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我失笑，其实这麽说也对。“别管这个了。汉尼勒殿下呢？”

“啊？殿下一直在中央高塔上主持魔法阵，精神看上去还好。”

“那现在战地的指挥是……奥菲斯？”

“除了奥菲斯，还有两个，好像原本就是这里守卫天使团的长官。一个叫闪，另一个叫以斯拉斐，身手都还不错。可惜守备天使团本身太弱了。”

以斯拉斐？我一怔，若无其事的嗯了一声，“……你忘了加上你自己了吧。”

尼维尔被我说得脸上一红，“嗯？不是。我不算……我只是看得多，没实际指挥过军团，帮帮忙还行。”

我微笑，笑得发苦。也是。尼维尔是古里格利中的潜行者，阵地上并非所长；倒是奥菲斯本来就是军团中的士官长，这次来的大部分又是他的旧部。

“目前的局势……到底怎麽样？”

尼维尔愣了愣，用袖子擦擦脸，“不太好，不过，也不算最坏。”

我哭笑不得，“请说详细些。”

“魔族一直集中在北门，外城昨晚上差点被龙骑兵突破了。他们冲锋速度太快，靠法天使顶不住。幸好奥菲斯带著左右分队上去才把口子堵住了。不过，奥菲斯也说，我们来援的军团本来不是用来打阵地战的，长此下去，只怕不行。汉尼勒殿下说恐怕要考虑撤退集中突围。”

我叹口气，“奥菲斯说得对。是我的问题。”

天界中人尽皆知，最擅长攻坚守备打阵地战的是殿下的“炙炎”“影火”天使团，几千多年来战功赫赫，被魔族敬称为“火焰之锋”。“炙炎”的最後一任团长是我，法罗尔?亚列，而“影火”则是雷特。

奥菲斯所统领的“云之风息”在天界时隶属於拉斐尔之下，轻装简行一贯配长弓不备重甲，战场上负责的是联络营救侧翼合围之类的使命，虽然也是正规部队，但并不承担攻击防守的主要任务。这次根据情报，我原以为萨维亚不会有大规模的面对面战斗，所以才让奥菲斯带著他的军团来，其它人随意，可绝没想到……魔族对萨维亚竟存了志在必得的心思。

奥菲斯话说得轻巧，可是心里难免也有一点埋怨我吧？现在倒在城头上的大半都是他的下属同僚。毕竟，如果有更多的盖尔倒在我面前，恐怕我也会受不了的。

天使的寿命，几乎是永恒的，换言之，是漫长得让人以为是永恒的。

连当年叛离天界那种险恶局面都能逃了性命出来，我已经有很久没想过自己会死，还有身边的天使都可能死去这件事。

说不定，奥菲斯也是如此。想到这里，我对他不由又多几分内疚。

“……可是我觉得不能撤退啊，法尔……法尔？你有在听麽？”

“啊？不能撤退？我听到了。”

尼维尔看著我，浓黑的眉毛突兀地打成一个死结，“法尔，你怎麽看？”

我一笑，“死守或许还有活路，想突围就必死无疑了。”

他猛一扬头，笑容满面，顿时房间都明亮了不少，“嘿，我也这麽觉得。”

我看著他的眼睛，大眼睛眸光流动的，绿得发蓝，犹如一只夜行的豹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小子，平时看起来虽然迷糊任性，这种时候却半点也不糊涂啊。

“援军呢？汉尼勒殿下不曾求援？”

“当然有，”难得他也叹了一口气，“详细的消息不曾听说，不过据说现在魔族占据了第三天的大部分，即使有援军，短时间内恐怕……”

我心沈了沈。不错，如果很快能有援军，汉尼勒殿下应该早就宣告全城了吧？

这附近的地形如何，我非常清楚，以萨维亚现在的兵力，想要保护六倍於此的平民和伤员顶著魔族进攻一路撤退到天界范围内，根本就是没可能的事。全军覆没死伤殆尽倒有可能。汉尼勒殿下本来虽不是战争天使，亲历的战争已经不少，这一点她该不会想不到。但她为什麽还会说出撤退突围的话？如果，她真有这个意图的话……

我握紧双拳，身体的那种痛渐渐淡了下去。心里一点小小的火苗摇曳起来，转瞬之间又暗了。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的响著，我忽然想起以前在耶路撒冷，风穿过城外森林也会发出的这种柔和不定的沙沙声，细碎如窃窃私语，似乎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得清楚。我犹豫著，各种念头纠缠一起，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完全停止了。

城头上，此刻想必还在恶战吧？

“法尔？”尼维尔惊讶地看著我。

我推开毯子，站起来，简单说了句，“跟我来。”

“法尔？你……要去哪？”

我忍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手扯过一件不知是谁的外套披上。“找人。跟我走。”

“可是……”

“我知道。”我看著尼维尔笑了笑，“带路吧。带我去见汉尼勒殿下。希望……我不至於要到战场上去找奥菲斯。”

夜色深浓。尼维尔眼神暗了暗也不再多说，径自在前面引路。一路穿过重重迭迭的回廊，层层叠叠的拱券，微弱的灯火衔在石刻的鹰嘴里，在墙上摇曳闪烁。我们一前一後的走著，影子拉得很长恨长，似乎碰一下就会断掉了。脚步声在黑暗的空间里不断回荡，在众多墙壁和拱门之间游弋不定，水波一样缓缓荡漾开来。纤细的柱头和门框上精致的雕像在微弱的光线中拉出纠结扭曲的影子，忍冬草和金盏花的优美纹饰栩栩如生。

尼维尔一头漂亮的长发在我眼前荡来晃去。我忽然想起其实他之前在天界的时候和我从来不曾并肩作战，除了叛离的那次。当年的主天使尼维尔隶属於古里格利，职位虽然远在沙尔之下，也不算太低。如果不是因为博利摩尔的事情牵连，现在说不定已经做到副翼领的位置了。说来当年天界第五天中被流放的天使，不管看来如何，倒真没一个是无能之辈。或者说，敢参与我那种亡命计划的，至少也是有所觉悟吧？

雨下了大半夜，似乎是有些累了，声势弱了不少。

我们终於走到塔下，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回廊两端的卫兵，耳边的厮杀声也渐渐清晰起来，似乎魔族也倦怠了，攻势并不凛冽。尼维尔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异常凝重，“法尔，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我笑了笑，点头。长发被风吹得乱了，细细的几缕银线似的发丝垂到颊上，有点痒。

21

尼维尔要说什麽我心知肚明。

我很清楚我是在冒险，但现在还能有什麽更好的选择？

如果按计划，萨维亚只是小规模的战斗，在战事压力缓解之後，奥菲斯会使用传送符石带领军团离开，要靠连续三次传送才能到达第一天外的红海区域，然後再回到红月之谷。现在这种局面……这个计划显然已经不能用了，说不定会直接传送到了魔族的大本营里。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动声色瞥了远处一眼，雨虽然小了，但视野里仍然不甚爽快。远远地能看到前方的尼维尔似乎正协助以斯拉斐收拢过长的队列，身边的几个天使或坐或靠，正抓紧片刻时间休整。奥菲斯一身白衣染花了不少，默然屹立在一侧，目光深沈，嘴角抿得很紧，金色的长发不时随风扬起，黑暗中明丽如光。

现在魔族的进攻总算暂时停了。黎明之前，也该是他们最疲倦的时刻，这次短暂的休息之後，恐怕就是更猛烈的进攻吧？我站的位置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城头，就天使军团的伤亡状况来看，殊不乐观。

“侦察兵回来了，黑暗之塔的前锋部队刚刚已经全部到达了，总人数大约一万二千，加上之前的魔界军队，现在城外至少有二万人。”

奥菲斯的声音响在耳边，素来清朗的声音嘶哑了不少。

我一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点点头道，“也就是说，现在的休整，是为了发动总攻吧？

奥菲斯微微一笑“是啊，我也这麽想。”

我想了想，低声说，“如果结界的力量加强一倍，你觉得靠现在城中的天使，我们大概能守上几天？”

“加强一倍？”他似乎吃了一惊，“法尔，那真的有可能吗？”

“唔，有可能的。之前你也指挥了他们这麽久，你觉得我们能撑几天？”

奥菲斯眉头皱起来，他拉了拉身上的披风退到我身侧，神情略有些僵硬，“最多三天。而且，恐怕到时候阵亡人数会超过三分之二。毕竟现在城中全部兵力加上我们一共才六千。”

我低声笑了笑，“果然。和我估计的差不多。”也许真的会死在这里吧。

他沈默了一会，忽然问，“法尔……你真的觉得这麽做是对的？不後悔？”

“做什麽？抵抗魔族进攻？”

“不，我不是说那件事。我是说，你……现在汉尼勒殿下都知道了吧？”奥菲斯静静看著我，目光复杂，“汉尼勒殿下……什麽反应？”

什麽反应？

我苦笑。

之前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回到天界而被发现会是什麽样的结果？而通常情况下，一个六翼天使看到一个“恶名昭著”的天界叛徒应该是什麽反应？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汉尼勒殿下的反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现在只要我一合上眼，那一刻她脸上糅杂著疑惑惊讶怀疑轻蔑愤怒不安等等的复杂神情就会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眼前，如斯鲜明，如利刃，如刀锋，深深刻在我心上。

“为了战事来见我……你到底是谁？取下你的伪装！”

“法罗尔？法罗尔?亚列？米迦勒殿下的天使团团长？”

“你果然还活著。”

“为什麽来这里？你代表谁？你是为了帮助魔族而来吗？你还是死心吧。我拒绝谈判，即使战死至最後一人，天使军团也不会接受魔族的任何条件的。”

“你独自一人？那怎麽可能？”

“萨维亚的结界？你为什麽会知道这个？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

“你的翅膀……为什麽还是金色的？”

“我知道突围成功的希望很小，但至少有人有可能逃出去。”

“即使你帮助我，亚列，你的罪责我无法为你减轻……如果你只是为了这点……”

“法罗尔亚列，我不明白你为什麽这麽做。你究竟想要什麽？”

“…………”

对啊，我仰起头，冰凉的雨丝轻柔地落在面颊上，我微微有些恍惚。

汉尼勒殿下问得不错。

我想要什麽？

我并没想过通过帮助天使军团来减免自己的罪责，因为……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会再回到天界了。

即使我真能帮助萨维亚坚持撑到援军到来……这就是我想要的麽？

“法尔？”

“……没什麽，她没说什麽。”我望著前方，黎明的黑暗笼罩一切，“我只希望这次能够保护萨维亚和这里无辜的天使。”还有你们。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奥菲斯凝视著我半晌，忽然低头深鞠一躬，“我懂了。奥菲斯会遵守您的命令。”

“我知道，但……不要让汉尼勒殿下这麽以为。”我叹口气，“凡事做最坏的打算吧。还有，要活著回来。”

奥菲斯怔了怔，正要开口，凄厉可怖的枭吼声忽然破空而来。起初的三声极短促，後来一声比一声更悠长。许多休整的天使们不安地站了起来。我一震，浑身的血都冷了。

奥菲斯看著我，“这是……？”

“冲锋之前的集合号。黑暗之塔的军团准备冲锋了……”

我拿过背後巨大的号角，深吸一口气，浑厚的号角声在黑暗中绵延开去。随著三声悠长的号角声，脚下的萨维亚城如同一头沈睡的兽，缓缓苏醒动作起来。身边的天使开始往自己的位置飞去结成阵型，黑暗的虚空中不时扬起小小的白羽。

眼角瞥见奥菲斯的背影，他已经向最前方飞了过去。

那也是尼维尔和以斯拉斐所在。

最後一声号角极短，城墙上前方的战天使们已整齐有序地一批一批飞到了半空中，严阵以待。远远地奥菲斯化身为耀眼如黄金的一点，在整个楔形阵型的最前方。他高举剑锋，正呼喝著什麽，身後的天使军团随之发出惊人的咆哮声。

我收起号角，心里忽然叹了口气，奥菲斯，这次的战阵指挥只能靠你，保重了。

“亚列阁下。”

我转身，看见三个天使站在我面前，其中一个微微低头行礼，“我们都准备好了。”他一扬手，水晶的光芒倏然洒满了一地。光芒散去，巨大的法阵中站满了羽翼光辉的天使。

我颔首，看著面前的法天使们，淡淡一笑，“开始吧。”

22End

前方的战天使已经开始和黑暗之塔交锋。魔族宛如黑褐色的海潮肆无忌惮地向萨维亚狂涌而来，却在这块名为“天使军团”的礁石上撞得粉碎。血肉横飞。

魔法咒语的吟诵声缓缓在黎明之前的最後黑暗中响起。对我而言，这些咒语熟极而流，根本不用费心去想。我抬头静静看著前方，黑暗中惨烈的厮杀清晰如画──那些四溅的血肉残肢，横飞的箭矢，寒光闪闪的剑锋，不得不倒下的和拼命坚持的人──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久违的咒语如泠泉冰水，悄无声息在心底流过，澎湃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身上的疼痛完全感觉不到了。我微微闭上眼睛，平静气息，朦胧中无垠星海如银沙漫漫在身边铺洒，重云之间奇异地漏下一线水银般的月光，斜斜照在我身上。

眼前的世界不可思议地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的世界，另一个则化作无止境的光与影，而我是那虚空中的惟一真实。

“无尽的大地，挺起你无边的胸膛，将世界切断！”

“风戒之锁，薄纱之练，终年吹拂大地的气息啊，化为禁锢的枷锁吧，将胎动的罪恶束缚！”

“从彼方而来，还彼方回去，闪耀的光辉啊，烈焰之灵，应我之召唤，化为血色的长刀，破开一切黑暗荫护！”

“以大气为弓，以光辉为箭，神圣的力量啊、化作光之利刃、斩碎那邪恶的灵魂吧！”

一时间，法天使流利庄严的吟咏声压倒了战场上所有的砍杀声。苦战中，坚实的地面忽然在魔族脚下裂开将骑兵吞没，天空中卷起了无声的风暴拦截横飞的箭矢，金红杂错的火焰在黑魔法的屏障上熊熊燃烧，无数冰蓝的闪电结成利刃刺穿黑色的胸膛！

最初的错愕之後，天使军团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战天使们几乎同时地举剑冲锋，光辉的羽翼如刀锋破开一切阴霾。魔族胆寒的惊骇演化成难以控制的狂潮，重重喧闹混乱中凄越的啸号声忽而断然一声大吼，一长一短两声枭号之後，所有黑色的锋刃仿佛是得了命令般不顾生死地朝一个方向集中，然後径自分成上下两路朝我们杀过来！狂性大发的龙骑兵眼睛红得滴血，红得如同耶路撒冷最美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