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毕顿时安静了。黑心大夫的形象此刻突然高大了许多。
回到茶馆,已经打烊了,伙计们都回家了,只剩下范逍一人在柜台孜孜不倦地算账。
“算盘子,咱去吃饭,回来再算。”
“肖老板是不是要先交代一下今天的事?”
第 3 章
“范叔叔……”肖毕狗腿地扒在柜台前,“我快饿死了,咱先去吃饭吧。”
范逍见眼前这二十二岁的大男人眨巴眨巴眼睛,跟小狗一样地看着自己,不禁心一软,叹口气,合上账本,道:“走吧。”
如往常一样进了得胜楼,点了些家常小菜。
“范叔叔,你怎么不吃呢?”
肖毕镇定地夹了颗青菜到范逍碗里,埋头苦吃。
范逍还是不动如山,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肖毕若有所思。
在范逍的“热烈”注视下,肖毕终于认罪,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末了,肖毕安慰道:“其实也不是很严重,想他本来就病怏怏的,晕一晕,发个烧也很正常。”
范逍气道:“你!你竟一点悔意也没有!今日没出人命倒罢了,出了人命拿你的命去抵都不够!算了,与其等他们来问罪,等下回店里取钱,我们去药店一趟,明日一早跟我去叶府赔罪!”
“范叔叔,您高大威猛地往那一站就行了,哪里还需要我……”
范逍瞪他一眼:“你不去也得去!”
“那老爹啥来头,还得我们亲自去?”
继续瞪他:“当朝正二品大员,因心疾辞官归乡。”
第二日,叶小公子终于醒来。
叶父满脸憔悴,顶着两个黑眼圈,显然是彻夜未眠。叶父一问病因,叶小公子说因为有点热,就开着窗吹风,结果病倒了。
叶父脸一沉,阴沉道:“大夫说你分明是饮酒过度,胃气逆行,你昨天又是呕吐又是咯血的,你想吓死爹吗!容儿,你怎么会喝酒?是不是那个畜生逼你喝的?你还帮他说谎?”
“我这个样子,除了借酒消愁,还能做什么?反正迟早要死的,喝死也一样。”
“你!”叶父气得举起拳头,又缓缓放下,把怨恨全都转移到肖毕身上,“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
见叶父走远,叶容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叶父怒气冲冲地来到大堂,往那太师椅一坐,接过婢女倒的庐山云雾,揭开茶盖,仰头就喝。
“噗!”滚烫的茶水刺激得叶父喷出一口茶,对着婢女怒斥道,“怎么这么烫?”
婢女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叶父一指婢女:“伺候人都不会,留你何用,去账房领了钱马上滚!”
婢女连头也不敢抬,千恩万谢后慌忙爬起来抖如风中落叶般离去。
叶父刚觉得心里舒坦了点,一个家丁慌忙来报,说茶馆老板肖毕来到。
“这畜生还敢来?!”叶父刚下去的火立刻“蹭蹭蹭”地冒上来,一拍桌子,猛站起来,“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他算账!”
肖毕和范逍二人站着叶府门口等候,他们身后还放着两个大箱子。见叶父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赶来,肖毕悄悄地后退了一步,顺便把范逍往前一推。
范逍只好恭谨地一揖到底,再起身,朗声道:“叶老爷,清晨来访,多有打扰,范逍代小侄给叶老爷赔给不是。”
叶父对着他们身后的大箱子眯了眯眼,一摞胡须,沉稳道:“虽然我有心招待二位,只是小儿人事不知,又发高热,能不能醒来尚未可知,心忧如焚,实在力不从心……肖老板,我儿生来体弱多病,尤其脾胃虚弱,连吃粗粮都会伤及脾胃。我儿平日极为自律,滴酒不沾,为何到了你一个茶馆,反而醉得一塌糊涂,几乎一命呜呼,幸而我及时发现,才保住小儿性命。老板你该给我个合理的交代罢?”
肖毕把手放在嘴边咳了咳,清清嗓子,沉痛道:“我见叶公子郁结于胸,愁肠百结,一时不忍,便叫了药酒,本想让他小酌几口暖暖身子,岂料叶公子喝上了瘾,趁我起身去招呼客人的空挡,硬是喝了许多……”
“我听容儿说,明明是你硬逼着他喝!”
肖毕一指他,瞪大眼道:“哦~你不是说他没醒吗?你这……”还没说完,被范逍蒙住嘴。
叶父冷眼瞪回去:“容儿昨日喝药时还清醒,奈何酗酒伤身,喝了药又吐又咳,呕血不止,连粥都吃不下……你知道我多心疼吗?我容儿只是身子弱,几时受过这样的罪!”
肖毕摇头道:“叶容本可不必遭此罪,若非伯……”
范逍扯住肖毕的手腕,猛得往后一拉,把他挡在身后,抱拳又折腰一揖,起身道:“小侄年少不更事,口无遮拦,还请叶老爷莫要理会他胡说八道。其实小侄嘴硬心软,本性良善,昨日叶老爷走后,他非常担心叶公子,便去药店采买了许多珍惜补品,今日带我一起来,慰问叶公子。便是我身后这两箱了。”
范逍闪身,露出身后两个大箱子。叶父看了半晌,手一挥,让人抬进来。待东西都收入府内,叶父又道:“我妻子去世早,膝下只有二子一女,一女已远嫁,大儿远在京城。只有容儿伴我这个老头,慰藉我孤独之情。昨日,容儿难得心情大好,我便让他出来走动走动,岂料发生这种悲剧。本来,我已决定再过几天,让他去跟着他舅父闽浙总督磨砺磨砺,现在这一病,伤了根本,却不知能不能再好?要何年才能好?我儿一生,难道就要在床榻上度过……肖毕,我儿究竟和你有什么仇,竟要遭此大罪?”说道后来,已是双目赤红,嘴唇发抖。
范逍赶紧赔罪,道:“小侄已经知错。今日所带只是区区薄礼。我们还准备了其他厚礼,择日便送来,望贵府公子能早日康复。”一拉肖毕,肖毕嘴一瞥,抱拳道:“是肖毕的不是,还请叶老爷,叶公子多多包涵。厚礼择日便奉上,望叶老爷不嫌弃。”
叶父沉吟半晌,摆摆手:“罢了罢了,我还要探望容儿,便不多留二位了,二位走好。”
说完,冷冷瞪了肖毕一眼,转身抬脚便走。
不一会儿,连叶府大门也关上了。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关门大吉么?”肖毕回头看了眼,嘀咕了一句。
“你还说!”范逍狠狠拍了下肖毕的背,“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你要是态度好一点,至于要再送礼吗?”
“别送不就好了,干嘛非要送。”肖毕不以为然。
“他都搬出闽浙总督的名号了,咱能不低头吗?再加上个做官的大儿子,你茶馆还想开下去吗?他们官商相护,财大势广,这锋芒碰不得……你啊,唉,你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呢?你能不能让我省心一点呢?”
“放心!放心!我再也不会犯了。”
“你就会这样说,你什么时候做到过?”
肖毕无视了范逍飞来的白眼,一指路边卖糖葫芦的:“唉,范叔叔,你最爱吃的糖葫芦~我去给你买两串。”
范逍抓紧他的手腕,阻止了他:“吃什么吃,再吃你牙齿要烂了。”
……
叶容这发烧,一烧就烧了十天,在床上又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床活动自如。
一个月前听说肖毕来看他,被他爹骂走了,东西倒是收下了。之后又陆续送了许多东西过来。
叶容心下不安,唤来小厮要去茶馆一趟。
小厮名为小紫,小紫道:“老爷交代,公子不能去那个茶馆。”
“为何不能去!”
“老爷说不能让那些狐朋狗友带坏公子,还请公子打消主意。”
“我交个朋友还要爹允许吗?!我去找我爹。”
叶容拂袖而出,小紫赶紧追上去:“公子别惹老爷生气了,不然可能连家门都不让出了。”
第 4 章
叶容停住,转个方向,往书房而去。
以为公子要写诗,小紫赶紧为叶容研墨。
叶容沾了墨汁,提笔略一思索,洋洋洒洒地写完一封信。
“公子要是想给肖老板写信,还是算了吧。肖老板现在对公子可是敬若鬼神呢。听到公子名字都会吓得抖一抖呢。”
叶容眼神一黯,重写一封,在落款处签上两个字:笑嫣。
叶容把纸折叠好,塞入信封,交给小紫:“把这个交给茶馆老板。”
茶馆的生意一如既往地火爆。
一个月前的被叶父驱赶怒骂以及大出血破费的仇恨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乱勾搭人的坏毛病倒是收敛了一些。肖毕煞有介事地端坐在柜台前,写着发展计划书。
“别装模作样,起来帮忙。”
在结账队伍满五人后,范逍终于忍不住把肖毕拎起来:“君山银针还有西湖龙井。”
肖毕从柜台下取过两个茶壶,摆在两个托盘里,取过茶叶,再提起一个大铁壶,往茶壶里冲泡。
“请问哪个是肖老板?”
肖毕转过身,抬眼看见一个瘦小的少年正看着自己。
“我是,什么事?”
“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信。”
“哦,谢谢。”肖毕接过信,丢在计划书上。
“公子交代,让我带回信。请老板一定要回信,我在这里等。”
“你家公子是谁?”
“嗯……老板看了信便知。”
肖毕心说一个大男人写什么信,还要我回信,该不会是情书吧?拆开信,发现只有几行字。
“笑嫣?你家公子是女的吗?”
“公子当然是男的!”小紫不满地回答。
于是,肖毕把鬼画符的计划书,翻了个面,提笔写道:“百闻不如一见,请来茶馆一聚。”
折叠一下,塞进原来的信封里:“我怀疑你家公子有女性化倾向,让你家公子抽空来这里一趟,我要教育教育他。”
“你才有女性化倾向!”小紫夺过回信,狠命地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毕心道:老子没说他有同性恋倾向就很好了!
第二天黄昏,信又来了。
正打算拉着范逍下馆子的肖毕只好拆开信,扫了一下:“因为一些原因,暂时不便过来,请见谅。在下对老板的事很好奇,特别是这件茶馆,能否告知一二?盼回。笑嫣。”
肖毕把毛笔塞到范逍手中:“客人说要了解一下茶馆的历史,麻烦范叔叔详细地介绍一下……最好能看得人口干舌燥,食欲旺盛。”
第三天早上,信来了。
在一通废话之后,只见里面写道:“肖老板的书法真是一日千里,在下想请教有何法门。笑嫣。”每次看到笑嫣的名字,肖毕都像被雷劈中,先抖一抖。看到笔友夸赞自己书法,肖毕不禁瞥了范逍一眼,心道:他也就字比我好看。
回信道:“昨日扭了手,所以让人代笔。公子你仰慕我,我很高兴。但是,两个大男人这样写来写去,在我家乡,这种行为会被怀疑成基佬。什么叫基佬呢?基佬就是……”
第四天早上,信来了。
“在下只是仰慕公子,并无它意。听说茶馆的糕点都是老板自己生产,在下有些改进的意见,也许可供参考……”
趁范逍转身的工夫,肖毕从账簿里撕下一张白纸,写道:“原来公子这么有学问,那以后可要多多赐教才好。我有很多问题要问公子,这灯芯糕……”
于是,他们成了笔友。
叶容每到夜晚时分,就会端坐桌前,提笔,凝思半天,再挥笔而就。而肖毕的分量,随着通信的增加,也在他心里增加。
笑嫣其实是他一个好友的字,之后他已知会那位好友,好友却皱眉沉吟半晌,凭只言片语就判断此人轻浮无赖,不可真心相与。叶容听了有些不高兴:难道商人就一定轻浮无赖,不能与士子交往吗。笑嫣却话锋一转,让他约肖毕出来。虽不解其意,但知晓这位好友聪慧狡黠,自有他的用意,况且他也想见肖毕一见,便应允了。
提笔写道:“本月初十,酉时,荷叶亭见。”
叶容把信交给小紫,嘱咐道:“送完信之后,去陶颜家一趟,请他过来。”
于是,第二天早上,肖毕刚收到了信,小紫转身就走,肖毕一叫他:“喂,我还没回信。”
“今日无需回信。”
肖毕有点好奇,这个娘娘腔公子又玩什么花样。拆开信一看,捏信的手一抖,差点拿不住。
这这这……这是暧昧玩腻了,打算鱼死网破了?荷叶亭见?开什么玩笑,见你这娘娘腔,万一发现是熟客,岂不是很尴尬?果然不能抱着利用利用,挑逗挑逗的心理跟人家做笔友,这下可好,情根深种了,作孽啊!
眼不见不烦,就当不知道。
肖毕把纸揉成一团,塞回信封,扔到柜台上。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初六。
外面停了一辆板车,板车上放满点心等货物。
肖毕赶紧跑出去提货。
“难为你每天这么早送过来,真是辛苦小哥了。”
“不辛苦,不辛苦。”
“看你热的,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吧。”
“不了,我还要赶紧给下一家送去呢。”
车夫又拉着板车匆匆而去。
肖毕抱着木盒去后门,放置在一个小房里。
回到前厅,发现有人来了,抬手挥了挥:“算盘子……咦,客人,真早呀。楼上楼下?”
来人一身华贵的玄色系宽袍广袖,繁复无比,鸾佩叮咚,英挺的面上带着笑容,如沐春风。
“我坐楼下即可。”
贵人随便一坐,大气浑然,他眉一挑,说道:“我还没吃饭,给我随便准备些早点。”
有钱就是皇帝。肖毕三缄其口地封住贱嘴,迅速去后门,不一会就出来,手上端着两碟糕点,摆上桌:“这桂花糕,还热乎着呢。咱这桂花糕还是独门秘制,色香味一流,别家可吃不到。”
又指着另一碟饼子:“不是马上过中秋了嘛,咱这蛋黄月饼,可有营养了,正适合做早餐。对了,贵人可要喝马奶?保证现榨。”
贵人笑道:“老板真是热情,我怎样都可,老板请随意。”
第 5 章
于是,去后院挤了马奶端上桌,喋喋不休了一会儿,后院传来水壶的鸣叫,赶紧去后院把烧开的水壶提起来,跑回去,为客人冲调了一杯浓浓的大麦香茶。
贵人轻抿一口,赞叹道:“好浓郁的麦香,入口刹那,令人仿佛置身于丰收的农地。”
又吃了一口桂花糕:“这桂花糕软香酥甜糯,让人爱不释手。”
肖毕嘿嘿笑道:“贵人你要是喜欢,什么时候都能来,小馆可要多多仰赖贵客了。下次贵人可试试楼上雅间,临窗一坐,风景独好,心旷神怡,再一尝这桂花糕,便真犹如闲庭信步般幽玄。”
“原来肖老板还懂佛法。”
“我可不懂,只是茶馆总有如您这般志趣高雅之人,久而久之也能沾染一点优雅罢了。”感觉这贵人牛逼哄哄的,肯定深居大院,人傻钱多,不扒他一层皮怎么能放他走?自认为眼光毒辣的肖毕立刻化身为马屁精,奴颜婢骨,猥琐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