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梓栎不动，却不代表凌梓飏也不动。更何况，刚从宫外回来不久，戾气最胜，更不懂压制，这会儿激起了怒气，全不是听小孩儿说句知错就能消气的。

抡圆了的巴掌清脆地落在白皙的肌肤上，不消几下就是大片大片的红肿。凌梓栎一直在哭，并且一刻不停地挣扎，不是因为疼到受不了，而是因为太害怕，害怕这些天来得到的温暖，就像个美丽却幻灭的泡沫，就这样随着羞耻的巴掌着肉声，消散成一片可怕的虚空。

殊不知，这样的挣扎于此刻，不过是火上浇油。凌梓飏早不记得刚刚的初衷，本来不过是气小孩儿不顾惜身子的小教训，在愈演愈烈的怒火催化下，转成了一步步狠辣起来的惩罚。

浓重而均匀的红铺展在臀上，和腿上的白皙形成了太强烈的对比，身后无休无止的疼和心底无边无际的冷交杂在一起，让原本的信任崩开了一道裂痕。小孩儿将脸埋在臂弯里，用哭哑了的嗓子低低地说，“栎儿讨厌七哥。”

第32章：弱点→逆鳞

贱籍两个字戳进慕宸洛心里，让他切实痛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他在身后按死了凌梓栎，向王韶颜低头，“小殿下只是一时玩笑，娘娘见谅，是影洛素来放肆惯了。”

王韶颜终于颤着唇开口，虚弱却带着怒气，“公子既然知道是自己放肆……”她咬着唇，似乎在犹豫，好一会儿才定定地指着慕宸洛命令道，“来人。”

接下去的话噎在喉咙里，那恼人的小侍女极应景地厉声接上去，“没听见娘娘吩咐么，替娘娘教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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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吼得理直气壮，王韶颜身后立刻有两个侍从气势汹汹地逼上来，竟是早备下了荆条，根本不等慕宸洛再解释什么，便兜头盖脸地劈下来。慕宸洛眼中的不屑一晃而过，脚下轻挪就躲开了明显来意不善的杖风，一边凌梓栎已经叫出声来，慕宸洛一把拽住几乎想冲上去动手的小孩儿，冷眼打量王韶颜蹙眉的样子。

刚刚那两下根本是直奔着他面门落，若真让抽实了，还不知要怎样呢。

王韶颜倒是开口拦了，“下手太没分寸了，若是坏了公子脸面，岂不是让殿下怪罪。”

凌梓栎终于忍不住甩开了慕宸洛的手，几乎是冲着王韶颜吼，“放肆！”就这一步跨出去，就不再是小孩子软糯的样子，属于皇室的那种高贵凛然一下子就显出来，让对面那一干人都愣了一瞬。

慕宸洛很是复杂地看着挡在他身前的小孩儿，刚刚还委委屈屈地拽着他衣角，却一晃眼就变得不一样。他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觉着好笑，这点子气势和那个故作冰冷的声音，倒是的确有几分凌梓飏的样子，只是，与原版实在相去甚远，终究不过是撑着个色厉内荏的架子而已。

王韶颜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没了血色，她本来不过想小小示威，并不想真正闹大，此刻横生了这么多争端，怕再懦弱下去，就当真连身后这些下人也镇不住了，她握死了身边丫鬟的手，高高扬起了头，“我在教训下人，八弟这是要插手太子殿下家务事么？”

凌梓栎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没错，南苑里，眼前这女子本该是女主人。

于理，她是太子侧妃，他要向她见礼，于情，她是哥哥明媒正娶的侧妃，他该唤她一声嫂子。可是，凌梓栎狠狠咬着唇，明明哥哥正眼都没瞧过她，为什么这女人敢在哥哥的主屋里作威作福。

王韶颜看凌梓栎又露出了点小孩子的无措，心中知道，这个本也该对她行礼的八弟，是自己夫君捧在手心宠着的弟弟，并不是她真的惹得起的，于是果决地又转向了慕宸洛，狠狠挥手，“八弟还是让让吧。”

刚刚挥着荆条两人其中一个立刻会意地去扯凌梓栎，小孩儿除了在哥哥面前，又哪里肯吃亏，回手就是一掌拍出去。那侍卫也是会功夫的，虽不敢对凌梓栎出手，却不经意注意到他掌心肿痕，略微错愕了下。

凌梓栎为一掌不中很是憋气，他虽还带着些许小孩子的稚气，却也不妨碍那些自小养出来的心高气傲，侧头就看到那两人一左一右对慕宸洛出手，更是惹起了性子。他才转身，却被王韶颜拉住了手。

长长的指甲戳中凌梓栎掌心的伤，直痛得他打了个颤，凌梓栎惊诧地抬头看王韶颜那张看起来清丽柔弱的面庞，这样的力道，这样准确的出手，这个女子根本也是个有功夫的。

王韶颜说，“八弟还是不要闹了的好。”

专属于女子的温柔声线浅淡落在耳中，却突兀地仿佛带着些阴冷。

慕宸洛看到凌梓栎被拽住的时候就皱紧了眉，再不是藏拙的时候，他果断地提膝踹开身边两个碍事的，甩手一枚暗镖就直冲着王韶颜颈间要害而去。

即便知道慕宸洛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宠，王韶颜也想不到他出手这么狠辣到不留余地，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中连杀气都溢出来，像是最锋利的剑悬在头顶，让她慌乱间只知道把凌梓栎推出去。

凌梓栎昨日是被练得太狠了，今天能爬起来都是莫大的毅力，又哪经得起王韶颜这么慌乱又不留力道的一推，眼看着那枚暗镖离自己眼前近了，却根本控制不住身子。

慕宸洛自然是不可能让他亲手扔的镖伤了他本要护着的人，银针透过镖身，撞得暗镖转了个微妙的弧度，擦着王韶颜耳侧飞过去，带着一缕青丝牢牢钉进门边半寸。

与此同时，凌梓栎已经跌进了坚实臂弯里，两只手臂，一个是慕宸洛，另一个，自然是凌梓飏。

两双酝了怒气的视线在凌梓栎头顶上无声撞了一下，凌梓飏瞥了眼凌梓栎掌心肿痕上宛然的半月形指痕，将小孩儿小心推进慕宸洛怀里。

他起身走到那两个被慕宸洛提膝磕碎了颌骨的人身边，泄愤似的踏折了握着荆条的臂，而一边的慕宸洛看着横七竖八倒了遍地的人体，轻轻地笑出声来。

果然，最可怕的并不是一个人冰冷寡情，而是，一个冰冷寡情的人，会护短，有弱点。

不，慕宸洛低头安抚地揉怀里小孩儿掌心，这个带着点小胆怯地懊恼着的小孩儿，并不能被当做凌梓飏的弱点，相反的，是逆鳞。

王韶颜独自一个立在躺了一地的侍卫间，连发上碧玉簪都像是应了主人的心情一般，摇摇欲坠。淡色的唇被咬破，染上了一点点殷红，她撑着最后一点骄傲直直望着凌梓飏，“妾身不求殿下恩宠，只请殿下给妾身该有的地位，在殿下未立正妃之前，所有伺候殿下的侍人都不该越过妾身去。我身边近侍半数是圣上派的，但求殿下为自己着想。”

凌梓飏径自走回慕宸洛身边，连头也没有抬，仿佛多一字也欠奉地对她道，“滚。”

平淡得毫无起伏的一个字，没有半分激动，也没有磅礴的怒气，却冰冷得像是连空气都冻结。

那个拖曳着华丽宫装的背影踉跄着出门，凌梓栎已经红着脸从慕宸洛怀里起来，还没站稳就被凌梓飏扯着手，在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刚刚还义愤填膺地摆出高傲姿态的小孩儿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凌梓飏没理，拽着他就向桌边走。凌梓栎是真吓了一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以为哥哥还要打，侧头用小哀求的眼神望慕宸洛。

慕宸洛本来还为了王韶颜口中侍人两字自嘲，转眼就看到凌梓栎可怜兮兮的目光，强忍着才没再笑出声来，凌梓栎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在控诉——我都救你了你都不帮我。

这小孩儿真是可爱得让人不舍得苛责，慕宸洛无奈地摇头，他知道凌梓飏已经给气到不行，眼前的宁静绝对是爆发的酝酿期，他甚至猜到，王韶颜恐怕所言非虚。

但是那又怎样呢，至少凌梓飏所有的气愤都是冲着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至于凌梓栎么，慕宸洛微微挑着眉笑，大冰山分明是心疼了才对。

凌梓飏将凌梓栎半拖半拽地扯到桌边，细细地给他掌心那几道淤肿涂药，小孩儿这才大大透出口气来，嚣张地赖进哥哥怀里，糯糯地哼着‘疼’。

凌梓飏依旧没理他，凌梓栎便不再撒娇，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自己手心一道道的肿，一时间屋内安静得让人心慌。

慕宸洛倒不再像从前一样觉着这安静十分有压迫性，他换了个角度，用近乎欣赏的眼光看凌梓飏温柔起来的样子。平时越是冰冷的人，温柔的时候就越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慕宸洛默默在心里评判，但是，凌梓飏对小孩儿的温柔似乎又和对自己的不同……

……哪里不同呢。

慕宸洛还没能找到答案，就对上了凌梓飏探究的眸子。凌梓栎乖巧地从哥哥怀里溜出来，于是慕宸洛身不由己地成了那个温暖怀抱的第二个光顾者。

宽厚的手掌在身后危险地游移，凌梓飏强压这怒火的冷声就近在耳边，“上药了么？”

慕宸洛被这样直白的问话弄得红了脸，却又对身后明显濒临爆发的火山不得不忌惮，只好斟酌着慢慢答，“没来得及，侧妃娘娘就……。”

身上铁箍般扣着他的臂又紧了一分，慕宸洛止住话头，不自在地挣了下，肩上被狠狠握得更紧，直让他痛得蹙眉，不明所以地侧头，却看到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阴厉都烧起来。慕宸洛愣住，这个眼神实在太危险，他顾不得凌梓栎还在一边垂头立着，放软了声音唤，“梓飏，你……”

话没说完，凌梓飏已经霍然起身，慕宸洛从他腿上滑下来，险些没磕到桌沿。腰上环着的手臂稳定又可以依靠，但是逼问的声音却危险得像要将他生吞活剥，“那女人看到什么了？”

慕宸洛又愣了一下，一时跟不上思路，只能如实答，“侧妃娘娘看到了你留的字条。”

“乱叫什么侧妃娘娘，除了字条，那女人还看到什么了？一次说完！”

慕宸洛几乎忍不住腹诽，什么侧妃娘娘，那是你的侧妃，居然连这称呼都能成了错处，按捺住心头莫名涌起来的一点酸涩，却还是在清亮稳定的声音里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别扭，“没有了，还能看见什么？”

身后的人似乎呼了口气，慕宸洛被狠狠搂了一下又放开。

“没被那女人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好，要是她敢看了你……”，凌梓飏冰冷又带着点扭曲醋意的声音，后半句隐在咬牙切齿地怒气里头。

慕宸洛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该死的，他身后这个几乎爆发的火山，不过就是以为，他被那不知好歹的女人看了……看了身子？！

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思考方式。慕宸洛几乎气结，却又为这种堪称诡异的关心方式裹住了飞快跳着的心，他抬眼无奈地看到背转身的凌梓栎，然后觉得日子变得万分生动起来。

天知道，那个即将在他手底下度过魔鬼训练的小孩儿心里，现在是如何想他的。慕宸洛无奈地感觉，他已经连跟凌梓飏抢嘴一句的心情都没有了。

第33章：亲人

不管慕宸洛心里是怎样的别扭，平和的时光还是很迅速地溜走了。凌梓飏在淡淡地对自己的侧妃下了没有期限的禁足令之后，板着脸出宫去了，临走前，没忘了将凌梓栎拎到武场，丢给了慕宸洛。

于是，正午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多了一个挥汗如雨的小小身影。凌梓栎并不敢对这样的决定表达半点异议，凌剑顶着一张和凌梓飏如出一辙的冰山脸站在武场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淡定态度，转达了凌梓飏的原话——留口气就成。

其实这句话的可信度，凌剑很是怀疑。凌梓飏是个霸道到完全没有理智的人，对于凌梓栎，他可以苛责到一招刀式不练三百次不放过，却也可以回护到，别人一句重话就割了那人的舌头，这么些年，凌剑将这些都看在眼中。凌梓飏的弟弟，恣肆也好，骄纵也罢，都容不得他人说半个字的不是。

慕宸洛却并不这样想，没有任何人可以永远依赖另一个人生活，凌梓飏这样理智的人自然更加清楚，他也许有能力护凌梓栎一世，可是他不舍得让凌梓栎活在他的羽翼下一世。慕宸洛看出了凌梓飏冰冷伪装底下，那些身为兄长最深刻的关切，所以毫不客气地在面对凌梓栎的时候，没有半分心软。

至于凌梓栎。他在第一眼看到慕宸洛手中那柄熟悉的戒尺时，就变得极乖觉。要说没有一点委屈也是不现实的，毕竟，从前闹得再荒唐，要打要罚都是哥哥亲自动手，哪里有过被他人教训的时候，可是……凌梓栎借着一次腾身回头看慕宸洛依旧微挑的唇角，默默安慰自己，至少，洛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

慕宸洛用抽在凌梓栎小臂上的狠狠一戒尺，向他证明了自己的温柔。太突然的锐痛让凌梓栎直接叫出来，远不只是惊讶，而是，真的太疼了。他几乎可以想象手臂上夸张肿起来的檩子，险些被一下就逼得连眼泪也飚出来。

一边才转身要走的凌剑被这一声叫惊了一下，略微迟疑还是抬步离开，无他，只是相信殿下的决定，同时也相信慕宸洛的分寸。

虽然刚刚才动了手，但是慕宸洛还是笑得暖煦，他轻轻敲着凌梓栎手腕，用一种良师益友一样的语气仔细教导，“手腕的力道控住，刀势看重霸道，臂要稳，刀锋不能飘。”

凌梓栎死死咬着嘴唇，把所有的讨巧咽回肚子里，他从来都是聪明的，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讨巧，什么时候需要忍着熬着。所以再摆开架势的时候，就收敛了最后那点漫不经心，同时为自己对慕宸洛的错误判断很是懊恼——真是见鬼的温柔，笑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倒不如哥哥的冰山脸来得痛快。

即便凌梓栎已经极力掩饰，这样明显的小腹诽还是不能瞒过最会察言观色的慕宸洛，他看着凌梓栎再次将那柄沉沉的玄铁长刀舞起来，暗暗摇头。小孩儿聪明是没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如果说这刀法是学了九成九，那这气势，也不过只得个四分半。

慕宸洛不再盯着凌梓栎看，他转身去了柴房，拎了整整一大捆未劈的木柴，回到武场就看到凌梓栎正拿着刀发呆。小孩儿回头发现慕宸洛回来，立刻奔过来，又在慕宸洛身前几步的地方停下，脚尖在地上紧张地轻磨，带着点惹人心疼地怯怯，“洛哥哥……是生气了么。”

凌梓栎暗暗紧了紧握刀的手，小小声地解释，“栎儿知道自己练得不好，我，会用心的。”

慕宸洛有点怔，本来看到小孩儿偷懒的火气被搅没了大半，他扔下柴捆，一边忙着手里的动作，一边吩咐，“那就继续练吧，我看着。”

“是！”小孩儿应是的声音极快地接上来，响亮又真诚，接着又软软地抱怨，“我以为，洛哥哥生气走了就再不回来看着栎儿了……”

慕宸洛失笑，即便是被凌梓飏宠了这么久，小孩儿居然还是这么没安全感，但是，现在他实在不能纵着凌梓栎，所以只是淡淡地应了，“嗯，去练刀。”

他的声音太平太稳，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凌梓栎小小地委屈了一下，却还是乖乖地端起了刀。这一遍，慕宸洛的确是盯得死紧，几乎凌梓栎每出一刀，都能被慕宸洛眼尖地挑出错处来，戒尺精准地在他周身关节上一一敲过去，慕宸洛在刀锋间来去自如，半根发丝都不受牵连。

反而是凌梓栎，因为慕宸洛神出鬼没地动作，不停地出岔子，最后收势的时候，竟觉得全身都像是被戒尺敲散了架。慕宸洛并没露出失望之类的情绪，他一如既往淡淡的，凌梓栎的那点忐忑都被他看在眼里，可是他不说也不安抚。

凌梓栎甚至觉得内疚，他从来最怕最怕的，就是让自己在乎的人失望，即使戒尺敲得再狠，那也说明还在被在意，可是连一句苛责也没有的冷淡，却让他像被抛弃在路边的猫猫狗狗一样，彷徨不安。

慕宸洛这次倒没看出小孩儿的心思，他们的境遇到底太过不同，被管教意味着关爱这种事，慕宸洛是真的不懂也完全无法理解。他一边抽出匕首，利落地将那一根根未劈的柴火削出个平面来，一边暖声吩咐，“累了就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