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之月(第一、二部)——Cheese
Cheese  发于:2014年0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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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这话是谁说的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某个人,个子很高,站在空荡荡的高台上,背后星光黯淡,那模糊的影子在微笑,然而那笑容中有着丝丝的恶毒。

区区几千年的记忆其实并不难于检索,或许我只是不愿意回忆而已,因为或许……回忆本身对我而言就意味着失去,但其实我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我深吸了口气,眼前的阳光太过明丽,甚至令人有种晕眩的感觉。我挺直身体,可坐骑大概不小心绊到了什么不平的坷垃,稍稍颠了下,我差点就摔了下去。

“法罗尔?走在前面的以斯拉斐拉住缰绳,侧扶住我的臂膀,“法罗尔,你等等,我去叫个医护官过来。”

“……没必要。”我笑了笑,“我还能走。”我看见他的眼睛,也许是我的错觉吧,那冷静的青灰色有一瞬间的动摇。

乌列三天前从萨维亚撤军,挥师前往我认为应该是耶路撒冷的目的地。他明智地留下了汉尼勒和大部分守备天使团,包括奥菲斯尼维尔他们这些后来的援兵,以及重伤员和平民们,只带走了自己的军团,部分医护天使,以及,某些天使。而这其中,很有幸地,包括了我。

我被夹在他的亲卫团与医护团之前的位置,一路随着大军行进,每天可以从容观赏各色光辉的羽翼如何洋洋洒洒地在阳光里铺开。坦白说,他的行军速度并不快,想必也是为了不使军团过于劳累的缘故,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种行军速度已经十分勉强了。

“你流了很多汗。太多了。”以斯拉斐严肃的说,他看着我的眼睛,“或许你的情况比医护官说的更糟。我不能再让你这么下去了。”

“……没事,再走一段就可以休息了。”我迎着太阳微微眯起眼睛,从阳光灿烂的程度来判断,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每天中午大军都会停下来休整一个钟头,方便众人饮食休息。

“法罗尔,我不想看到你从马上摔下来。”

“我不会。”

“我很怀疑。我希望你坐到马车上去。”

“以斯拉斐,”我稍稍压低了声音,“我会活着到达耶路撒冷,不会令你有负汉尼勒殿下的委托,你大可放心。”

以斯拉斐一怔,他神情忽然变得冰冷,他抬头看着我,我注意到那强硬的下颌线条,“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是啊。”我轻笑,“我没那么容易死,你不用紧张。”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策马走在前面不再搭理我。我垂下目光,即使不刻意去看,我也能感觉到周围远远投过来的天使的眼光,那些轻蔑、仇视、不以为然和困扰的目光,毒蛇一般紧紧缠绕在我周围。我可以不在乎,但我不愿意把以斯拉斐也扯进来。和以前一样,他聪明高傲,刚直倔强,克尽职守,是众天使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却也一如既往的,不知道那些背后的无耻和怨毒。我羡慕他这一点,甚至,有些嫉妒:同样是活过了几千年,为什么他可以幸免,我却要明白这些呢?

熟悉的血腥味又翻涌上来,我伸手取下水壶,狠狠灌下一大口,让清凉的水把那过于浓烈的腥味化开。不想承认,身体的感觉已然有些麻木,或许,痛久了,就会变得麻木了。这几天行进中总有奇妙的幻觉不时侵袭,有时候我会看见许多小天使在不远处嬉戏,湖水蔚蓝,些许光辉的羽毛散落在青葱地面上,只是短短的几个瞬间,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化为单调和荒芜的景色。我明白自己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削弱下去。我也知道以斯拉斐是为我着想,可我没法告诉他,从萨维亚到耶路撒冷,也许是我最后的旅程了。“极恶之花”的力量我已经无力对抗,现在也不指望能找出什么救治方法,我只希望能好好看看天界的景致,亘古就如此美丽的阳光、云、风、天空还有大地,让它们拥抱我、笼罩我、支持我,直到最后的那一刻。

是的,最后一刻。

虽然这种想法……实在是软弱……

耶路撒冷城外的欣嫩子谷是自来天界处决重犯的地方,我多年前曾去过,那里十分恬然美丽,茸茸的无边绿草直铺到与蓝天相偎之处。

只怕……我等不到天界的审判吧……

因为,我不会让那群家伙来决定我的最后时刻的。我,我的生死,都是属于我自己的,曾犯的过错我一力承担,无论什么罪名;至于那些我未曾做错的事情……我不需要那些假惺惺的词语来装点,不需要他们所谓的“慈悲”。殿下已经不在了,现在的耶路撒冷没人能审判我,我也不会对任何人忏悔。

我垂下视线。强光中,可以分明看到有无数卑微的尘土贴着前面众多车辙和马蹄扬起。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荒谬的不真实。

不,我不后悔——即使走到今天——我也从未后悔过。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竟然忍不住笑出来。右手边的天使奇怪地看了我几眼,大概觉得我已经疯了。也许吧。说起来,这该死的“极恶之花”,这种温吞反复的死法还真叫人不耐烦;相比之下,我更欣赏战场上鲜血淋漓的快感。

“下马。”

“?”我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拉了拉缰绳,我的坐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马,走得够慢,停住它很简单。不知何时走到左侧的以斯拉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次,“下马。上车。”

“上车?”

“对,这辆。”以斯拉斐比了个手势指指前面,几步之遥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辆装束还算精良的四轮马车。

我默然。

以斯拉斐,你这个性……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就舒适程度而言,坐车自然比骑马要省力多了。虽然这并非我所愿。我叹口气,舒展身体躺倒在一堆松软的垫子中间,果然,酸痛倦怠的感觉倏然便涌了上来。如果继续骑马的话……我大概坚持不到今天晚上吧。以斯拉斐肯定看出来了。临上车的时候我瞥了以斯拉斐一眼,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强硬地看着我,没有情绪流露,亦表明了他绝不会妥协。我想,如果我再拒绝,他大概会直接动手把我塞进来。我清楚他,同样,他也太明白我了,即使这么多年没见。或许是本性难移。

我深深叹了口气,说来现在以斯拉斐比起乌列更让我头痛,毕竟,那位殿下和我又不是每天都见。准确点说,自从那次起,我再没有见过乌列。

说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样考虑的。

我猜他从没打算把我留在萨维亚等待战事平静之后再送往耶路撒冷,因为我逃跑的名声实在响亮,而如果我再成功逃脱一次,无疑是又重重扫了天界的颜面——虽然我怀疑这么多年的战败下来这东西还能剩下多少。然而,在战争时候把我送到耶路撒冷无疑又有一定的风险,大概汉尼勒殿下就为这个才指定以斯拉斐陪同,或许她知道以斯拉斐曾是我的同学,或许她只是要向乌列表明姿态……

无论哪种,我得承认,我厌恶这个决定。

以斯拉斐曾经是我的朋友,即使现在不是,我不愿意他在近处看着我死去,不管以哪种方式。

而且现在还多了另一个问题……

我习惯性地按按胸口,触手处仍旧是意料中的空无一物。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就如同是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消失了一样。

我闭上眼睛。记忆中如斯清晰的紫黄晶的六芒星、属于他人的、那枚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

……原来,真的是……永恒的叹息啊……

车门格喇喇一响,我甫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倏地闪进来,顺手把身上背着的大包甩到另一侧的座位上,人已经俯了过来,“伤势复发了?怎么不早说?”我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肩膀就直接被按住,“躺好。别动。我看看。”

纤细冰凉的手指擦过额头落入领口,我泠泠一颤,脱口而出,“瑞雪尔阁下……我没什么事。”

“抱歉,我更相信以斯拉斐的判断,不相信你的。”咖啡色的眼睛在强光中的色泽宛如千年万年沉淀而成的琥珀,清澄平静,凝视的时候恍如有时间的光芒缓缓在其中流动。瑞雪尔对我讪然一笑,手上的力道却有增无减,“比力气我自然不是阁下的对手,不过如果病人拒绝配合,身为医生,我不介意叫上外面的天使比如以斯拉斐他们帮忙。”

“……”

“对,这样才好。还有,您大可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您的阶位远在我之上。”

“阶位?”我冷冷一笑,视线停留在马车天花板的花纹上,乱七八糟的回忆自己飞快地闪了闪,伴随着她轻轻揭开绷带检视伤口的温暖触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荒谬感涌上来,“我猜对于死囚而言,这东西是不存在的。”

她飞快瞥了我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继续她的工作。车厢里一时沉默。瑞雪尔忙忙碌碌地从她的大包里拿出好些东西,我平躺着,看不太仔细,总之是药物绷带之类的,由得她折腾了,索性闭上眼假寐一会。过了好一会,我几乎以为她已经弄完准备走了,忽然听见她轻声说,“你不相信我能治好你,对不对?”

“……”想来,除了醒来的那次之外,后来每次她来的时候我们都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当然,那也与我的伤势沉重不无关系。

“乌列殿下当初指派我,因为我是医护团里公认医术最好的,虽然我的地位不是最高。”她利落地打了个结,直起身子,那双深色的眼睛直直看着我,“法罗尔阁下,可能我第一次说的话令您有所误会了。作为医者,我并不希望自己的病人死。”

我勾起嘴角,“这个我相信。”

“确实,我无法对那些黑色藤蔓做什么,但是,其他的伤,我都可以治好。包括,这里。”她轻轻按了按我的右肩,细微的痛感从她纤细的指尖弥漫开。我自失地一笑,侧过头去。果然。对于医生而言,病人并没什么秘密可言。

“你为什么想治好我?”

“医生想要救人,这很难理解么?”

“……乌列殿下只是希望我活着到达耶路撒冷,我估计,他并不希望别的。”尤其,如果我的伤势真的完全恢复——除了那个“极恶之花”之外——他需要增加多倍的人手来看管以避免我逃脱。现在如此松懈的防备,也正是因为我重伤。

她怔了怔,似乎轻轻咬了咬嘴唇,声音转柔,“我只是医生。”

“……谢谢。”

“不。那正是我要说的。这一次及时送到月亮谷的药材,非常感谢。”我骤然一惊,她犹然笑着,只是长而密的睫毛全然遮住了眼神,“我是萨维亚所有治疗天使的副官,那时候我也在场。你不必否认。我知道你是和他们一起来的。要是没有那些药材,我们的伤亡远不止如此……或许你不会懂得,看着自己的病人仅仅因为缺乏适当药材而慢慢死去,对于医生而言是种多么可怕的折磨……我甚至想,如果你们能早到几天……”

“?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扬起头,“也没什么。只是总忍不住想想,如果药材足够,我是能救他的。”

“他?”

“我爱的人。”

“啊……抱歉。”

“没事,都已经这样了。如果他有你一半的生命力,大概不用救都会安然无事。”

“……这笑话有点冷。”

我看着瑞雪尔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又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去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好了,这边我已经清理完了。麻烦动一下。”她伸手,很灵巧地把我翻了个个,动作娴熟。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一条苦命的咸鱼,还是盘子里沾了酱料的那种,“很好。这样检查起来比较方便。最初受伤的时候是从前面还是后面?”

“前面。”我闷闷地挪动了下身子,免得头时不时就要撞墙。虽然就车厢而言是很宽大,但这双人座位也没宽大到可以让我在上面随便翻来翻去的地步。刚才那么一打岔,车厢里气氛似乎柔软了许多。我暗忖难怪第一次见她是在那种情况下,借酒浇愁,想必心里也够苦吧。

“怎么受的伤?当时应该非常严重吧?”

“……战场上受的伤。”嗯,被砍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会裂成两半,至少也会少只手什么的。

“魔族?”

“嗯。”废话。神族中哪会有这种暴力狂?一把旋风斧生生劈开我的防御结界,而且,其实他在砍中我的时候我已经刺穿他的心脏了。

“多久了?”

“……不到,一百年吧。”不知道是不是她折腾久了,或者因为刚才新换的药物里加了什么,我已经有点困了。

“这么深的伤口,”我听见她叹了口气,感觉到清凉的药膏一点点在肩膀上抹开,“那时候是怎么止住血的?”

“是加百……没什么。”分明觉得背后那只手猛地一僵,幸好我适时管住自己舌头,“我运气好而已。本来一直以为完全恢复了的。”如果不是那次被“亡灵之眼”的力量反噬,应该不至于会复发吧?

瑞雪尔沉默半晌,轻笑出声,“法罗尔阁下,你果然是个神秘人物。”

我抓过一个靠枕垫着,只觉得神志模糊,越来越困了,“谢谢……不过,我不会以为你在夸奖我的。结束了没有,医护官阁下?”

“结束了。”我听见她似乎叹了口气,背后悉悉索索的一阵声响,听起来像收拾东西,“我在你的药膏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这两天你最好多休息。我晚上会再过来。”

“唔,不过来也没关系……嗯?”面前是一张大大的笑脸,美人面部特写。她居然……

又把我当条鱼似的翻了过来?!

“喝了这个。”

我老老实实地接过那个细长瓶子,一口气喝掉,天晓得什么药,苦得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我走了。你把衣服穿好。尽量少出去吹风。我会和以斯拉斐建议,尽量让你在车里呆着。”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纤然秀丽眉宇之间竟然也隐隐有种威势。

我点头。天啊,神啊,这个真的好苦。

见她转身要走,一个怪异的念头忽然自己蹦了出来, “瑞雪尔!”

“怎么了?”她诧异地回头。

“你有没有看到过一枚紫黄晶镶嵌的宝石雪花……那个,是我一直当坠子挂在胸口的……那东西看上去很像一个六芒星……”

“没有。丢了?”

我点点头,哑声说,“应该是我这次醒来之后就没见到过。”

她想了想,又摇摇头,随手略了略散乱的刘海,“没有。当时你满身是血……但我没见过你说的那东西。但你的剑是乌列殿下拿走了。”

我叹口气,“……还是谢谢你了,瑞雪尔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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