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的少年从血泊中站起,手上握着一把滴血的短刀,在一地鲜血与尸体中间独自与面前佩着枪炮的军人对峙着。他手中的刀上犹有血珠滴落,宛若殷红的珊瑚珠。
“我不能跟你走啊,倾铭。”
朔寒的声音中带着叹息,眼中的杀意渐渐隐没,变作了深不见底的哀伤。他叹息了一声,又用同样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是,我的确是爱你的,我承认这是事实,从在珠港的时候开始……我说什么要诛你十族也只是威胁你而已,真要我这么做我是下不去手的啊,我骗不了我自己……但就是因为我爱你,我才不能跟你走。
“我当然知道你会说到做到,可是……你叫我怎么答应你呢?你会是共和国的大总统,是缔造共和救苍生于水火的英雄,而我只是一个亡国之君,是被你们赶下龙椅的无能昏君,世上有几个人能看得惯共和国的大总统跟一个旧帝国的亡国之君在一起?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样你要承受多少非议么?”
“我不在乎,不过是些流言蜚语而已。”倾铭摇头,“那些蜚短流长不值得在乎。”
“可是那样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总有一天你会恨我,你会恨我给你带来了那些你不该遭受的东西,你会后悔现在为什么不杀了我……”朔寒眼中的哀伤愈发浓厚,语气也渐转悲凉,“支持共和的人会看不惯你跟一个亡国之君在一起,拥护帝制的人会说你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你不是一般人,你可是苍冥共和国的大总统,以后谁还能服你,谁还信你推翻帝国是为了天下百姓?
“我不想看到那样,否则我原谅不了我自己。我害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我连性命都丢了,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死的……如果不是因为我要当太子和国君,我那些从没见过面的哥哥或者弟弟就不会死,但他们却都死在了母后手里,有些甚至还没能出生……还有那些主张变法救国的人……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就连星涯的死也是,他完全可以自己走让我自生自灭,如果他不管我的死活,也许他还能活下来……我不想再害了你啊,倾铭。”
“你怎么会害了我呢?何况那些人是死在太后手里的,杀他们的人不是你,你何必把不属于你的过错都揽在身上?至于星涯,那是他注定的,他想为你尽忠,谁又拦得了他?你不必想那么多,只管跟我走,如果你顾忌我的身份,这大总统我不当就是,让洛骢或者其他人来当,这样还不行么?”倾铭反问,“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跟我走?”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你——那样的话,不管对星涯还是对你,我都问心有愧。就算我爱你,我也没办法安心……星涯是死在我眼前的,如果我就这么跟你走,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了,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回来找我,问我为什么的。那样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啊,我怎么能……”
朔寒还未说完,便被倾铭打断了。“你什么也别想,跟我走,我发誓我许诺的都会做到,一样不少。”他说,“如果我做不到,必定万箭穿心而不死,五雷轰顶而不亡!”
这狠绝的誓言却终究未能再令朔寒动摇半分,他轻轻摇了摇头,年少的面容上写满了与年纪不相符的哀伤与绝望,他静静看着面前一身戎装的青年,说:“对不起,倾铭,我不能答应你,对不起。”
朔寒只觉得巨大的心痛如海啸般迎面席卷而来,它以地动山摇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他的世界,在一切都化为齑粉与废墟之后却又转眼归于风平浪静。当它归于平静之后,留下的只有空茫与死寂,那是痛苦与绝望到了极点之后的虚无感,是瞬间失去了一切带来的空洞——就像坠崖者手中的枯藤瞬间断裂,心就在无尽的空茫中无休止地下坠,在坠落地面碎裂千片的瞬间,早已连痛也感觉不到。
星涯的尸身正在血泊中渐渐失去温度,身上的枪伤狰狞得令人不敢直视,白衣浸透了血如同鲜血泼污了鹤的白羽。这个从他十一岁起就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守护者,这与他朝夕相对将近十年的挚爱的情人,现在已成了一具渐渐冰冷而且惨不忍睹的尸体。而杀死星涯的,却是他另一个深爱的人,那人是他的敌人,却也是他爱恋的所在。
他是爱着倾铭的,在珠港被倾铭囚禁作为人质时他爱上了这个囚禁者,纵然当时他不知那是爱,只认为那是别无选择之下的依靠与信任。他们是敌人,是永远的死敌,但他们却也那么深地爱着彼此。然而他们终究是势不两立,所以他们只能用尽一切手段彼此伤害,直到两个人都体无完肤,或者一个人死在另一个手中,或者同归于尽。
可与此同时他们的心也都如被地狱的烈火焚烧般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因为他们都在伤害着自己的所爱,都在不择手段地伤害深爱自己而自己也爱的人。
现在他们又一次站在了彼此的面前,然而,倾铭是骄傲的胜利者,他却已兵败国亡。他想去拥抱倾铭,却发现自己早已无力再与对方相拥,就如他无力再拾起那从万丈高空坠落之后碎落一地的心。只是与倾铭对望,他便觉得脸痛彻心扉也不能形容自己的痛苦,又何谈与他相拥呢?
他并不是恨倾铭杀了星涯,更不是恨倾铭推翻了他的帝国,他不恨倾铭,倾铭仍是他的爱人,只是,他再也不能拥抱倾铭了。
他爱上了自己宿命中的不可触碰,与自己的敌人相爱,那样的爱本就是禁忌,所以注定最后会陷入万劫不复,无论他还是倾铭,都会遍体鳞伤血尽骨销。就如现在,他们在遍地血色中对峙着,想拥抱对方,像每一对渡尽劫波的恋人一样相拥于生死历尽之后,却已连伸出手也做不到。
如今这样的收场早已注定,无法改写。如果他不曾是这末日王朝的君王,倾铭不曾是立志倾覆帝国建立共和的革命者,如果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或许也不会有这一日。但命运从不会给任何人改写的机会,他注定陷入这有入无出的死局。因为他爱上了自己的敌人,敌人之间的爱从来如此。
拥抱星涯带给他温暖与轻松,拥抱倾铭带给他的,是痛苦与沉沦。然而纵然是痛苦,却也是令人沉沦迷醉的,哪怕痛到撕心裂肺也不愿放手。或许人总是如此,越是禁忌和不可触碰的,便越是欲罢不能。
朔寒忽然觉得心力交瘁,极端的悲哀、绝望与痛苦让他心生灵魂都被缓缓抽离的脱力感,所以他才会连拥抱倾铭的力气也没有。他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令他感到疲惫不堪,自己被这世界压得喘不过气,一切都让他疲倦,让他无力应对,包括生命。
他将手中的刀架上自己的颈项,对着倾铭微笑起来——那一笑是诀别时最绝望的微笑,凄怆得锥心刺骨。
“对不起,倾铭,”他说,“我爱你,我一直是爱你的……可是在你和星涯之间辗转这么久,我实在太累了,你们都是我爱的人,我实在是没办法选一个……所以,对不起……”
“倾铭,再见了……来生再见。”
话音方落,只见寒光一闪,那把短刀已经划破了朔寒颈部的血脉,殷红鲜血飞溅开来,那一刀如此决然,竟没有半分犹豫!
然而朔寒却仍在微笑,那一笑中竟带着解脱的欣悦。
28、心字成灰
“不!”倾铭大喊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去劈手夺了朔寒手里的刀,然而为时已晚,血脉已被一刀割断,鲜血止不住地从少年颈上的伤口里涌出。失血的虚脱之下朔寒身子一晃便要倒下,却在倒在地上之前被倾铭拥在怀里,颈上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倾铭戴着白手套的双手。
“朔寒……你又是何苦?跟我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不好么?”倾铭抱着朔寒比女子重不了多少的单薄身躯,痛苦而悲伤地低语,“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了你,我建立了共和国当了大总统又怎样……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啊……”
他紧紧抱着朔寒,只觉得流在手上的血如同熔岩,将他的心也灼痛了。在这时他早已不再为胜利感到欣喜,只感到心痛如同遭受凌迟的酷刑——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的人,就要在他怀里死去了。他的胜利早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他实现的梦想也在瞬间如阳光下海面上的泡沫般破灭消散,曾经为之一路披荆斩棘的梦想,在少年划下那致命的一刀时,就已成了幻灭的泡影。
如果没有了朔寒,任何胜利都味同嚼蜡。一个没有了所爱之人的世界又怎会再是他的世界?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也不过一片了无生气的黑白,所有的生命与色彩,都会在朔寒失去呼吸的瞬间与他的生命一同消散,留下的,只有一个黑白色的死寂的天地。
“实在……实在对不起……”朔寒艰难地呼吸着,声音已细若游丝,“其实……这样也好……十八年了……我总算、总算还能有个解脱……终于是……可以解脱了……”
“可是你一了百了,我又要怎么办?”倾铭握住朔寒染血的手,与朔寒十指相握,几乎将少年苍白的手握碎在手心,“朔寒,我又要怎么办……你活下来有什么不好?至少你还有我啊,至少我还会跟你在一起……你真的……就非此不可么?”
“呵……倾铭……如果你是我,你、你一定不会这么想……你不知道,这十八年我、我是怎么过的……何况……我也一直在你和星涯之间辗转……你让我……怎么办呢?”朔寒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语气中尽是弥留之际的恍惚,“我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可是……对不起……”他抬起头望着神色悲哀而绝望的倾铭,梦呓般自语着,他向倾铭微笑,却只是让倾铭眼中涌上了泪光。
失血带来意识的模糊与身体的无力,被倾铭握住的手也渐渐失去力气,然而渐渐朦胧的视线中,朔寒却分明看见有两行清泪从倾铭眼中滑落——这个刚强决断挥斥方遒的青年,竟也是会流泪的么?
倦意如潮水涌来,那是死亡的召唤,而这一次睡去之后,就再也不会有醒来的一天了。朔寒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那束缚他十八年的黄金枷锁终于要碎裂断开,从此他再也不必被它禁锢,他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囚徒,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疲倦,多渴望那永恒黑暗中的安眠。
“我好累……倾铭……真的……真的好累。”他轻声呓语,忽然觉得有光从头顶洒落,那不是夕阳的余晖,却是寂灭与死亡的光,“就让我……让我睡一会吧……可以么?”
十八年的爱恨悲欢聚散离合在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人的面影在眼前闪现又消失:父王、母后、星涯、云曦、钦天监,还有他的皇姐皇妹们……那些幻象转瞬烟消云散,眼前只有倾铭泪痕满面哀痛绝望的脸,朔寒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那些爱恨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倾铭的面容在眼前渐渐模糊,他轻轻闭上眼,仿佛一个流离失所的孩子终于在温暖的怀抱中睡去——这一次睡去,便再也不会醒来。
巨大而宁静的黑暗笼罩下来,死亡对着这个在王座上被禁锢了一生的少年张开了容纳灵魂安眠的怀抱。
——朔寒在倾铭怀中头一沉,染血的手无力地从倾铭掌中滑落,之后便彻底失去了心跳与呼吸。他苍白如纸的脸上,宁静而恍惚的微笑被死亡永远定格了。
“朔寒……朔寒!”
倾铭抱着少年尚有余温的身躯,陡然爆发出了绝望而痛彻心扉的哭喊,他将朔寒还未变冷的身躯不顾一切地紧抱在怀里,泪水决堤般泉涌而出,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与血污混在一起。这个他人眼中历来刚强决断的青年终于被挚爱之人的死亡击溃了所有的心防,跪倒在地抱着死去的少年君王痛哭失声,凄厉的哭喊宛若崩溃。事实上他所有的骄傲与坚强,也都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曾经坚不可摧的它们这时竟如同沙滩上用沙堆砌的城堡般不堪一击,朔寒在他怀里死去时,那些骄傲与坚强,也就分崩离析了,他隐藏其后二十三年的坚硬的铠甲转瞬化为了碎片,二十三年来他一直躲在它之后,从未有人能真正看见他的脆弱,然而此刻,无论骄傲也好坚强也罢,都化作了一地碎片,一如他的心。
在朔寒失去呼吸的那一刹,倾铭只觉得眼前的世界转瞬褪色成了毫无生气的黑白。他为之披荆斩棘蹈死不顾的梦想已经实现,却在这一刻化为了幻灭的泡影——没有了朔寒,纵然自己是万民拥戴的大总统又如何?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幻灭之后一片死寂的世界而已。
他们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明智彼此势不两立却还要相爱,明知这是不可触碰的禁忌却仍固执地去触碰。他们都被乱世的洪流裹卷着,身不由己,却还想伸出手拥抱彼此,最终却只是被宿命永远分隔在生死两端,再也无法有所挽回。
“朔寒……为什么……为什么?”倾铭在死去的少年耳畔轻声呓语,泪如泉涌,声音带着哭腔,“连你也要离开我么……你明明是爱我的……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然而朔寒却再也不能回答他了,这十八岁的少年不再有呼吸和心跳,也再不会睁开双眼,只是静静地躺在他怀中如同睡去——然而这一次,却是永不再醒的长眠。
这在他怀中永远睡去的少年身上,可曾有一寸肌肤一缕发丝是不熟悉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倾铭都再熟悉不过,他的面容,他的眉目,他的唇,他的指尖,他泼墨般的漆黑长发,他身躯上微凉的温度,乃至那落寞清冷的气息……而他们身上的气息也早已渗入了彼此的血脉,无法抹杀,亦无法否认,就如藤蔓的交错缠绕,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最终化作了彼此身上无法挣脱更无法斩断的羁绊,就算是天人永隔一如此时,那羁绊也未曾让他们解脱,反而越来越深,将他们都引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到了最后,留下的也只是这一地的惨烈,以及永不相见的诀别。对于倾铭来说,他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是得到了天下,然而在朔寒失去呼吸的瞬间,他便一无所有了。
无论他如何痛哭着呼唤着朔寒的名字,朔寒都不会再醒来,他再也听不见倾铭的痛哭,也再听不见倾铭悲哀的呼唤。这个在王座上被禁锢了一生的少年,这位最终成为了衰朽残败的苍冥帝国无辜的陪葬的少年君王,这时也只有十八岁,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那正应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正应该是拥抱自由与光明,以及世间一切美好的时候,正应当自由而热烈地去爱去恨,去追逐自己的梦想,而不是被黄金的枷锁禁锢,被关在黄金的牢笼里,那再怎么华丽,都是枷锁与牢笼。而这十八年来,朔寒何曾拥有过自由?他最后的自由,只是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悲苦而短暂的生命。
他何曾有过自由,又何曾有过寻常少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那不属于他的王座,强加于他的帝王荣耀,和那从他一降生就将他牢牢束缚的黄金的枷锁,最终还是葬送了他,更残酷的是,世界上从来就不会有如果,命运最为擅长的,就是把所有人都逼到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