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咕……唔、啊唔唔唔——！”

男孩吐出更多鲜血，他拚命压抑着痛不欲生的鸣泣，把声音强吞下肚。他的眼神已变得甚为涣散，不复刚才的明亮。

44. 日落(节3)

“管理员！管理员，你出来！我知道你在看着！”

秦天遥失控了，不断高呼世界的管理者，发狂地拍打无法打破的牢笼，但这只会进一步加速青的死亡。

“够了！冷静点！”纹小刀从后抱住他，再对着青大叫，“捡起药水来用！紫色那瓶可以止痛！”

青的意识集中了点，脚边数十瓶药水横躺着，就像刚经历了一场地震。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弯下腰，随手捡起一瓶药水，跟血一同灌下；几秒后，他的脸色有些好转，皱起眉头再喝另一瓶，这才有力气提高手，把嘴边的血抹去。

如是者，他花了几分钟喝掉六瓶药水后，身体状况大有改善。双脚还是动不了，但伤口不再出血，双手的动作灵敏多了。他抓住地上的大声公，在这样的场合，他竟然向大家抛出甜丝丝的笑容。

“大家……辛苦罗。嘿嘿，对不起，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在场的玩家无一离开。经过这半天的相处，他们全都被青的魅力所吸引；要抛弃青，大家都办不到。然而，场中无人狂妄到大喊“不要放弃”。

大家都明白了。他们没有能力救青。

“回去吧……我不想大家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啊……我要在大家心中留下很攻的印象喔。”

被团团捆绑着的男孩露齿一笑，药水洗走了血迹，让他成功露出一排漂亮的白牙，创造出最美的笑容。有些人明白他的心思，悲哀地拉拉友人的手，无声离席。

纹小刀不甘地转身面向留在十字路口的群众，沉下嗓子呼吁：“大家听我说，回去吧。今天、明天都不要来这里。”

“可是……！”

“你喜欢这样？一群人观看这孩子的死刑？”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提案者正式宣布拯救行动失败。人们撅着唇，瓦解了。若是从高空俯瞰，原本集结成饼形的玩家，现在分裂成一颗颗圆点，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慢慢散去。走到百米之远还不够，一定得走到看不见垃圾场的地方，看不到那场残酷刑罚的地方。

“喂，小南。”

在南边的街道，兔兔悄悄跑到一个身穿灰色大斗篷的少年旁边。这少年从一开始就在场，只是他没有说过半句话，也没有献出任何物品，仅安静地、不惹人注意地观看着全程。

兔兔曾听闻南佑祈跟管理员有些交流，忍不住上前打探。

“小南，你跟GM很熟吧？”

“完全没有。”

“啊勒，GM为什么要创造那个变态垃圾场？你知道不知道？”

南佑祈低着头往前走，本想用密语，但又觉得用密语讲神的坏话太笨，干脆放声回答：“当然是为了实验。”

“实验？”

“大概是一个恶劣到无以复加的人类，为了自己的私欲而进行实验吧？说不定，那只是纯粹耍人。”

“我也这样认为。”兔兔无可奈何地耸肩，不再多问下去。

天色渐红。抬头望天，才发觉大家劳心劳力了蛮久，现在已经日落了。相比起明媚灿烂的日出，这个世界的日落好像末日的颜色，把人们的希望无情地夺走。

天红了，地红了，人与物都变成化不开的血红。这景色，就像是视网膜被淋上了一大滩血污，让万物只剩下红的色彩，红的轮廓。

独独是垃圾场，那种噬食生命的暗绿清晰地刻划在眼前，任谁都不能涂污。

青望向牢外，轻声说：“……纹小刀大哥喔，把喇叭关掉，你也走吧。”

纹小刀斜眼瞄瞄颓在地上的黑色玩家：“喇叭留着吧，传短讯不方便。”

“短讯就好了，我有些话只想跟他秘密聊……嘿嘿。”

纹小刀沉下脸，把喇叭关掉，单手提起。他张开嘴，想跟秦天遥道歉，若不是他自以为是的提议，就不会害大家空欢喜一场了。

这样的道歉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让自己心里痛快些。纹小刀挫败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多讲，大踏步离开垃圾场。

繁华热闹的落日商店街只剩下两个人了：牢外的秦天遥，以及牢内的青。

或许是太阳西下，蔓藤也暂时丧失了精力，为他们留下谈话的时间。青默不作声，视线没有从牢外的黑色男生移开，看着对方泪流不止。青缓慢地推动脑内的齿轮：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大魔王落泪啊。去年他被病毒入侵的时候，大魔王是不是也哭过？

等待了五分钟，青才发出短讯。

“喂，哭够了吧？我有遗言要跟你说。”

那敏感的两只字触动了秦天遥的神经，他连忙抬头大叫：“不要！你不会死！”

青看着对方激动地动唇，特地用俏皮可爱的声音发言：“大魔王遥，我听不到你说什么，给我发讯重新再说一遍！”

44. 日落(节4)

秦天遥打开短讯视窗，却无法再像刚才那样激动地大叫了。望着衣服被血沾脏的青，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青很快会死。那死状，会比去年更加凄惨。

“喂喂，认真听我讲！你没有害死我，你不用自责的。”青还是笑着，好像疼痛从未降临在他身上，“你想想，我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只是你复活了我。你是救我的人喔。”

“不，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救不了你……”

“遥……”

“我复活你，不是要你活了几天又死去！”

“不是几天，是两个月。在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呢，虽然没有跟多少男人上床，有些遗憾啦，哈哈……”

黑发的少年无法笑得出。即使这一切不是他的过错，也不代表他能快快活活地看着青离开人世。

“遥，当我不在之后，你回去找希洛祈吧。”

全然没料到这个时间点会听到第三人的名字，秦天遥霎时间反应不来，尔后才摇头：“你怎么提起他了？我不会爱他，我只爱你一个！”

“我知道啊。经过这件事，我知道你最最最爱的人是我，情觞之镯永远脱不下，一生一世都会这样。”

早已摸清他的反驳了，青像个大学者般连连点头，彷佛知晓世间所有的知识，能解人类所有的难题。

“遥啊，一个小受死了老公不代表他不能关心其他人吧？”

“我没了你，绝对不会找其他人取代你——”

“我不是说你要像希洛祈那样，特地找一个不爱的人来爱，我更不是要你忘记我，我绝对不会说出那种笨蛋言论！只是啊……”青深深呼吸，然后咧出太阳般的无敌笑容，“即使你没有我，你还有其他人啊。”

秦天遥全身一凛。

“你想想，你还有那个很想跟你和好的笨爸爸，纹小刀也是会全心全意帮助你的朋友，还有又蠢又钝的希洛祈……”

“有他们又怎样？我没了你——！他们没一个能取代你！”

“唉……我就说啊，我不要被任何人取代。可是啊，你的人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喔。在玩《X Online》前的十几年，你有好好地过吧？”

秦天遥咬着牙聆听，他知道青想说什么，他明白青要说什么，青的话永远正确无误，无人能反驳。

“在《X Online》里，我没有整天跟你黏在床上那么变态啊！我会跟你分开行动。你不是没有我就活不了。”

理智上，他全都明白。

情感上，他难以接受。

不能攻击这绿色怪物，而纯粹的情感发泄也被青绕了个大圈子制止。他抓紧衣领，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个承受着痛苦的孩子，却继续用笑容去安慰他，指引他未来的方向。

“还有喔，在我中毒死掉后的那些日子里，你不是重新玩《X Online》吗？你盗用了我的外型，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是希洛祈，对吧？虽然他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不过他对你的感情很真很真，是吧？”

秦天遥再也受不了，不争气地掉眼泪：“不要谈我的事！现在你出事了，是你出事了！你不要安慰我……我……我不想听！”

“嘿嘿……但是我不想像乌鸦一样乱叫喊痛啊，如果我说我很痛苦、快要死了，就好像我下一秒真的会死了。”

青一如往常地说出甚具个人风格的见解。感觉到垃圾场又慢慢地移动，他弯下腰，把能捡起来的药水都抱过来，先喝掉一瓶，其馀的塞进衣服里。润过喉咙后，他的话音更加清晰，咬字更加分明。

“我也不想这么说啦，但是喔，你很快就要失去我了。”

“我不要！”

“你一定会失去我的，未来那段时间里，你会很憔悴，应该会维持一段时间吧？但是憔悴之后，你要找希洛祈……不，我死了之后，你就要找希洛祈，否则你会失去他。”

“够了，我不想听！”

秦天遥掩住耳朵，脑海一片混乱。但是青坚定的话，还是通过文字短讯，实实在在地展现在他眼前。

“你会失去我的。你希望以后再失去希洛祈这位朋友吗？你得听我的话去做！如果连我的遗言都不听，你……你就当总受吧！”

他再次把讯息关掉，但新的讯息再度出现。

“好啦，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否则我会直接把头撞向这些触手怪身上！”

果然，青也要赶他走了？秦天遥擦走眼泪，在湿糊糊的视野里，那个娇小但永远像太阳的男孩歪歪头，还真作势要让脑门直砸到尖刺上。他知道，青不会随意拿这种事开玩笑，如果不听话，青真的能干下去。

无力感深深包围着牢外的少年。很想反抗，很想作出贡献让青逃出，但他连减轻自身痛苦的能力都没有。

“还是不走？我撞啦——”

“……我走，我现在就走。”

这两只字是秦天遥唯一的回应，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办到的事，能够减轻青的痛苦的事。

“我会找希洛……我也会跟爸联络。我……你说的，我全都会做……”

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后，秦天遥毅然转身，背向青，快步往前走。然后，他在距离垃圾场数十米之外下线，带着落日之红的身体渐渐透明化，最终不留下半点尘埃。

44. 日落(节5)

青朝着离开的人挥手告别，直至他意识到这个空间只剩下他一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无法维持下去，跟手一同垂下来。

红色的落日，是审判的象征，破解真相的时刻。

青疲累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在这个看不见任何人的空间发话。

“神，出来啊。你应该一直都在看着吧。”

“嘻嘻——！青啊青，你真不愧是我最钟爱的第1号AI啊！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呀？”

“不知道，乱猜的。”

在垃圾场斜对面的钟楼上，一个人影凭空冒现，游戏世界的神终于露面了。到底他是刚刚才到场呢？还是把所有玩家的呼喊都听进耳里，听出耳油，却掠在一旁，不加理会？青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早就知道，所谓“遵照皇帝战的约定，青必须送入垃圾场”完全是狗屁。早在秦天遥站出来反抗前，他便跟神作出激烈的辩论，但神执意如此，他就遵照神的意思，乖乖受死了。

一切都是为了实验，实验是为了菲小飞。青也很喜欢菲小飞，所以青不介意死。

他在一年前早该死去了。现在的《X Online》没有任何旧型AI，他的年代早已过去。

青早已看破自己身为末落AI，最终会被人类遗弃的宿命。但是这一两天，秦天遥的日夜陪伴，众玩家的全力帮助，以及希洛祈心境上的突变，让他质疑跟着神的话做，会否带来好结局。

“神呐，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哎呀？请说请说！”

游戏管理员摆出“有请”的绅士手势，态度如往常那样轻佻散漫，完全没有“神”或“管理者”的气质。

青就像个最忠实的信徒，不管背脊的绿色兴奋地钻动着，他双手合十，诚恳地仰望那至高无上的存在：“你认为AI有存在价值吗？”

“嗯？当然有啊！你们全是我最最最珍贵的孩子呢！”

“是珍贵的实验品孩子？”

“嘛，我可不是这么绝情的人啊！实验品会分为成功品和失败品，但是在我眼里，你们没有任何一个是失败之作！”神展开双手，一身金黄色的外套足以媲美创造天地的光，“你们不是实验品！你们全都是我的养分，只是有些AI能够贡献多一点，就像你。没有你们这些养分，我都活不下去啦，嘻嘻！”

“喔……菲小飞要吸收我们的养分，否则就活不下去啦。他活不下去，你也活不下去，对不对？”

听到那名字蓦然出现，神稍为收起他的嬉皮笑脸。

青知道自己刺中了神的要害，得意地灌了一口药水，再继续提出无须对方回答的问题：“你一直在我们身上进行实验，让我们能吃能跑，甚至让我们学习感情。测试好了，再让菲小飞使用最完善的系统，对吗？

“但是呢，能够在我们身上进行的实验都做光光了。希洛祈拥有比我们更特别的地方，所以你找上他，欺骗他。实验的内容嘛……一定是这样子：你唆使遥挑战希洛祈，将罪名推到希洛祈身上，好像害死我的凶手是希洛祈。你就是想看希洛祈崩溃！想看希洛祈自杀！这样子，你就能想法子救菲小飞啦，是不是？”

当年，青是最贴近菲小飞身边的人之一，曾经见过好几次菲小飞崩溃坏掉的情况。

菲小飞一直以为自己是人，却万万料不到自己成了不伦不类的存在；最信赖的男人，竟是让自己落至如斯下场的人。自己所处身的美丽世界，自己所接触的善良的“人”，全是假象。

每次崩溃前，菲小飞都会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说话语无伦次，活像大脑当机，到最后甚至生起自杀的念头。神的观察对象希洛祈，也出现了雷同的状况……

既然一定要有个人崩溃至极限才能继续研究，那自然是选择菲小飞以外的人。

神没有正面回答，只拍拍手称赞：“你果然是我最聪明的AI嘛！”

伴随着赞美的，是长藤化作翠绿色的宝剑，无须主人任何提示，便自动刺入青的心脏，从背脊破出。

“呜……呜哇啊啊——！”

心脏停止了应有的律动，青终于忍受不住，吐了一大口血，口腔炙热，又连续喷出两口朱红。他颤抖着把怀里的药水全拿出来，饥渴地鲸吞。回复了一点点神智，痛楚却越来越分明。

明明是个没有心脏照样能活的AI，却会因为失去心脏而产生快将死亡的错觉。

血水无情地把整件金缕衣染成落日的辉红，青生硬地拨走污迹，呼吸不能。面对那个能轻易玩弄他的生死的神，他始终没有畏惧，硬扯出胜利者的微笑：“其实喔……我有办法救自己。”