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赫连重与曹禹商议,兵分多路,大军由各大将领率领趁夜兼程赶赴祈汶关山间重地,只待天明,狼烟升起时,十五万军兵便直涌凉军腹地。此时,狼烟已起,金戈如林,战鼓擂动,夏营大军气势如虹,向着凉军关卡铺天盖地袭来。
祈汶关箭楼上的将士见如此阵仗,立即唤来守将。凉军大将似也有准备,顷刻聚兵号响彻全城。就见古老坚实的祈汶关城墙上,瞬间涌出万人军兵,身着铠甲,手执利箭,与北方压来的铁甲夏军展开搏杀。
带着死亡气息的银光利箭急如暴雨,从城头纷纷落下。夏军以盾抵挡,踩着前方士兵的尸体,一鼓作气冲向城头。鲜血侵入了洁白的银河,刹那之间,缠绕在山谷的千米银带已变得殷红似火。战鼓掠过山岗,激励着夏军勇士,将士们咬紧牙关在城头架起云梯,登上城墙。箭羽交互,密如蛛网,已分不清落下城头的是夏军兵丁还是凉国军兵。尸身遍野,嘶吼如宏,壮士们用生命堆砌出帝皇的城墙。
位于侧翼作战的齐卡洛眼见城头凉军援兵已至,曾在与曹禹交战时使用过的强弩被推上城墙。他深知这强弩的厉害,立刻向身旁亚克道:“亚克!这里交给老子,你和茂才退到后方去!”
出战过渚马山一战的兵将都知道强弩的威力,听齐卡洛这样一说,年轻气盛的亚克自然不甘撇下兄弟们受人保护。他拉开嗓子道:“咱好歹也是个百夫长,怎么能在为难之时躲在兄弟们的后边!让茂才退下,咱们爷俩好好战他凉军!”
齐卡洛对亚克大喝:“后边去!老子答应过塔娜,要你全手全脚地回去!你不想要和老子的妹子成亲了?”
亚克闻言一愣,别扭了一会儿又道:“当然要成亲!但要我做缩头乌龟,往后我没脸回部落见她!”说完,亚克突然发力,甩开齐卡洛冲向前去。
“亚克!亚克!”齐卡洛朝他背影大喊,方有些接近亚克,又被前方凉军利箭阻挡。他不停地挥动手中大刀,向前叫喊:“亚克,你给老子回来!”
“头儿!”蓝亦杞此时身轻如燕地从他身侧跃过,大声道,“我去追他回来!”
“好!快去!老子替你挡箭!”齐卡洛挥刀替他遮掩,蓝亦杞飞身而去。齐卡洛猛地想到茂才怎么不整酸话了,还来不及夸他,蓝亦杞已消失在人群与箭雨中。
祈汶关虽由赫连重主帅,曹禹也参与了谋划,他特意将齐卡洛的千人队伍安排在了不起眼的侧翼,使齐卡洛不至于遭到重击。齐卡洛等人即使遇到了几架强弩,却不像正城头的那群将士,每一步都如走黄泉。只是齐卡洛这边的战役也有凶险。凉人带火的铁箭,力大速猛,极难躲避。它们擦到地上枯叶,瞬间就会燃起火苗,火势趁着北风迅速窜升,切断了齐卡洛等人的后路。齐卡洛抹了把汗,望着眼前厮杀的战场:“他奶奶的,还真是一场恶战!”
这场仗由晨时一直打到了黄昏,鸣金收兵之时,夕阳也如这血色战场一般殷红,城墙上下、高原黄土,星星火光尚未熄灭,引路的火把又像一盏盏通向奈何的风灯摇摇曳曳。到处是鲜血与皮肉烧焦的气味,引得成群乌鸦在山谷中盘旋,发出嘶哑凄凉的叫声。两方人马撤退的道路上依旧能看到不时扬起的刀光剑影。早前光鲜的战旗,已是灰蒙一片,带着烧灼过的焦黑飘带,在晚风中耷拉地垂在城墙下。
凉军差些没守住祈汶关,死伤无数。而夏军则因凉军的顽强抵抗,同样遭到了重创。重伤的病患被一一送入医营,医营顿时显得忙碌纷乱。几个伤势颇重的兵丁,还未被抬到医营已在半途断了气。齐卡洛在回程的路上反复清点营里的人,独独不见了亚克与茂才蓝亦杞。他着急地对着部下命令:“亚克和茂才哪去了?你们立刻去找!还不快去!”小兵丁们被他的厉吼吓得噤若寒蝉,顷刻拔腿各奔东西。
还未进入中营,齐卡洛已看到了停在营口曹禹的马车。曹禹站在一棵松木下,在听到他穿过营地外的灌木丛脚步声时,脸上焦急的神情才逐渐消失。他大步朝齐卡洛的方向走来。齐卡洛立刻迎了上去,用未受伤的手臂拥住他:“是老子!老子没事!都是些小伤!不碍事!”齐卡洛摸着曹禹手脚,上上下下仔细地检查,“你怎样?”
“我没事,”曹禹道,“赫连重并未让我出战。”
“不出战好,这场大战简直风云变色。”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后方一声惊呼,齐卡洛营地里的兄弟们突然沸腾一般涌向来时的道口。接着又是几道惊愕的呼喊,齐卡洛惊觉有异,与曹禹一同快步向后方赶去。就见众人围拥的圈内,摇摇晃晃站着满脸是血的亚克,他手中还抱着鲜血淋漓、不省人事的蓝亦杞。齐卡洛见状立即大吼:“愣着干啥!还不赶快把人送到医营去!”
亚克懊恼地喊:“医营的伤患排到了营口,咱就是踩着他们身体过去,都要刻把时辰。到那时候,茂才,茂才他……”还没说完,年轻的亚克就扯开嗓子哭了。
“不要慌!先把人送到前边的营帐去!”曹禹探了探蓝亦杞的鼻息,冷静地说。他回身吩咐众人打来沸水,又同亚克道:“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亚克火急火燎地朝齐卡洛的帐篷跑,一边跑一边向曹禹道出缘由。原来,在之前的战事中,亚克冲在前方,吩咐部下声东击西引城墙上的射出强弩。赶来的蓝亦杞要他后退,亚克不听劝阻,在同伴掩护下向城墙出发。强弩虽然力大速猛,但不好射击近物。他带着几个弟兄们分几路逐渐接近了城墙,想要毁他强弩。亚克身手敏捷,在离城墙不远处,几箭便射杀了一架强弩旁的数名凉兵。由于出师得利,亚克的胆子更大了。他趁凉军不备,借着一处阴影攀上了墙头。亚克箭术确实了得,脚踏墙体凹陷,还能拉弓放箭。他从腰间箭筒中抽出一箭,点上了火,瞄准强弩上披挂的几缕红缨射去。由于旱了多时,火星擦着红缨一点即燃,不消一刻便殃及了强弩,凉军对此措手不及,纷纷后退。亚克见凉军纷乱,自是得意。他依葫芦画瓢,又攀到另一处强弩前。不想,此时凉军已有防备,还未等他拉弓放箭,城墙上突然巨石落下,直击亚克。亚克慌忙先撤了手脚。
城墙底下正是追赶而来的蓝亦杞,眼见亚克落地,巨石就要当头落下。蓝亦杞迅速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将亚克推到草丛中,自己则跌撞在了地上。巨石瞬间在他身旁落下,翻滚着从他一条手臂上碾压而过。蓝亦杞顿时惨叫一声,不一会儿便不再动弹。被推入草丛的亚克,掉进一条壕沟,脑袋撞上了坚石,一时间昏死过去。直到黄昏,两军收兵的金鼓声唤醒了身陷壕沟的亚克。亚克昏昏噩噩爬出低地,一见到一动不动的蓝亦杞,发疯似的跑了过去。
帐内气氛极为紧张,即便曹禹是这中营中见识最广的人,面对伤口血肉模糊的蓝亦杞,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亚克虽然撞了头,但神志清醒,知道蓝亦杞是因为自己而性命垂危,蹲在帐角,愧疚地不停捶打脑袋。
当夜,曹禹替蓝亦杞止了血。第二天,余晨凡被曹禹唤来替蓝亦杞看诊。余晨凡看了看蓝亦杞的伤势,开了药,最后朝众人摇了头:“手臂是保不住了。命能不能保得住,还要看造化。”一直躲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亚克,忽然哇地就大哭了起来。
“齐卡洛!”曹禹唤他。
齐卡洛走上前去,大手一挥打在亚克头上,瞬间止住了亚克的哀嚎。他醒了醒鼻涕,大掌一提将亚克拎出帐篷。
亚克被拽着衣领拖出帐篷。他边哭双脚边不停地乱踢挣扎:“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呆在里头!我要呆在里头!”
出了营帐,齐卡洛将亚克甩在地上,从小兵手中接过个大木凳,一屁股坐下。他虎眼一瞪,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天!给老子在外边乖乖等三天!当年,老子也是这样等你‘嫂子’的!”
第三十章
熏风自南而至,瑰色阳光从棉絮似的白云间飘洒下来,山间草野密林花红叶绿,转眼边塞迎来了明媚的五月与凉国浩大的万人和亲仗队。宽阔的官道上,浩浩荡荡的队伍好像碧波十里的河流,连绵起伏。夹道两旁,是探头张望的凉夏百姓,他们即使衣衫破旧,形容憔悴,脸上却洋溢出和平的笑容。曾经遭受重创的数座边关县城,在可怕的硝烟结束后,逐渐复苏,展现出昔日的秀美与壮丽。
夏军营地的汉子们蠢蠢欲动,春心萌发,他们或是结队,或是单行,纷纷躲藏在官道旁的高大林木后,偷偷窥视被万人簇拥的凉国公主。
“看见了吗?”查干巴日撞着身旁的齐卡洛,眼中浮现出对公主的憧憬,“真漂亮!比咱家楚琳还漂亮!”
齐卡洛未动,亚克已好奇地挤到前方,待看到坐轿上的美丽公主,更是一脸的向往:“好看!真好看!”亚克舍不得回头,朝身后的齐卡洛招手:“头儿,快来看!”
“有啥好看的。”齐卡洛蹲在原地。
“你不看,跟来做啥?”查干巴日问。
齐卡洛装模作样地挠挠脑袋:“要是让阿绿知道老子来这儿是偷看公主……”
查干巴日与亚克同时嗤笑。“别管阿绿了,快过去看吧!”查干巴日推了他一把。
齐卡洛这才慢慢吞吞凑上前去。远处一顶八人抬的大轿,一席金底红边硕大的荷叶状顶罩,下垂蒙纱,头戴凤冠身着喜服的公主坐在考究的苇席上。她低垂着脸,偶尔四顾张望,柳眉杏眼,玉面朱唇,隐隐约约,朦胧若仙。
查干巴日摸了摸胡渣,暧昧地问:“齐卡洛,公主好看吗?”
“好看……”齐卡洛痴痴地说。
“比琪琪格好看?”亚克问。
“那当然!”齐卡洛仰慕地望着公主。
“比阿绿还好看?”查干巴日问。
齐卡洛一下清醒了,急忙转过脸道:“没!没阿绿好看!”
查干巴日与亚克又是一阵哄笑。
夜晚,一轮明月悬在东山,虽然夜间山野雾气稀迷,但皎洁的月亮却仍如一朵昙花悠然绽放。和亲队伍在塞兰峩暂顿一日,大将军赫连重设宴款待了公主一行。晚宴设在了塞兰峩东边的一座酒楼。
齐卡洛听说大将军的宴席也叫上了他,回到营地后,花了半个时辰让兵丁们帮着梳了头发、整了衣装。齐卡洛穿上擦得铮亮的铠甲倒也威风凌凌。黄昏,他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身佩马刀,脚蹬战靴,站在儒雅秀美的曹禹身边,显得十分雄武强悍。曹禹依旧一身浅色文人服饰,举止优雅从容。
齐卡洛毕恭毕敬地走在曹禹身旁,随着前方引路的兵丁,来到设宴的大堂上。他四下打量,堂上无不是有将军之衔的人物,根本不见千夫长们的身影。齐卡洛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多少有些不怎么自在。
今夜款待公主,堂上还来了不少凉国将领。上席一位正在与人说话的汉族将军,时不时朝曹禹瞟过来。此人四十开外,身材壮硕,一脸正气,严肃的国字方脸上却有种让齐卡洛捉摸不定的神情。齐卡洛认得他,正是凉军将军——赵胜。齐卡洛倒吸口冷气,惊觉赴了一场鸿门宴。他转向曹禹。曹禹神色自若,一手执杯,一手倚在几案,偶尔使唤身后年轻的军仆摇动羽扇。齐卡洛不敢露出惊慌,学着曹禹的样子,端起杯子啜着茶。他低着头都能感觉到堂上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他与曹禹的身上。
“老子真不习惯。”齐卡洛在曹禹耳边说。
“开席后,你就习惯了。”曹禹笑着说。
齐卡洛压低声音道:“赵胜来了。”
曹禹也压低了声音:“周康也来了,一会儿,李荀也会来!”
“抓咱们来了?”齐卡洛害怕地问。
门樘处突然有了喧哗。随着一声礼喝,众将起身,齐卡洛跟着曹禹也一块儿站了起来。就见堂外走来三人,都身穿华服,气质显贵,齐卡洛一眼认出了其中的大将军赫连重与美丽的凉国公主。
随行在公主身旁的汉族男人,齐卡洛从未见过。他容颜俊朗,气度华贵,双眼中更是了透出丰神的睿智。他与赫连重边走边客气地说着话,走过曹禹座位时,特意向曹禹注目了一番。赫连重停下,刻意说道:“这位是阿绿,我军中的谋士。”
“阿绿?”男人笑了笑,“果然,人如其名,美如碧玉。”
曹禹也笑了笑。
那男人似乎对曹禹极感兴趣,离开后眼神还三五不时地朝曹禹看来。终于,齐卡洛耐不住朝他瞪了过去。
“怎么了?”曹禹问。
“大将军身边那个汉族男人一直在看你。”齐卡洛不满地说。
“那是李荀。”
“那就是李荀?他、他认出你了?”
“自然是认出了。”
“那怎么办?”
“让他看。”
“让他看?”知道了那男人是李荀后,开了席还是吃得齐卡洛提心吊胆。曹禹倒是坦荡,饮酒吃菜,聆听乐曲,时不时低垂眼帘替齐卡洛夹着各种荤食素菜。齐卡洛不敢再用凶狠地眼神瞪视李荀,偶尔绵软地朝首座瞟上几眼。
“你觉得李荀如何?”曹禹问。
“老子怎么知道他如何,”齐卡洛拨着盘中青豆,瞄向与赫连重耳语的李荀,“模样还过得去,没你好看!”
“那公主如何?”曹禹又问。
齐卡洛心头一颤,琢磨着曹禹是不是从亚克与查干巴日那儿听说了什么,犹犹豫豫道:“公主她、还成……”
“说真话!”曹禹将手中杯子重重一放。
齐卡洛吓了一跳:“公主她好看!”见曹禹神色一凝,他慌忙摆手:“不过,老子没喜欢她!”
曹禹笑着对他摇了摇头,转向首座,郑重道:“如今凉夏间并无强弱之分,公主她若能识大体,敬夏主爱百姓,必能成天下之务,保边塞安宁。”
齐卡洛看了看公主,又回望曹禹,踌躇道:“老子想说,咱们这塞往后一定会安宁……”
“怎么说?”
“这么漂亮的凉国公主,去了统万城,咱们大单于一定喜欢。再看李荀,与咱们大将军说说笑笑,两人看着都不像打了三年仗的对头,大将军总盯着他看,他也总看大将军,实在亲近得很。依老子看,要不是李荀是个汉子,凉国皇帝准派他过来,跟咱们大将军和亲。还有你……”齐卡洛憋着笑,探到桌底下轻轻地握住了曹禹的手,“老实说,老子觉得你也是来和亲的。只不过,公主下嫁大单于,你给老子做了媳妇!”齐卡洛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看,咱们凉夏都那么和睦了,怎么还会打仗呢!”
齐卡洛宏大的笑声引来众人注意,堂上李荀别有深意地朝他们看过来。齐卡洛只觉握着曹禹的手,突然反被握了下去。他正疑惑,抬眼却见曹禹与李荀这两位曾经的大凉名将,隔着场内穿梭的舞姬,相互对视,各不相让。
“怎么了?”齐卡洛担心地问。
“没事。”曹禹回到。
李荀举酒走至齐卡洛与曹禹座前,又特意停了下来。齐卡洛拽住曹禹的手,紧张地盯住他。李荀瞥了眼齐卡洛与曹禹相握的手,轻声摇着头:“哎,无可奈何花落去……”
曹禹蹙眉,举起酒觞站了起来。齐卡洛也跟着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李荀环视众人与众将敬酒,又向曹禹敬了敬。两人款摆衣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李荀慢慢转身,悠悠长长道:“似曾相识燕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