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至看见面包店的烟炊喷出朵朵白云，城角的风车慢慢转动，他才回神，握紧手心的两个语音装置，依依不舍地离开。

刚才的日出景致，青肯定也看到吧。作为居住在这个世界的民众，无论是青还是其他AI，应该常常都能够观赏到如斯美景。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拐了个弯，从捷径的巷子探出头。商店街的那座暗绿色藤笼，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换了面貌。

蔓藤向内生长了，荆棘往内延伸了。原本这些丑陋的植物还留有颇大的间隙，如今它们横向发展，牢笼从直条状变成了网状封锁，男孩的脸也好像被分割成一块块碎片，无法看清楚样子。

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心情一下子被打入谷底，秦天遥整张脸都变了，面无血色地冲到牢边。

看到他的青勉强笑了笑，向他挥挥手，但动作已不及刚才那般自在。秦天遥靠上去，只见刚才还容许青躺着站着走着的空间，现在已被暗绿所占据，仅馀中间小小的地带让男孩坐着。若是累了，想躺一躺，必须把头部或双脚放到盘据在地面的绿色尖刺上。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秦天遥奋恨地一拳击在笼身，换来的只有拳头的痛，牢子丝毫无损。

垃圾场是神所设计的牢笼。即使他的等级冲到Lv 10，把全游戏最厉害的神兵利器都抢到手，还是不可能打破这座刑场的。

43. 日出(节2)

“管理员……你出来！你出来！”

最强的传说玩家挺胸站直，往苍天大喊。

“管理员！管理员——！你在的！你明明在！你给我出来！你凭什么用皇帝战的约定就把青置诸死地！我才是青的主人！”

天上无人回应，亦无神回应。在这日出时份，只有痛心疾首的叫喊在这美丽世界里回旋。

“你给我出来！我、我愿意替青接受任何惩罚！不要……不可以这样对他……青明明是无辜的……！”

不知不觉间，泪水盈满了眼眶，这次的事比去年的病毒事件更令人难受。或许，病毒还比较慈悲，让青无声无色地安睡，闭上眼睛时还可以含着暖暖的微笑，不带半点疼痛；垃圾场的机制远远不同，这是让AI、AI的主人以及路过的玩家都身心颤栗的处刑场。

现在才刚进入垃圾场的第二天，青已经难以动弹了。再晚点、再晚点……他清楚知道，再晚点，牢内将有何变化，青会遭受到哪种对待。

如果他昨天能够早一秒发动皇帝战，青就有救了。

如果他少了几分犹豫，果断地向皇宣战，青早就能逃出这个该死的牢笼了。

如果。假设。若然。

到了此刻，所有的“如果”都是遥不可及的妄想，所有的“假设”都在嘲笑他的努力，但他心中还是有千万个“若然”——若然，管理员肯出手解放青……

啪、啪啪啪。

牢子突然传出微弱的拍打声。秦天遥像是受到惊吓般回头，竟见青就在他眼前。青站在牢边蔓藤与蔓藤之间，没有钱的他不能发短讯，无法将自己的声音传出去，唯有捏起拳头，往牢身用力敲打。

他尽量选择没刺的位置来打，但是荆棘刺多，一个出拳不慎打偏了，尖长的刺便直刮他的手背，鲜血直流。

看到他还想打下去，秦天遥立即伸手进牢里抓住他。

“你在干什么！别乱来！”

牢外的骂声哄亮，牢内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不过青好像懂得读唇般，傻兮兮地笑着点头，然后收手。

两人总算恢复了冷静，不再作多馀的事情。秦天遥把语音装置和一大叠钱塞进笼内，这笔钱，足够让青毫不间断地发短讯几天了。他们快速测试过新买的道具，效果良好，秦天遥能够清楚听到青的声音：依旧活泼开朗，像个顽皮的初中生一样。再加以调整发讯功能，简直媲美实时通话了。

他的脸上总算泛起一丝笑容，心里的惆怅却增添了几分。

天空越来越亮，隐约能听见玩家与AI步行的声音，新的一天正式开始。这一天，大概所有人都会停不了嘴地谈论黑悠当上皇的事。为了逗青开心，秦天遥也提起这件事。

秦天遥救不了青全因黑悠，这事是秦天遥的伤口。青不敢多笑，听过关于黑悠的描述后，懒洋洋地评价。

黑悠本身的等级很高，好几种属性都很贴近，使他能在战场上随时转换自身的属性，运用几种性质相异的潜在技能。新一任的皇，连秦天遥顶多也只能比个平手，相信没什么人能赢得了他。

聊着聊着，秦天遥又没钱了。他不愿把身上的衣服都卖出去，更不愿意把湖心小屋里的家俱都卖掉。

“我先离开一阵子，我找人借点钱。”

“借钱？我就有啊！”说罢，青大大方方地把刚才秦天遥塞给他的钱摊出来。

“你留着。我找绿水影……嗯，现在纹小刀也许在线。”

绿水影是他在暗黑巷里的朋友，对方是店老板，金钱自然不会少，但他夜晚才上线。相较之下，纹小刀是长时间在线，名气够大，应该很好找。

秦天遥刚关掉短讯视窗站起来，正盘思着要往哪儿找，恰巧地，纹小刀就在对面街，正朝着牢笼这边走过来。

他还没发话，纹小刀已经举起手：“传说玩家，我有个提案，你要不要试试？”

“……什么？”

“我们聚集所有玩家，叫他们帮忙一起破笼。”

秦天遥咬唇摇头，连话都不想多说。他知道，在神的安排下，这是断然没可能的事。这种行为，如同在RPG游戏里，没有任何钥匙却妄想打开监牢，纯属无稽之谈。

纹小刀叹了口气，身为提案人的他也没甚自信：“没错，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总得试试看。或许我们能拖延一两天。多拖延一阵子，或许就有破解的法子了。”

“怎么拖延？”

“现在你还能把钱送进垃圾场里，是不是？如果把装备和道具送进去……”

秦天遥刹那间明白他的意思：“刚才我把道具送过去，是语音装置，他能用。”

“是吗……那就好，可以试试。”

纹小刀若有所思地点头，秦天遥连忙恭谨地向他弯腰，请求帮忙。

没错，过去主人想拯救被困在垃圾场里的AI，都是从“从外面突破笼子”这个方向出发，却从来没有人尝试除此之外的方式。

这是日出似的光芒。

也是拯救青的最后希望。

44. 日落(节1)

身为游戏里的大名人，四大小攻之一，纹小刀的号召力非常高。再加上他个性随和，好行侠仗义，只消一个早上便把酒吧里形形色色的玩家都拉过来。他派人在四处张贴“大家一起挑战全游戏最牢固的垃圾场吧！”的标语，连独行侠看到了，也被吸引过来一探究竟。

垃圾场的出现，原意是向玩家警告抛弃AI的下场：不善待AI，等同于将他们亲手推入地狱。故此，垃圾场刻意设在全《X Online》最张扬的商店街十字路段，让所有玩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正因这优越的地理位置，现场容纳了上百人。

青半跪在藤笼里，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左瞄右瞄，头顶的白色大兔耳像直升机的叶般转来转去。他是《X Online》编号1的随行员，是最初始的随行员，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玩家聚集在垃圾场旁边，一心为AI出力。

这里有部份人像纹小刀那样，是出于情谊或同情心而帮助；有更多的人抱着凑个热闹，顺便帮帮忙的心态而来。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愿意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当金黄色的大声公被送进牢笼后，青马上把大声公放到嘴边，用阳光式的笑容大叫：“多谢大家！多谢喔！啾啾啾——！我要自我介绍，我叫青，我是攻！”

通过大声公，再配合放置在笼外的大喇叭，青的叫喊传遍了整个内区地域，声量之大，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掩着耳朵，然后勾起一个个笑容。

“你很吵欸！”

“进了垃圾场还这么有精神，他应该是第一个吧。”

喇叭上还摆放了小型接收器，让大众的话语可以直接传达到青脚边的播放器，彻底解决了沟通的问题。

不习惯出现在大众前的秦天遥也稍微放松，心情有点雀跃。哪怕环境再恶劣，青都绝不低头，永远面向光明，任何人只要认真跟他相处过都会被他所吸引。

现在有这么多人，也许，真的能把青救出来……

纹小刀跟秦天遥商量过后，便向大众讲解他们的想法。

大家都知道，垃圾场的蔓藤是往内生长的，它们会互相交织，越来越密。等到今天日落时份，蔓藤就会缠住青的四肢，荆棘会刺入青的皮肤。到那个时候，别谈是把装备送进去，就连伸手进去也会十分困难。

根据一名从前曾经攻击垃圾场的玩家指，猛烈的攻击不但无效，甚至会促使植物进一步成长，所以他们决定从内部防御着手。

“……垃圾场的时限是三天。三天过去后，蔓藤会快速枯死，笼子会消失。换句话讲：只要里面的AI能撑过三天，他就可以从笼里走出来。我希望大家能捐献出各种防具和药水，技能晶片也行，但不需要太多。”

站在场中央的纹小刀沉稳地说完后，立即有人拿出身上的药水，放到地上的大箱子里。不过也有人思考过后，举手询问。

“喂喂——我有问题！AI在第三天会死，是因为被这些触手植物搞到身体腐烂，体力耗尽吗？我猜啊，AI更可能是‘留在垃圾场的范围，第三天就会死掉’啊。”

“我很是认同。一般情况下，AI遭受到再严重的攻击也不会死亡，他们不会受到‘致命一击’，没有攻击是致命的。我甚为怀疑，他们是被工程师设定成‘在垃圾场里，无论受伤与否，都会死亡’。我们给他恢复药和防具，就算他在里面毫发无损，也不代表三天后能走出来。”

救援行动还没开始便出现意见分歧了？身为主人的秦天遥厉色扫望众人，声调冰冷而理性：“垃圾场如何运作，AI如何死亡，相信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我们才会聚集到这儿来，商量怎么去解决。

“你们的猜测，我也有想过。AI可能是进了垃圾场便会死，也可能跟垃圾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即使我们打破垃圾场，把青救出来，可能他还是会在三天后死亡。

“但是……也有可能，AI在垃圾场里熬过三天就没事了。我们现在要赌的，就是这个可能性。”

这番话情理兼顾，把多馀的疑虑通通消弭。提出疑问的几人点头示意明白，把几瓶药水捐出来；有的人热血地大叫“讲得好！我们不能放弃希望！”，然后把手头上的晶片全数献出。

转眼间，箱里堆满了充足的药水与种子，秦天遥也从中挑选了几件防御能力最高的衣物和最实用的晶片。

44. 日落(节2)

“哈哈……小刀，你真够眼光！那条围巾正是我的。”四大小攻之一的优格骄傲地指着那条金光灿灿的围巾。

“我的强力兔耳也被选中呢！哼！”四大小受之一的兔兔也自信满满地涨红了腮子。

“啊，找人来个面具吧？第三天里，触手会缠住整张脸。”

“这样眼罩和口罩都是必须的罗。”

下午，斜照的太阳并不猛烈。秦天遥找了一个较大的缺口，把东西全送入牢内。青依照指示把强力护身装备全数穿好，既戴手套又戴面罩的，全身无一处皮肤外露，眼前也挂着塑胶眼罩，看起来很像个蒙面大变态。

“哇……好热啊，热死人啦！”青的叫声有些可怜，但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秦天遥低声说：“现在你装上道具操纵晶片，看看能否控制那些植物。”

青依言办事，技能栏显示他的道具操纵技能已经高达Lv 10，这是他数年来的成果。他集中精神向包围着他的牢笼施展技能，但蔓藤丁点儿反应也欠奉。

这个结果教人失望，却在意料之中。在剧本里，青能用道具操纵来控制众多死物，包括植物；但是面对垃圾场，这技能显然没有用处。

“现在，用万能剪刀剪开距离你最远的蔓藤。”

万能剪刀与其说是武器，他的本质更倾向于道具。它的第一剪，足以破开万物；第二剪，可以切断钢根；第三剪，可以绞碎塑胶；再之后就会变回普通的剪刀了。

万能剪刀是全游戏最强劲好用的道具之一，如果连它都不能破开牢笼，再锋利的刀也不会产生作用。

青双手握着万能剪刀，战战兢兢地跨到笼边，挑了一根较幼的蔓藤，用力剪下去。

断了。

落地的那一刻，牢外每个人都瞠大了双眼。

“连……万能剪刀都……”

断的是万能剪刀，毫发无损的是蔓藤。被笑称为全游戏的最强武器，居然也被断成一块块碎片。

受到攻击的蔓藤突然蠕动，青暗道不妙，还没闪开，藤条已冷不防地往内鞭打到青的身上，银色的盔甲瞬间破裂，穿在内的金缕衣也被割出一道缝。

这轻轻的攻击，竟无视了防具的力量，直接令青流血。

蔓藤蠢蠢欲动，一根根的绿色往内部靠近，硬生生把青迫至垃圾场正中间。

情况太棘手了。在场的玩家逐渐明白过来了：并不是他们的道具不够强，而是这个神造的垃圾场会无视各种的强与弱。那些绿色的条子就像神的魔爪，神喜欢的话，全个游戏世界都能在一瞬间破灭。

大家都黑了脸，心里已有答案，但没有人敢说出口。

“青，马上装备双倍技能晶片。”

在现场，只剩秦天遥一人并不放弃，清晰的命令继续徘徊。他整个人贴到笼子前，血红了双眼，恨不得能冲进去一同对抗。纹小刀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最后还是没吭声，继续观望眼前的进展。

“发动技能，拔除那些刺。”

青首先发动潜在技能反攻，进入绝对不会受伤的无敌状态，然后使用双倍技能。现在的他，成了双倍的无敌，无敌中的无敌，千百个人一起扑上来他也不会受伤。

他挑了一根最明显的刺，虎指用力拗。

拗、拗、拗，拗拗拗拗拗——

拗不动。

他踮了踮脚，灵巧地闪过在头顶滑过的藤枝，再伸出一脚踢向那根刺。

那根刺终于动了，高速地往上爆开，化作一根巨针、细箭。

它以无人能够捕捉的轨道，冷不防地刺入青的右小腿，从后穿出。然后，它化作一条毒蛇，突然拐弯，继续贯穿青并没受伤的右小腿，将青的左右两脚完全封锁。

“青……青——！”

就像惹怒了最伟大的天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顶着红色假发的男孩子瞬间被一根根绿色的物体包裹住，像手臂般长的刺插进他的四肢，他顿时丧失所有战斗能力。方才的那绿色箭矢像蜈蚣般徐徐挪动，一步步侵蚀他的小腿，钻出一个个小洞；青的双脚完全瘫痪，无法自控地跪地，身下已成一片血色。

他勉强剥走眼罩与面具，露出来的脸庞是死白色，嘴唇至下巴早已流出鲜艳的红。

垃圾场的植物还在动，在展示它的神威。绿与红，无休止地扩散着。

“管理员！你出来！出来！你出来啊！”

秦天遥粗喘着气不断拍打笼身，但蔓藤荆棘的攻势有增无减。又有一条巨大的绿色缠上男孩，将男孩的肚子破出血肉模糊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