估计是有的,可六级中阶?
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层次了。
魔法程度一旦冲破六级就等于发生质变;而达到六级中阶,意味着可以操纵终极元素魔法……即使是在天界,这样的法天使也并不多……我之前使用的“虚无之蚀”禁咒难度确实与风系终极元素魔法相当,但是……毕竟不是终极元素魔法……
我仔细打量他一番,发现那双锐利的琥珀色双瞳中丝毫没有嘲讽的意思。
明明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但这恶魔比我对自己还有信心多了啊……
我擦擦汗,艰难地对他点点头。
六级中阶……希望如此吧……
罗弗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现在受伤法力不足才给了你这张高级符文,它是五星魔法道具,能够大幅度提升你释放的魔法效果,只是,你必须正确地使用它。”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冷漠,“我是恶魔,属性不对,所以这个结界只有你有可能解开。如果你做不到,无非是我们都死在这里,不会有别的结局了。想必你也知道这个结界的别名吧:‘迷宫’,找不到正确的道路就意味着死。”
我沉默,发觉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是的,这种存在于传说之中复合结界有一个相对来说更广为人知的名字:迷宫。因它的复杂程度可与此相比而毫不逊色。如果把某一种元素力量比喻成线,那么这种元素结界则可以被看作是若干种长线缠绕结成的巨大线团……
我从来没想到我真的会在某天某地实实在在地与某一个迷宫狭路相逢,且我一点都不庆幸于我的“好运”。
只有一次机会。
我凝视着手中的卡片。如斯精美的图案,比我以前所见过的任何塔罗牌面都精致。可是,我对于解开这个结界根本没有一点把握。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念头呼啸而过,我忽然有些迷惑于他所谓的“真正理解”。
战车,战车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除了一往无前克服障碍,除了行动力暴力胜利之外,它的深层含义还有什么……
第二十一章
“塔罗啊……是很有趣的东西呢。它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其实你永远无法真正控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