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秦川回到屋里时,外头人家已经纷纷起炉造饭了,昏黄的夕阳照进屋子,桌上的白瓷缸里红鲤蔫蔫的不大肯游,想必自己不在,高灵毓他是一定不会记得给它们喂食的。
果真,鱼食刚丢进缸内,四五尾鲤鱼一拥而上转瞬便抢食一空。哎,这个毓儿,明明吩咐了他好几遍帮忙照看的……
轻快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高灵毓像阵风似的冲进房门,黑亮的发随风而动,浅蓝的真丝外袍飞扬在空中,腰间玉饰、香囊撞在一块儿环佩叮当,一眼瞧见房里的秦川,欢呼一声就扑到秦堂主身上,两只胳膊立马把人抱了个严实,“秦大哥,我方才出去找你,你怎么先回来了!”
秦川见他这般开心,责怪之言哪里还能出口,只道自己事情忙完便想早点回来,不料路上与高灵毓走岔了。
高某人满意地拿脑袋蹭着秦川侧脸,嘴里嚷嚷着饿了,想吃城西夜市的小点还有洋泽堂大厨特制的酒酿芋圆。秦川方要开口答应,忽的想起一事,立刻将黏在身上的人扒拉下来按坐在椅子上,正色道,“我听说你最近总是去练功场,还弄伤了不少弟兄?”
“秦大哥,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高某人大怒拍桌,跳脚大呼,并要求秦大哥万万不可听信谣言错怪好人。秦川见状,走到旁边的楠木椅上稳稳坐定,捧起茶盏浅浅尝了一口,向那边的高灵毓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方幽幽说道,“你不愿认,我也不怪你……”
这厢高某人立马扑到秦川脚边,抱住其双腿,一边干嚎道,“秦大哥,是我错了……我只是这几日心下郁结难解,这才去找兄弟们切磋切磋,哪里知道他们这般不禁打……”
秦川听罢将手中茶盏重重摔在案上,气道,“你果然是将人当做活靶子,专门练手撒气去的!难怪他们都道你面藏戾气,招式狠辣……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说着就欲站起身往外走,高灵毓见状不妙连忙将人一把抱住,声泪俱下地为自个儿求情,“秦大哥秦大哥,我已经知错了,你千万不要生毓儿的气……是我下手没有轻重、是我胡乱找别人撒气,是我冷血无情……毓儿知错了,再不敢了,秦大哥……”
高灵毓其实比秦川小不了几岁,但他发现把自个儿往小了说、撒撒娇、扮扮嫩,秦川就特别容易原谅他,谁叫咱们秦堂主天生的心软耳根子软,就吃这一套呢。
秦川见这人抱住自己的腰一边嚎一边承认错误,态度诚恳悔过坚决,艳美的一张脸哭得简直皱成一团,像个孩子似的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裳不肯撒手,顿时就心软了,放低声音,“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是老宫主的养子,当今宫主的师兄,在水悠宫是高高在上惯了的。可这天底下,谁不是爹生娘养的?你一时意气打伤了别人,不但招人怨恨,更是与积德行善相左……”
秦川摸了摸高灵毓的脑袋,看他抽噎渐渐停了,坐下来柔声道,“我说了你,你不高兴了?”
高灵毓抓过秦川的手握紧,仍旧趴伏在他腿上,闷声答道,“毓儿不敢不高兴,要是我并非诚心认错,秦大哥又该凶我了。”
13.浅处不妨有卧龙
秦川看着伏在自己腿上的人,轻轻叹气,“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你不把它当一回事,你年轻气盛,又地位不凡,总要事情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高灵毓怕秦川多想,连忙抬头道,“秦大哥你放心,从今而后,你不喜欢的事我也一件都不会做!”
秦川摇头,“我并不是要你按照我的喜好来,只是人性本善,世间万物得以生存繁荣,都缘于这一个善字。若人人都只为自己的欲念而活,那这世上要多出多少征伐杀戮?”秦川让高灵毓坐到自己身边,“我小时候娘亲常常这样教导我,现在对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可以稍稍收敛锋芒,你非池中物,但此刻在我这小池塘里,你还是安稳点吧。”
高灵毓连忙道,“秦大哥你说什么呐,我高灵毓只喜爱饮酒享乐,只求过得潇洒快活,能日日陪在秦大哥身边,其他的就算了吧……秦大哥你也知道,我的功夫在江湖上实在是排不上号的,白白顶了个老大的帽子罢了……”
秦川笑笑,并不与他深究,“你不是嚷着饿了吗,我们吃饭去。”高灵毓立刻恢复生命值,跳起来拽着秦川向外头跑,“吃饭吃饭,秦大哥,你这儿的厨子做的酒酿芋圆真真是美味极了,回头你让他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做的!”
等到外头明月高悬,夜露渐深,洋泽堂内众门生弟子都已安歇,我们的秦堂主还在案边翻阅着一册书籍,抬眼看见无聊至极、正在折腾那几尾早已睡着的红鲤的高某人,“毓儿,没事干就去睡吧。”
这厮揉揉眼睛,不高兴地说,“秦大哥,什么叫没事干啊!我只是想陪着你,你什么时候睡我就什么时候睡。”秦川见他眼皮都快粘在一起,轻叹一声放下书册,“好吧,我也困了,睡吧。”
果真,高灵毓不出半刻便睡得不省人事,秦川躺在他身边,看着他月夜下平静的睡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以你的资质,想要得到什么会得不到手呢,为何现在……
秦堂主无奈地摇摇头,罢了,一切就顺应天命吧。
后来秦川押着高灵毓去挨个儿看望那些苦命的门生时,突然想到,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郁愤难解,要找别人出气?
高灵毓嘀嘀咕咕终于招出实情,“就是那青石和白玉的事,我本想整治整治白玉,不料倒促成一段姻缘,还便宜了青石那小子,我能不生气么……倒是秦大哥你,我听说这几日你高兴得很啊?”高某人凑过来,一副你不说我誓不罢休的摸样。
秦堂主笑笑,“说不上高兴得很,只是白玉与我多年兄弟,如今有人对他好,可以相伴一生,我自然是高兴的。”
高灵毓不屑道,“那青石不知比白玉多出多少花花肠子,是不是另有所图尚且不知,而且寻常夫妻能相伴一生的能有几人,何况他俩。”
高某人只是想奚落一番,不料秦川反应剧烈,一掌拍在楠木桌上,喝道,“他敢!”罢了站起来快步向外走,高某人连忙追上,抱住秦堂主的一只胳膊,“秦大哥,我说说而已,你别往心里去啊。”
秦川不说话,还是面带戾气地要往外冲,高某人猛地就不舒心了,白玉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副堂主,怎么现在好像他是你亲兄弟似的这般上心!
干脆地放开秦川的胳膊,冷冷道,“你去吧,是质问青石也好,警醒白玉也罢,我不管了。”
秦川早已熟知高某人的脾性,见他这个反应,便顾不得白玉那边的事儿了,“白玉他幼时遭父母遗弃,后来又跟着我开创洋泽堂,吃了不少苦,洋泽堂能有今天少不得他一份功劳,我把他当做兄弟看待,如今知道他可能为人利用,哪能不动气呢?毓儿你不要多想。”
高灵毓哪管白玉苦不苦,他就是见不得秦川对别人好,此刻哪里听得进去秦川的解释,一拂袖子运功跳了开去,三两下已跃出院墙不见踪影。
秦川运功欲追,却又想到自个儿问心无愧,何必去追,再说高灵毓耍小脾气也不是一次两次,干脆不去管他,过几个时辰他自己便回来了。这番一想也就安下心来,转而探望白玉去了。
再看这边,艳月楼最高层的邀月雅阁此时真是不太平,头牌艳月和手下几个姑娘无奈地看着自家小祖宗在房内东摔西砸,等到他砸累了,坐在椅上喘着气,恭恭敬敬递上一杯香茗。
“二爷,您喝口茶,消消气。”
高灵毓夺过茶碗恶狠狠摔在对面的碧玉屏风上,“不喝——!”
几位姑娘眼神交流了一下,最后推出主事的艳月来处理这烂摊子,其余人悄无声息地自觉离场。房里就剩下艳月以及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好在艳月心细,早已派人去洋泽堂打探了一番,此刻更能确定二爷发脾气与那位秦堂主有关。
“二爷,不是我说您啊,现在可真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艳月袅袅婷婷坐在高灵毓旁边的雕花木椅上,纤纤玉手持一把花扇给高某人扇风降温,“当下时局紧张,二爷理应为主子分忧,为您那水悠宫考虑,而不是坐在我这小地方发脾气耍小性子。”
高灵毓望了艳月一眼,沉声问道,“你探听到什么了?”
收起扇子,艳月正色道,“不仅是白衣教最近愈发猖狂,兖州、滨州附近的好几个小门小派也趁机抬头,有联合之势。神月谷在兖州东南的分部、我们百炼神教设在兖州滨州官道上的据点都被他们挑衅生事,甚至我这艳月楼近日里都不大太平,混进些老鼠,整日不知觊觎些什么,真叫人觉得恶心。”
高灵毓凝眉道,“他们那些邪门歪道平日里是疯狗似的相互撕咬,此刻能一致对外,必定有人在背后指使。神月谷和我们百炼神教都是江湖名门大派,他们那群乌合之众竟敢来挑衅……哼,是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
艳月接过话头,“而且我艳月楼是百炼神教分部的事情,江湖鲜少有人知晓,看来这次来者不善啊。二爷,我看最近兖州这一带实在不安静,不如……您回水悠宫去,或者回神教本部陪陪主子,为何要一直呆在这是非之地呢。”
高灵毓瞥了艳月一眼,懒懒道,“艳月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实在是拐弯抹角,你告诉我这些,无非是让我警惕。明知道我与秦大哥的事,又叫我离开兖州,你不过想说现下兖州矛盾重重暗藏动乱,不是与秦大哥置气的时候,与他共商对策同迎外敌方是正道。艳月姐姐,我可说对了?”
艳月打开花扇掩面而笑,“二爷果然玲珑剔透,一点即通。”随后伸了个懒腰,优雅地走向门外,“既然想明白了就赶紧回去吧,我们晚上可还是要开工的,大白天的不能睡觉跑到这儿来陪你谈心……唉,主子还真是让我当保姆来了……”
高灵毓气得跳脚,你是谁的保姆!艳月你回来,给我说清楚了!
秦川回到拾辉居时,就见高某人低着头坐在桌边,走到那人身侧,俯下身瞧瞧他的脸色,“还气着呢?”
“不敢!要是我不自己回来,秦大哥也不会出去找我的,到时候真得自个儿卷铺盖回水悠宫去了。”高某人绷着一张脸,想来对于秦川没出去寻自己的事还是不痛快。
秦川摸摸他的脑袋,“好了好了,毓儿不气了啊,用过晚膳了吗?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芙蓉酥,要不要尝尝?”
……
月明星稀,堂主的主卧内传出某人羞恼的怒吼,“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把我当成小孩儿!”
也许为了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高某人最近几日晨起练功都变得勤快起来。
知道兖州近日来不太平,高某人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秦堂主,但秦川显然早有部署,叫他不用担心,高灵毓一向不参与水悠宫事务,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每日不能找那些个门生练手,裘五又被好心的秦堂主调离了自个儿身边,这高灵毓整天闲得发慌,娱乐活动只剩下折腾秦堂主的红鲤鱼,以及趴在雕花木栏上呆呆地观摩秦川练功。
这天高灵毓看着看着就快睡着,秦川见了,走近推推某人,“毓儿?”高灵毓懒懒爬起来,使劲儿揉着眼睛,“秦大哥,你练完啦?”秦川见他哈欠连天的样子,忍不住眉头紧皱,“男孩子怎么能整日不务正事,毓儿,自己去找点事情做。”
高灵毓这边还半睡半醒,闻言嘟囔道,“我哪有事情可做,你又不让我找别人练功……”
一柄剑递到高某人眼前,“你下手没有轻重,不能找别人练,但你可以和我练。”
14.“那个那个”?
高灵毓的睡意瞬间消失,“真的?可是……我又赢不了秦大哥……”
秦川将剑塞进高某人手里,“不试试怎么会知道,你的底子很好,只是后天懒怠,武功才总上不去,只要勤加练习,必定能突飞猛进。”
说罢自己首先迈入院中持剑站定,一身短打,干净利落,身姿挺拔如松,英姿勃发。
高灵毓看呆了眼,傻傻跟着秦川走进院子,听他道,“毓儿,开始了?”
高某人愣愣点完头才惊觉对面已攻了过来,连忙抬剑招架,他之前从未仔细研究过秦川的路数,只觉得他功力深厚,不论内力还是招式都十分成熟,今日与其交手才愈发觉得他的招式有些熟悉,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但又不完全相同。
心里这般乱想,手上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秦川察觉他心神不定,虚晃几招,负剑而立,“毓儿,想什么呢?”
高灵毓连忙抬头,“啊,我走神了、走神了……”见秦堂主面色不悦,赶紧黏上去,“秦大哥,我只是觉得,你的招数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所以才会分神,可不是我不够专心!”
秦川闻言,略略思索,“我初入水悠宫时曾受元宫主指点,你们为同门师兄弟,觉得熟悉也是应该。”高灵毓挠挠脑袋,羞愧道,“我自师父去世后就没再看过水悠宫典籍,难怪只是觉得熟悉……”
秦川轻轻叹气,摸摸他的脑袋,“好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我还有事务需处理。”
“啊——?可是咱们才比划了几下!别走,秦大哥,再陪我练练嘛……”高灵毓将剑一丢,贴上去缠住秦川的胳膊就不撒手。秦川苦笑,“毓儿,你已不是小孩子了……”
“正因为我不是孩子,所以才要勤加习武,现在秦大哥不陪我练功,难道想我整日沉湎享乐不思进取?”
秦川在心中默默吐槽,你不就是整天沉湎享乐不思进取么……
但因为人物设定等诸多原因,善良的秦堂主还是柔声道,“这样吧,你能在我手下过三十招,我便继续陪你练。”
“一言为定!”高灵毓兴奋地握拳。
……
“秦大哥,你别走……再来三十招!十招!十招也行啊……”
“毓儿,你抱着我的腿我不好走路。”
“秦大哥已经不喜欢毓儿了吗?秦大哥不要毓儿了吗……你是不是想赶我回水悠宫?我不会走的!就算你把我赶到外头去,就算露宿街头我也不回去!”
“毓儿,衣服要被你扯坏了。”
……
于是这一日,洋泽堂院子里就多了一尊高灵毓,以奇特的姿势定在风中,对着秦川离去的方向默默飙泪。
虽然被定在院子里让高某人颜面大失,但是秦堂主对高灵毓的撒娇装嫩美人计现已完全免疫,高某人只好把一腔怨气化为动力,每天勤于习武,不怕死地找秦川挑战,输了就跑去艳月楼捣乱撒气。
在艳月等众人打心底不想看到这个瘟神的同时,秦川惊奇地发现,高灵毓天资极佳,确实是练武的奇才,只是他所习水悠宫的武功路数过于激烈狠戾。秦川一直相信,伤人者必自伤,功夫路数过于狠辣必将招致反噬,便把自己从前所学教导于他,并勒令高某人默诵较之淳厚平和的武功心法,以静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