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没做坏事!”
恩赫站了起来,拍了怕齐卡洛,又抚了抚曹禹,无可奈何地说:“你俩想想,再好好想想!”说完,她颤颤巍巍地迈开步子,走出毡房。
老母亲走后,齐卡洛先站了起来,又搀起曹禹。“她希望你还能改。”曹禹说。
“老子懂!可老子这辈子改不了!”齐卡洛红着眼问,“你怎么也跟着跪了?”
“我也有错。”
“老子不觉得你有错,老子其实也没错,就是对不起阿妈。”齐卡洛无奈道。
两人叹息了一阵。齐卡洛拉着曹禹走回帐篷,看到小径上匆匆奔走相告的人,他提起早晨听来的消息:“你听说没有,凉军要攻咱们了?”
“听说了,”曹禹道,“我和乌尤还有阿娜日整理了东西,说好明天送她们上山。”
“你看这回萨里莫是不是凶多吉少?咱们会不会马上就被征去打仗?”
“我们需要早作准备,调兵虎符随时会到!”
天黑前,齐卡洛到母亲的毡房帮着打点行李,曹禹留在帐篷整理与齐卡洛出征的物品。毡房中,恩赫没有再提琪琪格的事,只是偶尔盯着齐卡洛宽厚的背脊发怔。塔娜更是一声都不敢吭,帮着齐卡洛打理要带走的东西。直到恩赫背着布袋去了新毡房,塔娜才慢慢地靠近齐卡洛。她轻轻地撞了撞他的胳膊:“阿哥,你和阿绿哥的事……”
“别提了。”
“阿绿哥和你好,他媳妇怎么办?阿绿哥说他成亲了。”
“汉人朝廷抄了他的家,就他一人逃出来,其他人都死了。”
塔娜悲伤地点头,想了想,接着又说:“我们和阿绿哥处了那么久,都清楚他是个好人。要不是阿哥你说他眼睛看不见,我一直以为他和咱们一样!”塔娜拉着齐卡洛衣角,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阿妈心里很难过,她一心希望你能找个好媳妇,没料到你会喜欢上阿绿。我虽然不懂,但是我知道阿绿哥人很好,部落里老的少的都喜欢他。阿哥你常年在外跟着军队打仗,身边有阿绿哥,还能相互照应。”
听了塔娜这些贴心的话,齐卡洛反而眼眶发热。有亲人能在身边认可他,哪怕只是一个,也是莫大的鼓励。齐卡洛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塔娜靠在他身旁,柔柔地说:“阿哥,即使阿妈嘴上不说,但心里面一定也这么想过。又要打仗了,咱们这些女人再怎么想着你都上不了战场。阿绿哥却可以,在军营里,只有他能照顾你!”
“塔娜,老子走后,你代老子好好照看阿妈!老子会帮你看着亚克,一定让他全手全脚的回来!” 齐卡洛拥住塔娜。
塔娜哭了:“阿哥!阿哥!”
兄妹二人在毡房中,相拥而泣。曹禹在帐篷内撩起布帘,恩赫倚在帐外伛喉咙捂住嘴呜咽。他犹豫片刻,走了出去,搀起哭泣的恩赫。恩赫拉着他,久久没有放手。
早晨,河面上沉睡了一夜的雾气正在消散,倒映着山峁的暗绿水波随着东风拂动。初升的太阳被群山挡在后方,隐隐只在山头与云层相连的地方,显出一条瑰色的光带。卡萨部落的人们趁着晨时朦胧的雾霭,成群成对拖着板车,脚步艰难地向北山而去。这是一场为了躲避战乱,延续种族的迁徙。晨光下灰黑的樟子松此起彼伏地摇动,时而哗哗作响,更使寂静的清晨显得凄凉寂寥。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扬起的灰褐色雪沫一路从高地缓缓而来,一骑快速奔跑的黑色骏马阻拦了卡萨部落北上的脚步。齐卡洛正与曹禹拉着板车同恩赫、塔娜还有阿娜日一家,随着人群走在上北山的路上,就听马上骑兵大呼:“赫连大将军到——!”
齐卡洛猛然一怔。众人停下脚步。就见前方军兵飞快地向两旁退散,显出旗队中央一匹昂首挺立身披红绸的骏马。骏马上坐着的正是大将军——赫连重。部落族人齐齐下跪行礼。传令使策马上前,环视众人,从身侧铜管中抽出一卷羊皮纸宣道:“大单于有令,令兵卒阿绿为军中特使,辅策赫连大将军共赴怀朔,迎战凉将李荀。”
所有人都吃惊地望着曹禹,只有阿娜日仍一脸天真依偎在他身旁。
“请——!”传令兵来到曹禹身前,下马恭敬地向曹禹一躬身,向旁退去,露出身后一顶华丽的金顶轺车。
曹禹伫立不动,传令兵也不敢有所动作,复又说了一声:“请——!”
曹禹默不作声,对夏主军令更是视而不见。随行几名将士按耐不住要上前训斥,却被赫连重摆手喝下。众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异况感到不解,都屏气凝神,紧盯着岿然不动的曹禹。赫连重与近前亲信将士耳语须臾,将士得令退去。不多时,只闻草原上马蹄阵阵,如雷震动,五万大军似江河潮水向卡萨部落滚滚而来。仅一炷香的功夫,大军已将部落百姓包围其间,前方众将手持兵刃,后方兵丁亦是神情紧绷拉起弓箭。草原气氛紧张非凡,五万蓄势待放的骑兵只待赫连重一声将令恐怕便会叫手无寸铁的曹禹粉身碎骨。
齐卡洛在这一刻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想将曹禹护在身后,却怎么都迈不开脚步。他隔着板车握紧双拳,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些擎出兵刃的将士与战马上深藏不露的大将军赫连重。
赫连重下了战马,走向曹禹。两旁的将士迅速列队摆出阵型,为他留出宽道。赫连重大步上前,脚下生风,甲胄与甲叶摩擦相触发出的金属异响,在寂静的草原上显得格外震耳。近到曹禹身前,赫连重忽然抱起一旁瘦小的阿娜日,亦不多话,直视曹禹道:“我正侯你,请!”
曹禹回视他半晌,又环顾了身侧部落中的男女老幼,细听那向着众人的霍霍刀剑声。片刻后,他终于迈开步伐,走向那辆金顶轺车。当他撩起衣袂准备踏上甲板时,身后传来齐卡洛的大喊:“阿绿!不要去!”
十数柄晃亮的大刀架在了齐卡洛的脖子上。曹禹停下脚步,向他挥手,要他退下。齐卡洛挣扎了片刻,才被众人拖回人群。
“具兵籍者,三日后随军同行——!”传令兵高声道。
赫连重放下阿娜日,重回战马。站立在空地上的阿娜日,被乌尤拉回了身边。她冲着轺车远去的方向,伤心哭泣:“阿妈!阿妈!”骏马奔腾,车轮在沉重中起步,大队夏军人马随着赫连重一声令下,如风一般疾驰而去。
大军的来临像春天里的一道惊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亚克满脸困惑地问蓝亦杞:“大将军怎么这么兴师动众地来请阿绿哥?咱们阿绿哥到底什么身份?”
“你真不知道?”蓝亦杞回头望他。
“知道啥?”亚克茫然地问。
蓝亦杞摇头。
“头儿看起来很难过!”亚克朝齐卡洛方向地望去,只见他早已推开众人,撒开脚步,像疯了似的追赶赫连重的队伍。直至黑色骏马消失在地平线上,那宽实的脊背才颓然地佝偻下来。
众人一声叹息,再次向着远方肃穆的高山前行。
第二十九章
齐卡洛再与曹禹相遇是半月后的一个早晨,近怀朔关外的夏军营地内。赫连大将军率领的大军两周前到达凉夏边境,拦阻下凉军的铁骑。在怀朔的祈汶关下对峙三天后,退至夏国地界的塞兰峩。齐卡洛与骑队众人清晨进入操场,操场的高台上站立督操的正是一身戎装的曹禹。
春日的阳光从云层中泻下,将高台上方旌旗的阴影落在曹禹的身上,齐卡洛眯起眼,仍看不清他的摸样。入营时,齐卡洛从查干巴日处听说,阿绿出谋协助赫连大将军夺回了夏国失去的土地,虽然没有担上营中任何军职,却俨然成为了军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塞兰峩曾在两军厮杀下经历了一场惨变,白骨遍野,残肢载道。以至当曹禹与赫连重的万人兵马来到塞兰峩,挽救了这样一场劫难后,曹禹的地位在夏军中变得十分微妙。
场下兵丁在兵将指令下操练,眼见高台上隽秀的汉人曹禹,也不敢有所议论。曹禹时而与身旁的将领耳语,将领恭敬听令。兵丁操兵整齐,赫赫有力,跟随兵将变换阵型亦是迅速不怠。齐卡洛时不时朝高台上的曹禹看,想到曾经的大凉将领在此督操夏军士兵,便是感到荒唐与不可思议,再想到如今两人虽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涯,更是一阵锥心的痛。
“头儿,阿绿哥如今可出人头地了!”亚克趁着比刀对战,靠近齐卡洛身边道。
“老子不喜欢他这样!”齐卡洛调转身形抵住了亚克大刀,“老子宁可他什么都不是!”
“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咱听说,阿绿哥用兵凶悍,战法果断,才用七天就把咱们的塞兰峩从凉军手里夺回来了!”亚克敬佩地说,“将来,他说不定还能帮咱们打到凉国去!”
齐卡洛大力振臂,将亚克马刀震落,大喝一声:“不可能!”
亚克拱手认输,又问:“为什么不可能?”
“老子叫你打草原,你打不打?”齐卡洛手持大刀退下场去。
“不打!”亚克追上前,不停地问:“对了,头儿,你还没告诉我,阿绿哥到底是什么人?”
“你知道有个屁用!”齐卡洛不再说话,一对虎眼灼灼地望着高处的曹禹。
几日后的一场骤雨来势汹汹,狂风大作,还夹杂着几道闷闷的春雷,夜晚的塞兰峩弥漫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凄清氛围中。银箭般急骤的雨水不停撕扯天空,值夜的士兵身披蓑衣顶风冒雨在营地间走动。
一道闷雷打响,惊醒了齐卡洛。他睁开眼,发现帐内有人影晃动。“谁?”齐卡洛警觉地问。
对方脱下满是雨水的蓑衣,露出俊美的脸庞。
“曹禹?”齐卡洛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他,随即又警惕地来到帐帘,向外探望。他拢紧帘子,回身问:“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曹禹抹了把脸。
“看老子?”齐卡洛有点高兴,想了想又担心地问,“赫连重知不知道?老子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和他……没事吧……?”
“我有自己的营帐。”曹禹道。
齐卡洛长出了口气,想到亚克说的打凉国,又问:“赫连重有没有要你帮着一块儿打凉国?”
“有说要打祈汶关,我与他还僵持着。”曹禹脱去湿衣裳,靠在榻上。齐卡洛替他盖上被褥。
“能拖多久?”齐卡洛坐在他身旁,伸手摸了摸他裸露在外漂亮的锁骨,见他没生气,趁势亲了一口。“还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老子是想能找片好地方,让咱们也能过上好日子,但又不想你难做!老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和亲!”
“和亲?”
“对。”曹禹挨在齐卡洛壮实的肩头。
“咱们已经跟汉人朝廷撕破了脸,他们怎么还会跟咱们和亲?”齐卡洛问。
“三王爷李靖称帝不过半载,朝中势局尚不算稳当。之前,因夏军打到了齐雄关,逼近皇廷,他自然要遣兵重击,以免这汉人的百年江山在他手中彻底崩塌。如今,李荀已将夏军打到怀朔,夏军不足以威胁大凉江山。李靖自然要考虑内患。用和亲换来的三年五载,让他有时间除去朝廷内根基牢固的那些权臣,远比现下攻打夏国重要的多。在李靖眼中内患应是胜于外攘。”
“好像是……”
“再说统万城中的夏主,一定也明白夏军已经失去攻占大凉的机会,和亲带来的缯絮米蘖正是夏人需要的,而宝物与公主也是皇廷与单于钟爱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齐卡洛点头,接着又皱起眉,“可咱们又不是李靖,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出‘和亲’这一招?他要是不往这儿想怎么办?”
“那就逼他一下,”曹禹笑着说,“我们隔三差五佣兵去扰他祈汶关,叫他坐在朝廷也不安宁!”
“那祈汶关上的李荀能给咱们这个机会?”齐卡洛又问。
曹禹垂首深思片刻,道:“从我到边关打了这几场仗看,李荀未必真想与赫连重对战,而赫连重也总对李荀犹犹豫豫。因此,只要我们不打破祈汶关,李荀不会主动出战。”
“你的意思是想打假仗?”齐卡洛笑了。
“假仗也要打得真!声势要造的大,不然李荀也不好向凉王交代。至于赫连重,如果他不是真想打李荀,这也正合了他的意。”
齐卡洛一拍大腿:“有意思!”
曹禹笑了笑,闭目靠在榻上。他显得有些疲倦,原先丰润的脸庞因熬夜又瘦了,下巴上有未刮净的胡青。齐卡洛将被褥拉至他肩头,他慢慢地躺了下去。
“累了?”齐卡洛小声问。
“唔。”
帐外大雨滂沱,偶有夹杂着几道白光,很快又淹没在黑幕中。营地里一片幽静,大雨把汉子们的鼾声隐没了。远近稀落的星星火把是唯一的璀璨,在幽暗间微微颤动。巡夜的兵丁们的脚步,也逐渐模糊起来,齐卡洛搂着曹禹,眼前好像又看到了茫茫草原,还有那洁白的毡房……
下腹熟悉的燥热将齐卡洛拉回现实,他在榻上造作地翻来覆去,引得曹禹注意。
“怎么了?”曹禹问。
齐卡洛不害臊地将已半昂的那处顶在被褥上,道:“老子身体好!睡不着!”接着,他一使劲扑在曹禹身前,双眼紧盯着他:“阿禹,你行不行?要是行,咱俩今晚亲热一下?要是不行,咱俩就睡觉!”不等曹禹回话,齐卡洛猛地朝他亲了下去,耍赖道:“老子决定咱俩还是先亲热一下!”
曹禹挥起手刀轻轻地朝他后背劈了下,两人拥吻在一起。
“老子好想你!”齐卡洛吻着他迷人的锁骨,“早上看到你在高台上,老子觉得离你好远!”
“我并没有想入仕为官,结束这场战争,我就走!”曹禹拉开自己的衣领,让齐卡洛更接近自己,“我今夜来,你高不高兴?”
“老子以为在做梦!”齐卡洛疯狂地剥下他的衣服,“这场仗没有打完前,你就是老子的媳妇。老子恨不得每天都和你在一块儿!告诉老子,你有没有想老子?”
“有。”曹禹被齐卡洛狂野地啃咬激得燥热,一阵阵暖流在小腹处窜动,他扯松了裤带,褪下底裤。齐卡洛见状,更是三两下将自己剥了个精光。
简陋的军塌上两人疯狂地交合,好似要把半月来暂别的时光与战后即将离别的苦闷,都用这所剩无几的日子来弥补。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油布帐顶打得啪啪作响。曹禹闭着眼感受齐卡洛在他体内深深地冲撞。伴随着雷电,帐外依旧亮一阵暗一阵,隆隆雷声下,打更的刁斗也变得模模糊糊。帐外火把的火苗隐灭了,最后的一丝青烟也消失在夜色中……
凉夏之战果然如同曹禹那时所说,在怀朔纠葛了许久。直到三月底,夏军对怀朔祈汶关的大小战役不断,双方虽都有战损,倒也无伤士气,但粮草的消耗却很难再维持这样长期的战争。四月,夏军统帅赫连重决定出一场大战。
这天,晴空万里,雪山上未融的白晶如同一条银河流淌在碧绿的山谷密林,生灵野畜悠闲地窜奔于山丘草地间。忽然,它们直起耳朵,定定地目视北方高原,沉闷地轰雷,那是危险的讯息。野畜警觉地转动脑袋,嘶吼一声,迅速向高处逃散。西北高原上倏然扬起千万金戈铁马,如黑云压境,闷雷似的铁蹄,夹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直扑山谷密林间巍峨耸立的凉军边卡——祈汶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