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是不愿意我外出江湖闯荡的,所以下山之后我便用了母姓,免得家中的父亲听说了生气。”秦川正说着,就感觉到身后的某人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怨气,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这人阴测测的声音响起:
“原来你不姓秦?你告诉我的居然是个假名!!!”
……
这次父子师徒三人阔别多年的重聚以高灵毓大闹逍遥山庄会客正厅告终,十数年未曾归来的少庄主一回来就砸了自家大厅的事儿让山庄老人们纷纷回忆起当年这个小祖宗还在时的那段噩梦般的岁月。有人站在逍遥山顶,俯视翻腾壮阔的云海,慨叹一声:
江湖,快要变天了……
许多人传言江湖上青年才俊辈出,身为天下第一庄的逍遥山庄亦感叹后生可畏,殊不知这一声感叹因谁而发啊……
逍遥山庄的诸位,辛苦了!
虽然在高灵毓进入暴走状态摧毁掉自己山庄的一个会客厅之后,雨连江以父亲和庄主的双重身份追着高某人一顿好打;在询问了自家儿子为啥白了头发、变了模样之后,雨庄主怒火中烧,又是将人一顿胖揍……
但父子毕竟是父子,分别了这么多年总归是想念的,加上爱徒秦川好言相劝,雨大庄主终于稍稍平息怒气,在花园中摆下一桌宴席三人坐下享重聚之乐。
高灵毓揉着被自己老爹拿藤条儿抽疼的膀臂,满脸不服地小声报怨,“要是真正动起手来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又不是女人,拿什么鞭子……”
雨连江这边“嗖——”地一粒花生米飞过去,高灵毓一扭头躲开,腾地跳起来,“你偷袭!”
转向秦川大声道:“秦大哥,他欺负我!”
“毓儿……”秦川无力地将人拉回座位坐好,转向另一边坐着的自家师父,“师父,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咱们还是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吧……我都饿了半天了……”
最后一句话仿佛心虚一般说得小小声,但雨连江和高灵毓父子俩见到他这副难得难得表露出的稍带羞怯的模样,眼前齐齐一亮,而后开始状若疯狂地为自己的爱徒(秦大哥)夹菜。
一顿饭虽伴随着父子俩筷子汤勺在饭桌上激烈的相互角力,但就秦川来讲还是无比舒心满足的,毕竟整个桌子的菜都被自动运到自个儿碗里是件十分享受的事。
瞥到秦大哥放下碗筷,高灵毓抢在自己老爹前面抓住秦川的手,热切道,“秦大哥,其实禹辰院也不错,咱们一路赶过来都没好好休息,不如今晚早点歇息……”
伸过来一只手推开高某人,雨大庄主拍着爱徒的肩膀,朗声笑道,“川儿你数年未归,今晚住我屋,给为师好好讲讲你这几年的事!”
眼看这两人又要杠上,秦川连忙挡在二人中间道:
“这些天赶路确实辛苦,毓儿和我今晚都早些休息。师父,武林大会才刚刚开始,我那洋泽堂一切安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大可以留下来多陪您一段日子,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待我们养足精神,再来好好陪伴您,您觉得如何?”
雨连江听了,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突然颇为赞赏地一击掌,说道:“既然川儿都这么讲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你好好安歇,禹辰院小是小了点,但你们水悠宫宫主没能亲临,若还给你们几人安排太过奢华的住处恐怕招人非议,这几日先将就将就,待那些个老古董走了,师父再帮你另寻住处。”
秦川赶忙表示没有关系,住在哪里都一样,躬身行礼后拉过身旁杵着的高灵毓就要转身前往禹辰院,不料这时雨连江忽然出声道,“你小子给我留下!”
秦川以为雨大庄主还在生气要为难高灵毓,连忙说,“他既已知错,师父就不要怪罪了……”
秦川笑着打断秦川,摆摆手让他不要担心,“川儿你放心,我并非要怪罪,再怎么不争气也是我雨连江的儿子,我们父子十几年没见,我也有不少话想问问他。”
秦川看了一眼高灵毓,正好高灵毓也看着自己,“秦大哥,你早些休息,我和爹说会儿话就去找你……还有,夜里山上冷,让无缘给你多铺床被子……那,我去了?”
秦川看了一眼先行离开的雨连江,冲高灵毓点点头,沉声道,“待会儿师父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不要吵吵嚷嚷的不服气,这么多年没见师父他不会舍得难为你的。”
高灵毓深深望着秦川,忽然舒展开双臂轻轻抱了他一下,脑袋靠在他肩窝,“嗯,我知道了。”
目送高灵毓秀颀的身影在银白的月光下远去,秦川这才转身跟着山庄内的使女走向今夜息宿的禹辰院。
回到了少年时代从师习武的逍遥山庄,见到了多年未见面的恩师,这一夜秦川睡得分外安稳,心里虽念着高灵毓还在他爹那里“聊天”,但毕竟是自家父亲,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并未刻意等到他回来,朝床上一躺,浑身的困乏便席卷而来,渐渐沉睡过去。
大约到了下半夜,身边人紧紧勒住自己腰背的动作弄得秦川在睡梦中喘不过气,翻过身轻轻推了对方几下,困倦却仍不让秦川睁开双眼。
“毓儿……”
熟悉的气味、触感和拥抱使得秦川即使在睡梦中也知道他是谁,感觉到他日渐精实的臂膀牢牢圈住自己的身体,他呼出的热气喷在自己脖颈之间,秦川似乎被一种内心深处的异样情绪控制,借着迷迷糊糊的睡意伸出手去,慢慢回抱住这人看似纤瘦其实精壮的后背。
无缘谨遵自家公子的吩咐,给秦川多铺了两床厚厚软软的绒毯,床铺的温暖舒适和这人熟悉暖香的体味使秦堂主来不及意识到自己与这人的动作有多么亲昵,而是在温暖惬意的包围之中缓缓沉入梦乡。
这一夜,他梦到了自己十三、四岁的光景,少年时的自己擎着剑在山庄宽阔的练功场一遍一遍练习师父白日教下的剑法,夜间山上凉爽的风吹得额前碎发纷乱飘飞,挡住了眼睛看不清月色下青石板铺成的地面,碎发搔得眼睛痒痒的,刚想要抬手去挠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秦大哥,秦大哥……
扭头一看,竟是一个仙人站在玉盘一般白的月亮里,白衣裳白头发,就是看不清脸长的什么模样,冲自己笑着,招着手,仍是在喊:
秦大哥,秦大哥……
秦川闻到那仙人身上飘散的香味,一时觉得骨头都酥了软了,那味道真好闻,那声音真好听,秦川就快禁不住拔腿向那圆亮的月走过去,可那声音却又猛然消失了!
抬头看那黑漆漆的夜空,哪里还有仙人的影子!秦川慌忙环顾四周急切地搜寻起来,四下里亦是漆黑一片,仙人带着月亮一同没了、消失了,秦川低了头只能看见自己脚边一圈因练功而磨亮的青石板……
第二日早晨,山庄内标致清秀的使女请高灵毓与秦川两人前去庄主居住的西华居与山庄主人一同用早膳。不知秦川是不是没有睡醒,懵懵地盯着那使女瞧了一阵儿,直到那女子红着脸回了他一眼才觉出不妥来,连忙整整衣衫阔步走出门去。
高灵毓转头对无缘道,“把这女人给我弄出庄去,爹爹要是问起,就说是我看了不顺意。”
无缘点头应了,略带同情地瞧了那秀致使女一眼,便跟着自家公子走出了禹辰院。
秦川在逍遥山庄学武之时都是与师父雨连江同桌吃饭的,此刻犹如回到数年之前,与敬爱的师父对面坐着,山中的鸟儿站在晨间挂着露水的梢头,喉里发出婉转清脆的鸣啼。师父会在饭桌上宣布今日要教习的内容,自己心中默默记了,然后咽下香糯的米粥,静静听枝上鸟儿的啼声。
高灵毓喊了秦川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望着高灵毓,“怎么了?”
“秦大哥你别只是喝粥,一桌子菜呢。”高灵毓殷勤地夹了一只翡翠烧卖搁到秦川面前的瓷碟儿里,又伸筷子去夹另一盘里的芙蓉酥饼,秦川忙制止了,“我够了,你自己多吃点。”
31.亲昵
见雨连江在桌子那边面无表情地喝着粥,对高灵毓低声道,“你不要管我,给你爹夹菜啊。”
高灵毓看了自个儿老爹一眼,瘪瘪嘴,将夹在筷子上的芙蓉酥丢到自己碟子里,那边雨大庄主凉凉的声音响起,“川儿你吃你的,我还没老到使不动筷子要这混小子服侍。”
秦川心下疑惑,这两个人是不是从来都是这样相处,难怪师父要将儿子送到水悠宫抚养,两人若是天天这样对着,迟早要出事儿。
师徒父子相聚没有两天,雨连江便因为越来越多的来客贵宾不得不每日端坐于大厅接见,而无暇顾及离开多年的爱徒和自己口中的“混小子”。
高秦两人居住的禹辰院在山庄最里,从前厅走到此处大约要花去半个时辰,对此高灵毓从来是抱怨良多的,但此刻倒不嫌它偏僻了。
秦川喜爱这里的清幽僻静,也许是性格使然,身处自己喜欢的环境里,心情都变得尤为温和柔软。来时的路上秦川对于高灵毓的亲近从来的只限于给他喂药,或是见他发病不适时才近身安抚。可在禹辰院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清清静静的小院落里,秦川对于高灵毓的肢体接触行为竟全然不加拒绝。
自从在一次给秦川披上狐皮袍子时顺势搂住他的腰身而秦堂主没有表示抗拒之后,高灵毓的黏人症开始大肆复发而不可收拾。
无缘和那几个侍童被高灵毓全部撵到别处去住,院子里只留下他二人。这简直就是一方世外桃源,桃源里的秦川俊雅温和,简直符合高灵毓对两人关系的一切幻想。
高灵毓幻想过与秦川相偎相依耳鬓厮磨,于是想尽各种办法与他整日黏在一块儿。吃饭时拿不动筷子、睡觉了不想盖毯子,非要秦川亲自夹了食物舀了汤汁送进他嘴里,临睡时将秦川缠到床铺上结结实实抱个满怀才肯乖乖入眠。
秦川的话少了许多,但对高灵毓几乎是有求必应,他这种棉花一样柔软包容的态度让高灵毓乐得忘乎所以,并不到山庄各处与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侠士客套攀谈,似乎连他心中筹备已久的那个密谋计划都快要被他忘之脑后。
其实不然,秦川态度转变是真,但高灵毓深深了解他顾虑良多的脾性,两人在禹辰院能够这般亲近,说不定一出院门,他又会将身板挺得笔直,不允许自己再抚碰他一下。
所以无缘每次给高灵毓传递雪枭带来的兖州消息,都会得到高灵毓周密而细致的安排和嘱咐,不禁诧异,原来这个人没被禹辰院甜甜蜜蜜的小日子冲昏头脑,他心中思量的事情从没因为现下秦川的合作温驯而有所动摇。在佩服自家公子的同时,也在遇上秦川的时候禁不住多看他几眼,希望秦堂主心里知道深浅,别逼得公子真的走上那条难行路。
高灵毓十分珍惜两人在禹辰院惬意安稳的生活,每日伴在心上人身旁,可以大胆触碰他精实完美的身体,倾诉自己满心满腹的爱意而不会被搪塞敷衍或是强硬地拒绝。
可这样美好如神仙的日子却被一个不懂得看人脸色的毛头小子掺和破坏。
神月谷的少谷主今日又往禹辰院跑了……
整个逍遥山庄的人都在议论,禹辰院住着的水悠宫副宫主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事。雨大庄主亲自为众人介绍,但三次邀请他到大厅来见他却三次未到。雨庄主不但不生气,反而拊掌大笑赞叹这位副宫主年少有为生性放达不拘俗礼。
雨连江雨庄主忙着接待四方来客,四方来客忙着议论猜测那位神秘的副宫主,而咱们这位副宫主正忙着为难风月扬,好叫他别天天往禹辰院跑搞得秦川对自己的亲近行为都有了些推拒。
风月扬,神月谷谷主长子,也是整个神月谷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但风谷主教子得当,谷主夫人对儿子爱而不宠,娇而不惯,谷主夫妇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夫妻二人虽然教他神月谷功夫武学,却也给儿子灌了不少圣贤德训。
文武兼备的教育方式、和谐美满的家庭环境、轻松自由的成长氛围造就了少谷主风月扬亲切温和的脾性。他待人彬彬有礼,小小年纪便承袭了父亲温文尔雅的品质特性,他身上的温和成熟与少年独有的活泼聪敏正巧结合在一块儿,酝酿出这个年轻人独特的个人魅力。
正是那夜在散场后的花灯会上的一面之缘,让秦川记住了这个孩子,举着粗劣的长命锁满脸真诚地询问着失主,被高灵毓有意无意忽视之后全没有少年的冲动和易怒,只是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臂,那样的温和性子和他眉眼间包容柔和的情态使秦川忍不住联想到十五六岁的自己。
秦川心里总有一种感觉,这孩子简直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尽管高灵毓现下处处刁难他,但过段时日他一定会喜欢上这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善良少年。
风月扬来到禹辰院拜访,头两次高灵毓还在秦川的指示下抬一抬眼皮跟他打个招呼,后来见他来得越发勤快,三天两头就能看见这小子站在院子里和自己的秦大哥聊得欢快,心中对他是愈发不满,到最后干脆直接无视。这不仅弄得风月扬尴尬,秦川也觉得是自己这边失了待客的礼仪,好在风少谷主也晓得高灵毓不大待见自己,来的次数少些,呆的时间短些,高灵毓这才稍稍给他点好脸色。
被高灵毓从身后圈着和他一同躺在厚厚软软的鹅绒毯里,秦川感受着自窗户洒进屋的绵暖阳光,深秋百物萧索,只有这午后金色的阳光最能温暖人心。
前十几年秦川从憧憬江湖到后来离家学武,离开逍遥山庄后一个人几经艰辛摸爬滚打最终创立起洋泽堂。但是山外有山,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是天生练武的材料,将再多的时间精神耗在这上头也不可能有所突破。
长期的离乡生活让秦川过早地产生浓烈的倦怠感,心境也较同龄人成熟得多,此次回到少时呆过的逍遥山庄,触景生情,感慨颇多。高灵毓的亲昵行为正好安抚了他此时的孤独疲惫,他也就懒得再板起面孔拒绝,却不知这种顺从温柔助长了高灵毓心中的火苗,让他坚定了自己关于两人将来的所有幻想,更为周密谨慎地布置着接下来要做的一切。
秦川午间小憩醒来,感觉身后的人正轻轻抚弄着自己胸前散落的头发,拨开他的爪子,“我睡了多久?”
高灵毓脑袋埋进秦川肩窝,双手又一次缠上他胸口的发丝,闷闷地说,“半个时辰还没有,干嘛急着起来。”
秦川没有答话,摆脱高灵毓百般纠缠的双臂,起身离开铺的温软舒适的紫檀木山字屏罗汉床,简单理理睡乱的衣衫和头发,便大步走出房门。
他站在深秋清爽宜人的院落中,看了一会儿最后一拨迎风盛放的秋菊,看它们在萧瑟的秋风中依旧艳冶高洁。想着再过大约半个月,连这傲视秋霜的菊花也会凋零殆尽,到时候风雪会呼啸着侵占整个冬天,挤走这山庄一丝一毫的生机,心情猛然低落下去,踢走脚下一片枯黄的落叶,转身对屋内喊:
“毓儿,出来陪我练练剑。”
这是离开洋泽堂之后高灵毓第一次与秦川过招,他一面应了,挑上一把顺手的剑捏在手中掂量着,一面心里想着这比划该是输了好还是赢了好。
秦川摆开架势,“我知道水悠宫禁术的厉害,你若是输了就别再同我练剑。”
高灵毓端起剑,略略委屈地抱怨,“秦大哥你这是在为难我……”
秦川也不理他,起势一招锻凌剑便划了一个利索的弧圈向高灵毓脑袋直直削去,高灵毓一吓,来真的啊!
出剑轻巧挡下,还抽出空冲秦川喊道,“秦大哥,点到即止,手下留情啊!”
秦川听了他的话,皱着眉头又是一剑狠狠劈下来,似乎是怪他不专心,高灵毓忙正了脸色,专心比试。虽说秦川和高灵毓谁也没有真想动真格儿,但这一招一式比划下来,秦川心里明白高灵毓还留了老大的余力没有施展,面上却俨然一副“我很认真、我全力以赴”的专注神情,心头的无名怒火渐渐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