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景象多悲伤，然而，也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心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暴烈的风声呼啸著穿过来穿过去，但什麽都带不走，也什麽都没留下。空的。我垂下眼睛，以前也有人说过，我肯定是没有心的。他大概是对的，不然，我也挣扎不到今日了。

战况我再懒得看下去，回到塔里面，稀薄的阳光正斜斜照进来，被照到的地方，即使是普通的石块也显得明亮起来。我坐在地上，靠著石墙，发呆。没想到，看似粗糙的石头其实感觉也还不错。

据说进攻这里的魔族军队包括了亚巴顿名下的大恶魔军团和阿萨兹勒名下的骑士团，高层指挥的名单恩格也提供了一份给我参考，可惜魔族近百年征战不断新秀辈出，加上魔王重新整备扩充兵团的雄心，我对上面的名字几乎都没什麽印象，不用说其他的什麽有用信息。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叹气，早知道有这一天，沙尔以前唠叨的时候我就应该多听听；不过，我一直都以为无论是为了什麽理由，自己都不会再次站在战场上。

果然，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吧。

我勾起嘴角，要是被其他人听到，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才活了不到一万年的天使，竟然可以这样平静的说这种话；何况还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就是现在，此时此刻，恐怕很多人看我，仍然觉得是年少轻狂的很，所以才能不管不顾地做下这些年来种种的事情。殿下还活著的时候，偶尔会在私下说我“孩子气”，他每次这麽说的时候表情都差不多：密密的睫毛微微垂下，笑容温和清淡，却很温暖。那时候我以为殿下那麽说是因为我年纪太小资历太浅，所以在训练中战场上就格外刻苦，但殿下一直都还是那样笑著说话，直到最後一次我见到他都是如此……

我按住额头，阳光忽然刺眼起来，眼睛竟有些酸涩。

今天是怎麽了？这些事，多少年都不曾想起来了。

而且，现在再想这些，又还有什麽用？

已经离开了的，终究是不会回来了。

16

这一天，实在是过得太慢了。

时间似乎是烈日下的松香一般，粘稠地慢慢滑动著，散发出不安的气息。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比魔族现在乱纷纷的进攻更可怕的事情。我看著外面那一线夕阳，城墙上连绵的白色的旗帜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懒洋洋地打了几个卷儿，耳边隐隐地还能听到城外的喊杀声。这一天，真是过得慢啊，竟然才刚到黄昏。我叹口气。不知不觉几缕头发散了出来飘荡著，我扯了扯头上的风帽，把自己遮得更严密些。

中午的时候，魔族大概累了，攻势曾经暂停了一阵。城墙上的人流也稀疏了不少，只是人来人去的略显得混乱，远远看去，奥菲斯一头灿烂的金发在众多的颜色中就显得分外惹眼了。我知道尼维尔也加入了奥菲斯一起担任起城堡的守卫工作，其他的几个天使自愿去医疗队帮忙，只有纳格尔不知所踪。我猜得到纳格尔可能会在哪，不过暂时不著急找他。现在魔族的攻势已经是火烧眉毛了。

这样下去，即使有结界肯定也撑不了太久吧？魔族人数太多攻势太强，天晓得他们是怎麽想的……萨维亚这里实在谈不上战略要地，相反，魔族真要夺下来了还不得不分兵去守。

再看了一眼城头，估计今天的战事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我走进狭小的酒吧，这地方安静得奇突，稀稀落落地没几个人。坐在角落里漫不经心的摩挲手中的酒杯，酒已经冷了，喝下去觉得更淡，几乎泛不起什麽暖意。

想必，我得和奥菲斯谈谈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天花板上浅浅的一盏灯光昏黄摇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雷特黑黝黝的眼睛，还有沙尔栗色的头发。魔族驻扎在了第二天主城阿卡亚？那他们就应该是没事了吧。算算时间，茵蔯早该到了。还有，帕诺城呢？不知道帕诺怎麽样了啊……这里消息闭塞，不过城中的道听途说，帕诺似乎没能被天使军团收回。

也就是说，那座繁华秀丽的水之都城，最终还是陷落了……

那麽，雷特，你终於达成心愿了？

一时间，新愁旧事千头万绪都涌了上来，心情实在太复杂了，流沙一般陷落的感觉，甚至迟钝到了连有人走近自己身边都没有察觉。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麽？”

微弱的女声，吐字发音却格外清楚。

我抬头，骤然一惊。背後立著的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穿著破旧的军服，脖子上的围巾把雪白的小面孔遮了大半，新月般的眉毛下面只露出一双鹿般的大眼睛，在灯光下看来近乎浓烈的黑色。

“……当然。”我站起来欠了欠身，“请随意。”

难道又是来搭讪的？

之前在这里我来去匆匆，都不曾留意，这次住了才几天，才发觉萨维亚这地方实在令人吃惊，比如说风气的放纵程度与魔界堪堪一比。也许是因为这里原本与各主城就相隔甚远，所以居民们没受到过那麽高的教育熏陶也就没那麽拘束正经，也许是因为近期战乱，人们积累的太多的压力需要发泄……总之每日白天的战斗结束之後，夜晚街道广场上酒吧旅馆中处处都可以看到把臂而游卿卿我我的情侣，且不仅有男女，也有同性的情侣混杂其中，而大家都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第一天晚上出来的时候看见那麽多亲亲密密挤挤挨挨的翅膀著实吓了一跳。这几日我自己独自一人在城中游荡探查，每到夜晚定然会被人搭讪数次，而且竟然还有男有女，说来之前无论在哪里我从来没遇到过这麽频繁的邀请，男的还好拒绝，女的我就实在有些头痛。我真不擅长拒绝女人，尤其是会哭的那种。

不过，看这女孩的气质……应该不是……我暗忖，而且天还没黑战斗也还没结束呢。

下一秒我就差点栽倒在吧台上。

“我想认识你，可以麽？”漂亮的大眼睛里似乎有水光，她说得很慢却很坚定，“今天，我不想一个人度过这个晚上。”

一口气牢牢噎住。我茫然地看著她，看见我的反应，她似乎很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嗯，真是，不可貌相。

“请坐。”

她看了我一眼，乖乖的坐下，十分淑女风范。

“要喝什麽？”

“……清水。”

“……”

“你不是一个人？”

“呃，我是。”

“你已经有情人了？”

“呃……现在没有。”

“那，是你不喜欢我？”

“呃？这不好说。”实话实说，我蛮欣赏她这种类型的；但不是现在！

“那麽，就是喜欢了。”

“…………”

我们交谈的声音分明很轻，但我已经感觉到酒吧里有几双眼睛正在看我。不那麽友好。她取了围巾，随意侧坐著，手肘撑在桌面上，也没有看著我，眼睛垂在桌面上，似乎是在盯著自己的指尖。离得近了，我才看出来那双眼睛并不是纯黑的，而是很深的咖啡色，明明该是很温婉柔腻的色泽，可惜我半点轻松的感觉也没有。

“我不走了，好不好？”她转过头来。

“…………”

看著那双执拗的眼睛，我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地冷汗，比今天看见厮杀还要让我紧张。

“为什麽……是我？”

“因为喜欢啊。”

纤长的手指轻轻拉住我的风帽，我一激灵急忙握紧那只手，勉强笑了笑，“我太荣幸了，不过现在城楼上还在血战……”

“那和你，和我有什麽关系吗？”

“……”

我微微蹙眉，这女人……明明看起来是那种气质清冷教养良好的天使，怎麽会这麽死缠烂打，非要逼我把话说完不可？

“你为什麽不说话了？”她倾过身子凝视著我，身边有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赞叹声，之前黯淡的围巾遮掩之下的那张面孔确实明豔照人远超同侪，甚至与芭碧萝也只相差无几。

“……抱歉，我得走了。”我站起来，逃似的往外冲。除了这个狼狈的法子，我也再没有什麽主张了。要真被她把风帽完全揭下来，不知道又要多些什麽是非。

“你──你等等。”

我惊诧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竟然追了出来？脑子里嗡地一响，我拔腿就跑。刚冲过一条小街，忽然听到周围的声音鼓噪起来，全是尖叫哭泣喊叫的声音。几个天使惊恐地迎面跑过来，几乎撞到我的身上，我停住脚步全神戒备，扑面而来的风里有种奇怪的腥气，某种低沈的枭吼声由小而大振动著我的耳鼓，越来越近了。那声音忽而高亢起来，那是几乎要刺破耳膜般的嚎叫声！龙吼！

心像是被什麽紧紧抓住了一样，我抬起头，死死盯住前方的天空。

巨大的红色夕阳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正急速俯冲下来──那是一条奇特的紫红色的巨龙，双翼展开犹如末日的火焰，龙背上坐著一身重甲的黑色骑士。骑士戴著厚重的头盔，在他的胸口，撒旦的标志闪耀刺眼。

即使看不清他的容貌，我也能感觉到他正傲慢地俯瞰著这个城市。沈冷如铁。

我深深吸了口气，丝丝缕缕的痕迹翻起来，汇成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撒旦亚巴顿──！”

竟然是他。

17

极烈的风声一掠而过，吹得我都有些站不稳了，十字路口人们毫无头绪地四散奔逃。我俯低身子，压住几乎被吹走的外衣，挣扎著抬头朝天空中看。

看得越清楚，心里越笃定，也越冰冷──紫龙，黑盔，三股叉，扎穿闪电的逆十字──看来是没错了，但撒旦亚巴顿会亲自来这里实在是令人意外。战场上魔王现在已经派出了阿萨兹勒和莫斯提马，如果再有亚巴顿……

我凛然一惊。

魔界中，亚巴顿不仅是代表原罪之一的撒旦，而且是自三战时就已经有名的大恶魔、魔贵族，和从天界堕落而下的天使迥然不同。他一直以来以勇力刚强血腥好杀著称，天界史书中还提到过他曾一度自立为魔界的领主，後来在路西法叛离到魔界之後终归附了路西法。

说来七千多年前路西法的堕落，不但极大影响了天界，也同样极大地改变了魔界。光暗四战之後魔王西索拉?鲁赛斯失踪（也有说法是战死），隶属於他的军团烟消云散，魔界从此群龙无首，等於完全分崩离析，在很长的时间中大小撒旦各自为政一派混乱，然而谁也无法再次把魔界统一起来。直到路西法堕落，这种混乱无序的状况才算是终结。魔界现在地狱的七君主是路西法、别西卜、萨麦尔、阿萨兹勒、沙卡利亚曼耶尔、莫斯提马、玛门；代表著原罪的七大恶魔则是“骄傲”路西法，“淫欲”阿斯莫德，“嫉妒”利末安森，“贪食”巴力，“愤怒”亚巴顿，“贪婪”玛门，“懒惰”贝芬格尔。

当然，巴力已经死了。我杀的。

我从没见过亚巴顿的真容，但总算还认识他在战场上的模样。何况，撒旦的气度，不是随便一个大恶魔就能够模仿的。当年殿下在收复第一天时在主城瓦莱塔的那场惨烈厮杀我永生难忘，难道这次……又要和这个大恶魔的黑暗之塔对上？

我心里泠泠一颤，一丝寒意慢慢爬上来。几千年中对战过魔族这麽多军队，除了魔王的亲卫队没机会遇到无法评判之外，实战中最强悍的就是亚巴顿率领的黑暗之塔军团和沙利亚的下弦月卫队，堪称是精锐中的精锐，後者主要以精湛弓法见长，前者就不折不扣是屠杀机器了。那次在瓦莱塔，双方人数不相上下，不过是魔族守城我们攻城，即使殿下使用了大魔法，一场战役下来我们的伤亡仍然几近过半，创下历次战斗中伤亡最高的纪录。

而现在，萨维亚不是瓦莱塔，守城的天使军队和当年殿下所率领的“炙炎”“影火”的精锐天使团实力相差太远，主帅更不是殿下了……

之前的情报中如果说的是亚巴顿亲自来攻打的话，我想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派奥菲斯来增援吧？！或许，真的要派的话，也决不是几千人了。

一层层的冷汗从手心沁出来，我紧紧盯著上空不断盘旋的巨大紫龙，还好，看起来天空中仅有这一条巨龙而已。

他的黑暗之塔军团呢？

“天啊！是亚巴顿──！是撒旦啊！快看啊──！”另一个天使指著天空惊恐地大叫，身体僵直得如同木条一样。他穿的是军团的服饰，不知为何却没参与今天的战斗。

我翻个白眼，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认识还是听见我的喊声所以大吼……我刚才脱口而出，醒悟过来就马上闭嘴了。他倒好，一鼓作气不停地大叫，中气十足，唯恐有人听不到。这下子街道上有一半乱跑的人倒停下了脚步，都楞楞地朝天上看去。

风声锐烈，那头巨龙披著深红如血的霞光不断在萨维亚的上空徘徊，之前那几次俯冲虽低，但龙连同龙骑士仍然远在我的攻击距离之外。想必我们也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外，我心头总算略为安定了些。

可，亚巴顿到底想要干什麽？真要进攻的话，为什麽不飞下来？即使天使军团再怎麽信心坚定死战不退，要是这时候城中降下一堆魔族飞龙，里应外合之下城门大开，什麽坚固城池什麽顽强意志都不过是笑话了。

但，他为什麽不飞下来呢？还有，他的军团呢？黑暗之塔军团同时也是他的精锐的亲卫部队，绝不可能离开他左右的。

我仰著头追著那条龙的轨迹，脖子都有些酸痛了，疑惑的念头水泡一样不断冒出来，看得久一点，我忽然发觉在龙的腹部和双翼上都有种淡淡的蓝光弥漫，而且……飞得越低越明显。

我忽然明白了：结界！肯定是萨维亚那层古怪的结界的缘故！

“不要乱跑！”我大吼一声，明显地周围人都是一惊，“是军人的立刻把情况报告给汉尼勒殿下，是平民的马上找个有顶的地方呆著！跑的时候顺便通知其它人！恶魔他一时下不来的！”

“可是……我不知道汉尼勒殿下现在在哪……”一个天使嚅嚅地说。

“分头去找，要麽在指挥室要麽在城头上！要是还没找到就先报告给比你阶层高的，他们自然会知道！”我实在也没什麽好气，这几个还没接战就已经慌乱成这样难怪不去参加战斗了，眼角瞥见还有几个天使傻乎乎地杵在街道上，止不住的一阵急怒，“还站著干什麽？怕魔族没靶子？快走！”

“我们都走了，那你呢？”一只手牢牢从背後拉住我，那女声琅玉般的悦耳，我猛然一惊。

“你怎麽也在这？”

“……你说呢！当然是因为追你！”她歪著头，面颊上被风吹得微微发红，嘴唇抿紧，一副气恼的样子，眼睛里却没有怒气。

“…………”我无语哽咽。算了，大敌当前，再计较这些小事我就要爆了。

“你不是军人麽？”我扫了一眼她的军服，正色道，“萨维亚岌岌可危了，你还有心情说笑？”

她愣了愣，神情忽然静穆下来，深色双瞳闪烁生辉，“这真是撒旦亚巴顿？你见过他？不会认错？”

“对，我不会认错。他肯定是撒旦亚巴顿。所有的撒旦中只有他骑紫色龙，再说气质别人也模仿不来。他来了，他的黑暗之塔军团恐怕也到了。你赶快去找人吧。城头鏖战的天使军万一没留意，那我们就得准备死在这里了。”我淡淡地答了她一句，也不再理她错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