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榛让人把他请进来,又让吴姨泡了两杯茶,他则走到窗边侍弄起花草来,好半晌也没搭理那老家伙。
大概是人等得不耐烦了,何友善终于轻咳一声试图让薛平榛留意他一下,薛平榛满足他卑微的心愿,终于回了头,拍了拍自己的头说:“何叔,你看我鼓捣起这些闲适玩意就把您给忘了,来,喝茶。”
何友善站了起来,薛平榛让他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抿了口杯中上好的普洱,只顾沉浸在茶香中,丝毫不在意何友善是什么表情。
何友善边敷衍喝着茶水边偷眼瞄薛平榛,但薛平榛只是闭着眼睛享受这片刻闲淡。
何友善清清嗓子终于开口道:“阿金他没犯什么错吧,冻了一个晚上又被抽了十鞭子,这孩子现在都高烧了。平榛,你这么做得未免也太狠心了点儿吧。”
薛平榛睁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许久未见的何友善,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何叔,有道是这普洱是越陈越香,您觉得这茶够年头不?”
何友善的脸上全是褶子,面色不大好,下眼皮浮肿,看着就不大精神。原本拄着的红木的龙头拐杖被放在一边,在阳光下闪闪的发出耀眼的光,就见他端起茶杯敷衍似的又品一口,微微皱起眉,然后放下杯子,说:“我不大喜欢这股子发酵的味道。”
薛平榛笑笑,不再接茬,转而说:“何叔,犯了错就要受罚这件事儿可是从小您教导我的。”
“那也不能就一直让他跪着啊?”
“咱们这儿也着实是没个规矩,大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从来不说二话。但我怎么说都是这里的老大,他给我惹了麻烦,我让人抽他十鞭子他不干,非要去那儿跪,那我也没办法,想跪着就跪着吧。”薛平榛叹气道:“反正他们也不想把我放在眼里。”
何友善怔了怔,张张嘴却没话说了。
“宁可跪着死也不趴着活,他们可真够有骨气的。而且何叔,您这大老远的过来,就为了给外甥求个情,也不像您风格啊。”薛平榛起了身,双手背到身后,踱了几步到阳光下,继续说:“何叔,咱也不说那没意思的话了,阿金年纪小不懂事儿,吃点亏反倒是好事儿。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就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了。是不是?”
薛平榛仰着头,手指攥着茶杯,轻蔑的反问何友善。他一直都没把这老狐狸放在眼里,但刚才他话音一落,何友善的眼里似是有什么情绪闪了一下,被薛平榛敏锐的捕捉到了。
“这……”何友善假装欲言又止。
薛平榛继续说:“何叔,别让那不懂事儿的孩子扰了这好兴致,咱说些别的吧。比如听说您这段时间得了个宝物,明朝的花瓶儿?可挺值钱,好像上千万了吧,什么时候拿来让我瞧瞧。你看我就会鼓弄点儿花草,我也想弄点高雅的东西熏陶一下自己。”
何友善听见这话,脸色沉了三分,一双沉溺于酒色的浑浊双眼紧紧的盯住了薛平榛,似乎想从薛平榛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发现了自己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何叔在外面做什么买卖这么有赚头,也给我介绍介绍吧。有道是这普洱越陈越香,人也越老越精明,年轻人总是比不上。”薛平榛目不转睛与何友善对视,走回小几旁,弯腰拿起茶杯,淡定的抿了一口茶水。
何友善有点稳不住情绪,拍着沙发扶手便腾的站了起来,他直直的盯着薛平榛,最后什么也没说,甩甩衣袖愤愤地走了。
薛平榛把玩着手上的骨瓷茶杯,弯了弯嘴角,把杯子放在小几上转身上了楼。
他本就无意隐瞒自己要除掉这个老家伙的想法,如今先给他点儿下马威,别让他把自己当软柿子捏,现在倒是可以看着他想什么损招儿来对付他了。
三年前他不做傀儡,三年后他也不会做。这人留不留到年后,只能看他造化了。
八
薛平榛决定去看看萧仲,昨天当着那些在外面跪了一晚上的属下们,他亲自抽了萧仲一顿,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薛平榛推开门,萧仲正趴在床上看电视,见他进来了,想起身,却被他按在了床上。
“上药了吗?”薛平榛问。
“嗯。”
“十鞭子也没多疼吧。”薛平榛起身环视了下四周,走到镜子前,整了整衣领。
“那也见血了。”萧仲嘟囔着。“老大,你下手太狠了。”
“你皮糙肉厚的,这我是让你长点记性,别抱怨了。”
“是。”萧仲低着头答。
薛平榛背着手看着蔫头耷脑的萧仲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踱步过去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其实,我是想要你这样……”他交待了自己的计划,然后叮嘱道:“你戏演得好点儿,成败与否就看你了。”说罢,薛平榛故意使劲儿拍了拍萧仲受伤的地方,听见萧仲倒吸了一口凉气后,他才满意的走了。
薛平榛在外面溜达了两圈,天气好,没什么风,太阳也很大,自己的心情也敞亮了许多,他期待着一场好戏,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让何友善土崩瓦解,只需想着,心里就痛快。
经过昨天那一场事儿,今天门口值班的就换了些新面孔,见薛平榛出来还特受宠若惊的行礼,薛平榛心里涌起一点点成就感,觉得一切更好了。
他抬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盯着这座有些年头、外墙已斑驳的大房子,随手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在想如果养父没有去世,他的人生可能会变得更自由自在。但他现在无法享受幻想中的自在人生,就只能在其位谋其政,小时候想要过的日子,也只能深埋在心里,时不时的拿出来向往一番,然后再仔细的藏起来就可以了。
薛平榛背着手走到宅子后面,看见穿着一身新衣服的梁晋正在隔着铁栏杆逗院子外面的野猫。
这孩子的脸上荡漾着天真的笑容,只听他惟妙惟肖的学着小猫的叫声,小猫则警惕的看着他,他小心翼翼的试着伸出手想摸摸猫,谁知那猫敏感的往后退了两步。梁晋摇摇头,轻轻拍拍手,小猫又向前走了两步,放下戒心试图伸出前爪去抓他的手,这时候梁晋脸上的笑容荡漾得更大了。
这场景让薛平榛起了一点恶趣味,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梁晋赶紧回头站直了身体,小猫因为听见陌生的声音和梁晋的大幅度动作一下子就被吓跑了。梁晋遗憾的往那方向看了两眼,脸上微微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终于回了神,怯生生的喊了薛平榛一声哥哥,薛平榛听见了,点点头。
“早,早上好。”梁晋补充着又问了好。
挺有礼貌的,孺子可教。薛平榛想。
薛平榛嗯了一声算作应了,然后就走了,留下来的梁晋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梁晋就暂时这么住了下来,并没有对早出晚归的薛平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而且据吴姨说,小梁晋真像他说的那样,的确挺能干的,洗衣做饭样样都会,小小年纪也够不容易的了,说完还抹了一把同情的眼泪。
薛平榛没说什么,但是对这孩子的印象又好了一点,留下也没什么。这或许是养父在去世三年之后,冥冥之中送给自己的小玩意儿吧。
他喜欢懂事听话的人,违背他的人,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萧仲和何友善走得很近这件事开始往薛平榛的耳朵里传,帮中有一、两个多事的人隔三差五的便到他这里念叨一番,薛平榛说知道了,让他们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就得,别有事儿没有就管别人,根本没提怎么处理的话茬,一副放任的架势。
薛平榛的放任让暗中某些东西开始发酵,三年前没来的狂风骤雨,他相信这次会一股脑儿的向他袭来。不过他有万全的准备,他已经不是三年前做事懵懂的那个薛平榛了。以前的他会着急会上火,时时刻刻的关注事态,但现在的他却眼睁睁的看着这场好戏上演,让众人知道,谁才是这帮中的老大。
九
很快就到了除夕,按照老规矩,大年三十这天下面的头头是要来老宅给薛平榛拜年的,以前都是大家聚在一起来,热热闹闹的吃顿团圆饭,一起守岁到初一再给关老爷上香才离开。
今年不同于以往,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人都还没来齐,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分散坐在沙发上,与其说是在聊天,还不如是说在低声的讨论最近帮里变得如何不太平,整个帮中就像盘散沙,颇有点人心惶惶的意思。更有些人还担心的说,程老爷子半生心血创造出的辉煌,终于要毁在薛平榛这个外姓人手里了。
薛平榛一直在书房没露面,楼下那些人交头接耳的样子都通过监控落在他的视线中,也能从微弱的声音中听出他们在讨论些什么。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深邃的笑,对于手下这些大大小小的头头,他是早就看透的。
有那么几个没什么头脑,却很忠诚,听见反对他的话争辩得面红耳赤;有的就很狡猾,只是淡淡的听着,然后露出冷漠的笑;有的有勇有谋,倒是挺孤傲的,现在就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他可以趁机从中渔利。
薛平榛喝着茶水想:整天与这些人周旋也是有意思的事儿,就比如说何友善,越来越发现他是老奸巨猾的狐狸一只,仗着辈分高倚老卖老。其实他本身该是值得人尊敬的,可是净做些让人不尊敬的下三滥的事儿。
直到吴姨来上面三番两次的请,薛平榛才终于下了楼。
他今天刻意在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身上穿着暗红色的粗格衬衫搭配米色的长裤,脚下穿了一双棕色休闲皮鞋,这身打扮还显得有几分书卷气,从表面上看不出最近帮里的不太平对他有什么影响。可即使这样,在他下来之后,原本有些喧闹的客厅也立刻变得安静下来。
有人给他让了首位,薛平榛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插在裤兜中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挥挥手说:“今年那些旧礼就免了,大家吃过饭就散了吧,毕竟总有跟我说帮里不太平,你们在这儿显得多犯难。”
“老大。”有人站了起来,不满的喊了他一声。他们在楼下等了这么久,薛平榛只一句话就把人给打发了,真是有问题。
“怎么?”薛平榛拧着眉头问。
“你就不问问人怎么来得这么少?不说说今年为什么坏了规矩?何友善、秦奉添和萧仲都去哪里了?还有,我们手下的人有不少都被老何弄走了,他是什么意思?我可听说老何勾结了秦奉添和萧仲准备反你呢?你就不纳闷?就没这疑惑?”那人连珠炮似的丢给薛平榛好多问题,目光如炬的盯着他。
周围开始有人迎合,也有人在交头接耳,声音嗡嗡的惹人头疼。
薛平榛冷峻的目光透过眼镜和每个在场者相遇,他并不是故意回避这些问题,只是暂时不能说,免得坏了他的计划。
“好吧,既然你们想知道……”薛平榛低头看看腕表,按计划,这个时间萧仲他们也该过来了。
下面讨论的声音更大了,掩住了薛平榛的话音,似乎薛平榛不给一个答案,他们就不会走。
正这时候大门被气势汹汹的推开,只见何友善带着萧仲和过去是程志冲的左膀右臂之一的秦奉添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堆手下,其中还有那日责罚的几人。
三人站定,何友善满面笑容,春风得意,脸上的褶子都聚到了一起,他腆着肚子,双手搭在身前的龙头拐杖上,特从容的说:“真不好意思,给老大拜年都来晚了。”
十
任何人都能从何友善这话中听不出尊敬,但因为他年纪大,又是帮中老人,也没什么人上前争辩,倒是过了一会儿,平时挺热血的李舸冲了上去,指着何友善便骂:“你算老几?怎么跟老大说话呢?就仗着自己年纪大?”
何友善并没有发难,只是扒拉开李舸指着他脸的手说:“你说话放尊重点儿,别没大没小的,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满街跑呢,臭小子。”
李舸举着手,看看何友善又看看薛平榛,见薛平榛也没个反应,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于是悻悻的收了手,站到一边。
“何叔,您来了?快点儿坐,您这架势我可惹不起。”薛平榛嘴上这么说,可没做出任何动作。
何友善和秦奉添笑着坐下,萧仲则在一旁站着。
这时李舸又受不了了,他又冲上前扯住萧仲的脖领子说:“萧仲,你个王八羔子,老大那么待你,你竟然背叛他!”
萧仲把脸别到一边,并不吱声。
“李子,别那么无理。”说话间,薛平榛已在何友善对面坐下,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说:“何叔,您来就来呗,带这么多人干嘛?”
“我既然来了,就也不瞒着,现在帮里有些人已经对你的不作为不满了,我是来看看你有什么想法的。”何友善自信满满,并不隐藏自己此行的目的。
旁人倒抽一口凉气,真没想到何友善这么有勇气。当初最支持薛平榛的是他,怎么三年后想让薛平榛下来的也是他?
薛平榛一摊手道:“怎么?何叔,你想要这位置?拿去啊。”他见周围几个手下跃跃欲试的想要劝他,便摆手阻止了他们,站起身来继续说:“您的想法我早该知道,当初以为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想让我做个傀儡,你好在后面操纵。谁知道我让你大失所望,所以三年后又来,还收买了我这么多手下,你从帮里拿的钱可真是用到了地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就这位置有什么好的?出了事儿,得冲出去第一个死!赚了钱,还得满足手下每个人的需求,更得够帮中的蛀虫贪掉。几十万的货,出去一趟,能到我手的钱有多少?要是碰见条子和海关查得严的时候,我是几宿几宿的睡不着。自由?谁不想要,这位置给你我倒是落得清闲。”
薛平榛倒是大方,但他的一番话语让何友善拧紧了眉头,狠劲磕了一下拐杖,“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帮主这位置,你想要就拿去,我今儿可以成全你。”薛平榛走到何友善前面,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吐出没感情的话,眼神丝毫不退缩。
对于薛平榛的反应,何友善是出乎意料的,急匆匆的露出了狐狸尾巴,哈哈笑了起来。原本他以为这是一场恶仗,毕竟从萧仲口中探出的事实是薛平榛对这位置是眷恋得很的。“既然这样的话,就别怪何叔我不客气了。”
说话间,薛平榛便感觉腰间被什么抵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把枪。何友善站起身来,嘴角露出一抹奸笑。但这抹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见他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脸孔,在回过头确认之后,紧张地大喊:“萧仲!你干什么?”
是萧仲用枪正指着何友善的头,何友善的外甥阿金站出来控制住了秦奉添。
何友善满眼全是疑惑和惊恐,磕磕巴巴的说:“萧仲……你你你,你要干什么?”萧仲的枪指得更用力了,他的声音都不流畅了。
“还有你们?为什么不动……阿金!你放开你秦叔,快点儿救老子啊!”何友善对自己带来的那群人喊道,却无一人帮他,他指在薛平榛腰间的枪却也放松了,薛平榛借机掰了他的腕子,枪咔哒一声便滚落在了地上。
薛平榛捡起那把枪,用手指简单的蹭了蹭枪口,直直地抵住了何友善的脑袋,对阿金吩咐道:“阿金,把他们给我绑起来,要是反抗……枪走火的话不怪你。”说话间,薛平榛的枪更用力了。
“薛平榛,你不要做得太绝!”何友善挣扎着喊,但以无济于事,周围的人全都在看热闹,没一人愿意淌这浑水。
经此一役,他明白自己大势已去,只能乖乖就擒。
薛平榛把枪丢给李舸,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说:“何叔,我真是高估你智商了,只敲你一下,你就迫不及待了?我本想把你留到过年的,是你自己太着急。你真当你收买的这些手下肯为你卖命啊?他们生是我薛平榛的人,死是我薛平榛的鬼,我打他们骂他们,他们乐意受着。那是一场戏,或者说是将计就计,你还真以为他们对我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